“怎么是你来见我?”
妇人冷冷开口,将茶盏往桌上一搁,茶水溅出。
在初见的惊讶后,她再也没有抬头望过这个眉目清致的少年。
裴夕舟长身而立,恭敬地回道:“近来家父旧伤复发,需要静养,骤然收到了您传来府上的信,却寻不到回信之途,只得代父亲前来。”
“你自己来的?哼,他旧伤复发?怕是心中有愧不敢见我。”
冷冷的语调带着嘲讽与一丝恨意。
裴夕舟的眸光一顿,见她锁眉深思,轻声问道:“不知您寻家父所为何事?”
妇人这才抬眸看他一眼,嘴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起身走到窗边,将帘拨开。
天色昏沉,大雨将至。
“若不是有要紧事,我怎愿联系他?”妇人喃喃道,转身望向裴夕舟,“但相比于你父亲,我更不愿见你。”
“若不是以你为筹码做了几番人命买卖,姐姐怎会身死?我们整个亲族又怎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雷声也紧跟着在湖上空炸响。
妇人此语虽轻,却似惊雷般落在了裴夕舟耳中。
冰冷、厌恶,裴夕舟从寥寥数语中感受到了她极度的不甘与怨愤,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在这十一年间从未见过这个在母亲年少时日日待在一处的姨母。
往事如刀,早已斩断了亲情。
妇人冷淡的话语掀起了埋于废墟中的深暗往事。
“姐姐怀你时便身体虚弱,加上中了暗算,强行留你,便是以命换命……她知道自己必死的结局,你父亲知道皇家暗中的筹谋,两人互相瞒着对方,更是瞒过了府中所有人,从阎王手中抢来了你这一命。”
“你一人何其之重……造成两族血流成河、榱崩栋折的后果。这般克亲的命格,又同你父亲一样此身带煞,学得君子端方又如何?”
裴夕舟抿着唇,静静望着妇人在雅间内踱步的身影,听着她越来越激动的数落。
原来如此……父亲瞒了许久的事,我探寻了许久的答案。
是我……
他心口泛起一种灼烧般的疼痛,如玉的双眸覆上沉雾,眼尾微红。
“说不定你父亲也总后悔将你留下,而不是——”妇人望着与她姐姐样貌有几分相似的少年,眸光顿了顿,“把这个给你父亲,让他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她沉叹一声,将一枚玉佩扔给裴夕舟,便转身推门离开。
“姨母慢走。”
裴夕舟用力攥着玉佩,望着妇人的背影,拱手,躬身。
良久,他起身走至窗边,望着浸在水幕里的湖光。
风蒲猎猎,荷叶翻珠。
急风裹挟着水星子从窗外飘来,纷乱的雨滴打在裴夕舟的衣襟上,将月白的颜色晕出几分暗影。
顾珩也正望向这风中雨。
他站在位于五层尽头的雅间中,望着晦暗无光的窗外,沉沉目色仿佛蓄起了雨雾。
适才他与梅长君谈论茶的制法,其中便有一种以新鲜荷叶入茶,一说完,她便兴致勃勃地下楼去采摘了。
“怎么去的这般久,蓑衣和雨具都送到了吗?”他向身边小厮问了一句,又起身道,“外头风大,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顾珩即刻起身向外走去。
他刚刚走至楼下,便远远望见几个小姑娘披蓑衣撑伞,蹦蹦跳跳地从雨中穿过。
梅长君被她们夹在中间,眸中神色有些无奈。
“长君跳一跳嘛,你那日在试剑台上教人练剑,看起来武艺绝佳,怎么平日里却不喜欢动呢?”
“……好。”
少女们笑闹的声音被风送入顾珩耳畔,他立在门边,望着渐渐走近的梅长君,一袭鸦青长衣随风翻飞。
“兄长!”梅长君被拖着一路蹦来,说话时的气息略急,她收伞歇了歇,笑道,“她们未带伞,我便在凉亭中等了等,待风小些便将雨具分着一齐过来了。”
候在一旁的女使接过梅长君手中的竹骨伞,又帮着她脱下沾着雨丝的蓑衣。
梅长君垂眸理了理衣衫,从腰间锦袋中取出细细卷起的荷叶,一缕发丝自她的髻中脱落,拂在额前。
“荷叶也选好了!”
梅长君含笑望向顾珩,便见他“嗯”一声,走至近前,轻轻地把她额前发丝捋至一旁。
“水已新开,随我上去?”
他又侧身望向另外几个张望着的小姑娘,眸中透着询问之色。
“我们自己也定了雅间,在三层,便先过去啦?”
“长君拜拜。”
她们与顾珩不熟,与梅长君也只是萍水相逢,自然不愿跑来凑这个热闹,于是纷纷笑着与梅长君道别。
顾珩带着梅长君缓缓向五楼走去。
潮湿的湖风如潺潺流水般轻轻拂过走廊,吹动了一扇本就开着的木门。
听到声响,裴夕舟这才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垂眸缓步走到门边。
“夕舟?”
梅长君在几步外便望见了将手搭在门沿的裴夕舟,不由唤了一声。
裴夕舟听出了她的声音,却仍是低着头,继续关门。
他向来是端方如松不染纤尘,此刻整个人却透着压抑的沉闷。
梅长君走近,抬手扶住木门,轻声问:“这是怎么了?”
“……无事。”
裴夕舟顿了顿,放弃了关门的举动,走回室内。
桌上有沸腾的茶炉,两盏茶,其中一盏的旁边有溅出的水痕。
裴夕舟端然坐在另一侧,在炉中火色照不到的暗影里,眸中仿佛蓄着暗夜深湖。
梅长君一愣,没有继续纠缠。
“……那,书院见。”
她并未多言,合门离开。
“这下该陪我去品茶了吧?”
身后传来顾珩的笑问。
他唇角笑意极其柔和,带着一丝无奈,置身于有些晦暗的廊中,眸光却是融融。
“好啦好啦,兄长别着急嘛。”
梅长君挽起顾珩,笑着往雅间走去。
桌上炉火明丽,汤沸声如风过松林。新茶以山泉煎之,佐以新荷,金渠体净,只轮慢碾,一片玉尘光莹。
顾珩和梅长君对坐而饮,不时谈论几句。
窗外风雨渐歇。
梅长君一边品茶,一边望向那天。
日破云出,分外瑰丽澄澈,只是西边仍有一些深沉的暗色,与层云卷在一起。
宛若适才裴夕舟的眸光。
梅长君突然想起前世最后一次望见裴夕舟时,他也是如此神色,甚至更甚几分,眸色深黯森然。
自陵墓那天隔雪而望后,梅长君的身子愈发疲乏,甚少出门。
而那时的裴夕舟已经大权在握,一边帮着小皇帝收整各大世家,一边在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
为了让梅长君安心养身体,梅翊景并不对她多说朝堂之事。她每每问起,也只听梅翊景告诉自己裴夕舟可用,劝她不必为自己担心。
梅长君知道景弟的意思,但骤然得知裴夕舟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几乎将多年以来身为国师的霁月光风尽数舍去,醉心弄权,便不得不怕他威胁到梅翊景的皇位。
一个暮春的傍晚,她收到消息,得知裴夕舟将在她所掌控的一家茶楼中见一位朝中大臣。
梅长君便去了,在早已布置好的暗室中,透过石隙悄悄望着这个许久未见的首辅大人。
茶室本是清雅之地,外间火光照耀下,她竟无端觉得有些生冷。
“想换回你父亲贪墨的实证?”
裴夕舟高居椅上,冷玉般的声音带着一丝讥诮之意。
半晌,他垂眸望向跪在身前的年轻阁臣,凉凉地道:“可以。”
然后便说出了阁臣应付的代价。
梅长君听着那样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一时间有些发愣。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裴夕舟,无论是年少初逢,还是之后针锋相对乃至形同陌路时,他身上总存着自少年起便有的端方清正。
那是在瘟疫中可以为了百姓不惜此身,在军乱时以命相搏最终拨乱反正,克己到近似无情苛刻般的裴夕舟啊。
如今竟是搅进权势的漩涡之中,舍弃了过往那不惜代价一路坚守的原则。
那一刻,梅长君忽然觉得荒谬极了。
“在想什么呢?”
顾珩放下茶盏,笑着轻轻点了点梅长君的额头。
她回回神,笑道:“在想究竟如何,才能看清一个人……”
寒潭渡鹤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