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1 / 1)

“这个名额不能浪费,不若便让长君去?长君行止有度,我与之相处几日,便觉她虽然年幼,但沉着聪颖,礼仪文才皆佳。距离书院开启仍有数月,她在府中细细学着京都礼仪,再慢慢了解各府情况,日后入书院,定能不输京都世家子弟。”

面对顾珩如此高的评价,顾宪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

“那便如此,我明日就将长君的名字报上去……她是你从墨苑救出的,是否已服过毒药?”

顾珩点了点头。

“我会去找首辅的。”顾宪微微阖上双眸,“只是他向来奉行等价交换,不知会开出何等条件。”

此时的顾宪不知,沈松的条件竟不对顾府,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三日后,顾珩随军出征。

大军的运气着实分不出是好是坏,老将军辛辛苦苦地率兵赶到江浙,就得知蛮夷的军队已经抢掠完毕,撤了回去。他无奈地向兵部上书,表示自己会守在江浙,收整残兵,寻找机会主动出击。

在顾府得知消息的梅长君却不由有些担忧。

蛮夷在马背上生活,居无定所,抢掠的物资根本用不了多久,定会卷土重来。

前世,江浙此乱便是如此,先是三不五时的小打小闹,之后愈演愈烈,内忧外患,战期极长。赢几场战役容易,彻底打灭蛮夷却是极难。再加上蛮夷多有部落信仰,在首领教唆下往往悍不畏死。

顾珩尚无征战经验,贸然被派至战场,身边人又各怀鬼胎,与敌军对阵时,若稍有松懈,就会万劫不复。

前世顾珩查无此人,谁知是不是天妒英才,让他在少年时便折在了江浙?

思及此,梅长君在给他写去家信时,总是劝他不要锋芒毕露,切记注意自身安危。而她自己,则是按部就班地待在顾府,学习本就熟知的诗书礼仪,以及在顾夫人醒来时陪在一旁。

日月轮转,眨眼已至暮春。

承天书院在万众瞩目与细雨连天中开启。

京都世家中,年龄在八至十三岁之间,且身份足够显贵的公子小姐们纷纷到来。

梅长君一袭红衣如灼,在女使的陪同下,提裙走入院门。

身后传来落轿的声响。

梅长君恰好走至檐下,侧身回望。

一顶青罗小轿撞入眼帘,拂帘的公子身着月白直裰,挥退走至近旁的小厮,独自撑伞走入雨中。

竹骨伞下的眉眼瞧不真切,但梅长君隐隐感觉那身影有几分熟悉,不由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

那位公子正向书院行来,走至半途似有所感,脚下步子一顿,将竹骨伞微抬。

一双如雨后春山般浅淡的眸子隔着雨幕向梅长君望来。

卷帷望春山(一)

又见到裴夕舟了……

萧疏的风伴着雨丝吹来,梅长君垂在裙边的手蓦地握紧。

承天书院为世家贵胄而设,自然少不了身为王府世子的裴夕舟,梅长君更是早就知道裴夕舟会来。

因为这便是沈首辅要她付出的代价。

数月前,顾宪携礼登沈府,询问如何能够得到梅长君所服之毒的解药。他本以为需要自己手中权力做交换,或是需要顾珩日后为沈首辅做些什么。

可没想到的是,沈松捋着胡须,沉吟片刻道:“顾珩随军出征,承天书院的名额不能浪费,我已看到你将顾长君的名字报了上去。”

“她本是我墨苑的好苗子,如今成了你的女儿,入了世家之中,便为我办一件事吧。接近王府世子裴夕舟,从他那里探出国师的消息。此事完成,解药自会奉上。”

梅长君得到顾宪的转达后,半晌没有言语。

墨苑的毒药出自南疆一个灭绝了的门派,前世的梅长君倾皇族之力,也无法得解。如今沈首辅权势正盛,顾府尚且受其钳制,若想得到解药,只有完成交易。

梅长君本不愿与裴夕舟有更多牵扯,但为了解毒,她已别无选择。

微凉的雨丝拂过梅长君的面颊,她蓦然回神,压下了心中翻涌的思绪,眸含笑意,隔着雨帘向裴夕舟微微一礼。

裴夕舟淡淡点头示意,显然是认出了她。

京郊梅林初见,她鬓发微乱,衣衫带血,清透的眸光却燃着一团灼艳烈火。今日书院开启,已是顾家长女的梅长君虽未盛装,广袖红裙不染一丝杂质,已是灿若明光。

从梅林到书院,无论素衣或是华服,她一双明眸似点漆,神色沉静清浅,透着一种十分清淡的潋滟。

裴夕舟又忆起云亭给他念叨的消息。

顾府新接回的大小姐……

他微微垂眸,将竹骨伞压下。

梅长君同样敛目垂首。

她望着青石板上层层散开的水纹,眸中笑意尽褪,取而代之的是初闻沈首辅给出条件时的冷静与思索。

“长君姐姐怎么在这站着?”

一片鹅黄锦裙微晃着出现在梅长君的眼前。

“顾家声名在外,姐姐初到京都,最好谨言慎行,不要失了风范为好。”

顾绮妆得明丽动人,蛾眉婉转,檀唇点朱,在梅长君抬眸时对她眉尾一扬。在她身侧的一位少女着浅紫衣裙,身段玲珑纤细,眼波流转间神态极为清傲。

……在府里不敢来正院,今晨上学也不愿与她同行,如今找到朋友,便齐齐出现在眼前了?

梅长君觉出几分好笑来。

“绮姐同她说这些做什么?我们与她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总归是一个府里的,”顾绮无奈地摇了摇紫衣少女的袖子,低声道,“当然,江家向来不与首辅一党多言,渺然妹妹若是不愿,在书院内我定不会多理她的。”

江渺然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江家,清流派,不知与前世那位以身死谏、最终被逐出家族的江继胜有没有关联?算算时日,应当便是明年了……看着满面清高的江渺然和顾绮,梅长君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对她们淡淡一笑。

“妹妹放心。”

她带着女使转身离开,一路行过回廊,便到了位于正中的学堂。几个梳了双丫髻的女使坐在外间的桌上,给新来的学生们登记造册。

梅长君写好名字,站在门边向内望去。

学堂里已来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地聚着。年纪小些的在说笑打闹,年纪稍长些的在像模像样地论着经史子集。有人的书案几乎都是连着的,其中有些笔墨纸砚同出一处,似在彰显着主人们相熟的关系。

梅长君的视线游移至后方,便觉一处空空落落,有些扎眼。

那是谁的位置?

四周无人,孤零零的一张书案上并无名家墨砚,看起来有几分普通。但在几张素笺旁,一支沾了墨汁的毛笔简单地搭在一块木片上,恰恰吸引了梅长君的目光。

这笔搁好像是……崖柏?

梅长君提着自己的书匣,穿过熙攘的学生们,选定了它右侧那方书案坐下。

此处居后、邻窗,周遭无人,显得格外清静。

梅长君取出文房四宝放好,又从书匣中摸出一卷书来细看。

不知过了多久,学堂内吵嚷的说话声忽然低了下来。

先生来了。

梅长君等的人也来了。

学生还未到齐,先生垂首整理教案,学堂内的议论声又渐渐大了起来。

裴夕舟立在先生身侧,听他说了几声嘱咐后,躬身行礼,转身向下走来。他望向自己的座位,有些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红衣身影。

梅长君并未抬头。

直到裴夕舟走近,坐下,取过素笺放在案几上,沾水研磨,她才放下手中书卷,侧眸转身。

裴夕舟冷白修长的手指正搭在墨块上,指间染上了几分墨色。

察觉到身旁人细微的动作,他手指微顿,同样侧眸望来。

学堂外雨声已歇,日破云出,晨光透过纱窗照在书案上。

她眉目盈盈,淡淡一笑。

“……真巧。”

裴夕舟点点头,并未答话。

真是同前世如出一辙的惜字如金。

梅长君深知他的性子,眼尾微挑,并未放过他,而是浅笑问道:“世子不好奇我的身份,也不好奇我为何初见时便将你认出?”

裴夕舟搁下墨块,用素帕拭去指间墨迹。

“当日家中小厮多言。”他执起毛笔,冷玉般的眸子里是十足十的淡漠,“顾大小姐初入京城,便能从寥寥数语中拼凑出我的身份,如今数月已过,想必更是知之甚深——”

“自然是该知晓的,都知晓了。”梅长君撑着脸,轻声道,“但,那又如何?”

裴夕舟对她印象尚佳,难得多言想劝她换个位置,以免初入书院便与其他弟子起了隔阂,却被她轻飘飘的话语堵住。

他眸中漫出几分不解,仿若一枚稀世好玉染了雾色。

不应该是顺台阶而下,待下课后挪去其他地方么?

就像过往的其他人一样。

裴夕舟侧过身,向梅长君望去。

少女端然坐在案边,眸色静如艳烈无声的春阳。

他握着毛笔的手指有一刹那的紧绷。

但仅仅是片刻便放松了。

“随你。”

裴夕舟收回目光,笔落纸上。

疏朗的瘦金体,透着些许清冷孤静。

梅长君的心中涌出几分复杂。沈首辅要她接近裴夕舟,自然备好了一切,其中便包括记载着他信息的书卷。

墨痕深浅,一如书中内容浮沉。梅长君从未想过,前世受世人拥戴的少年国师,在更年少时,早已阅尽世事寒凉。

“今日讲《中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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