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剥麻,《朝野类要·降免·剥麻》中是这么解释的:“本朝无诛大臣之典,故大臣有罪,亦多是先与宫观,然后台谏上章,得旨批依,别日又宣麻降之,渐次行贬。”这若不是深仇大恨,绝不至于做得这般过分!
至于宣仁太后为什么对蔡确这般狠辣,一是因为其中有吴处厚在其中推波助澜,说蔡确的《夏中登车盖亭》绝句诗句中隐喻宣仁太皇太后为武则天。
宣仁太后看到这些被人肆意曲解的诗句,大为震怒。
有宋一代对于唐人绝对是可以用“口诛笔伐”来形容的,对于武后的乱政和唐太宗的弑兄杀弟更是深恶痛绝,宣仁老太太在内心中是最害怕有臣子非议自己的。
当然,最为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因为宣仁太后对新法深恶痛绝的缘故。
她最怕的是蔡确有朝一日再次得到重用,会再行新法,所以蔡确必须死!
哦,当然,章惇也一样讨不了好,一样被一贬再贬,不过章惇身体好些,并没有在贬谪途中死去,还有东山再起之时。
在宣仁太后、司马光等人掌政期间,对蔡确、章惇新党的打击,是极为残酷的,虽然没有直接杀人,但剥麻的手段却是一再上演。
后来章惇再次回归朝政的时候,用同样的手段炮制旧党,也不足为奇了。
冤冤相报罢了。
想及至此,苏允摇了摇头,这就是他为什么不当官的原因。
这个时期,大家的重心根本不在治国理政上,全都是党争,这会儿进去了,又有什么意思?
一会你是奸臣,一会我是奸臣,相互攻讦,冤报不休。
章惇诧异道:“你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你想说什么?”
苏允笑道:“点头是我钦佩叔父为国的决心,摇头是对此事的不看好。”
章惇道:“无论怎么说,这个改制总是好的吧,剔除掉那些禄蟲,总归不会是坏事吧?”
苏允笑道:“政事堂之设置,就是为了提高效率所置。
唐初确立三省制以后,由于三省事权分立,往往产生弊端,尤其是掌握出令权的中书省和掌握政令审核的门下省不时因政见不同而互相扯皮、推委搪塞。
有鉴于此,唐太宗遂决定三省长官,中书令、侍中、尚书左右仆射合署办公,其办公地点称为政事堂,
其后,由皇帝指定入政事堂议事,并以本官加带“参知政事”、“参豫朝政”、“同中书门下三品”等名亦为宰相。
现在又要恢复三省的三权分立,届时反复扯皮,效率并不会更高,而是会更加拖沓。
而京中好改,地方却难,京中就算是改好了,真正施行政令的其实是地方,地方不改,政令一样下不去,又有何用呢?”
章惇沉默了。
其实这些问题他不是看不出来,而是看出来了,但也无可奈何罢了。
苏允又捅了一刀,道:“此次一改,宰相之权必然削弱,君主之权重矣。”
章惇猛然看向苏允,忽而想起苏允的那篇《论汉唐宋三朝之政治得失》中所说的君权相权之争,心中顿时悚然一惊。
三省相互扯皮,必然要皇帝出来主持公道,到时权力定然归于赵顼一身矣。
章惇思忖了一会,道:“好了,此事到此为止,你莫要跟外人谈论此事,一旦泄露,你必危矣。”
苏允点点头,道:“待得面圣之后,小侄便回黄州矣,朝廷之事与我无干矣,叔父请放心吧。
若非叔父以诚待我,我亦不会多嘴,以后我守口如瓶便是。”
章惇点点头道:“好了,今日便说这么多吧,手稿带来了么,这几日写了多少?”
苏允有些羞惭道:“只写了三回。”
章惇点头道:“听你说已经差不多要完结了,尽快抽时间写完。”
苏允点点头。
吃完了晚饭,苏允便辞别回了小院。
回到小院时候,阿虎等人已经回来,一个个显得很是兴奋。
今日他们又去了大相国寺,虽然今日大相国寺没有开市,但他们在外面摆摊,竟也是卖了上将近两千灌饼。
这倒是令得苏允有些惊诧。
阿虎解释说,大相国寺平日里人也极多,虽然不如开寺时候,但亦是人流如梭。
今日经验比较丰富,又多摆了一个车子,因此数量也上去了。
瘌痢头又道,说他叔叔已经将摊子车改出来了,明日亦是可以试用了,说不定明日一辆摊子车,两个人都可以满足平时所用了。
苏允勉励他们一番,便躲进了书房之中。
今日与章惇一番谈话,苏允的心情并非很好。
想及接下来的党争之残酷,苏允也是不免心惊。
以前他是担心苏轼,现在与章惇接触多了,亦是开始担心章惇了。
在苏允看来,苏轼也好,章惇也罢,不能简单用好人坏人来评断他们,他们的一生,都是在为国家考虑。
苏轼自不必说,王安石主持变法时候,他看到了变法的缺陷,不惜己身上书,因此被嫉恨被贬谪。
而后来司马光等人要全盘否定新法,苏轼看到了新法的可取之处,再次劝告,说不该全盘否定,应该有所取舍,但又被嫉恨而再次贬谪。
有人说苏轼不会做官,但若是不顾良心,自顾惜身,只把升官当做会做官的话,苏轼的确是不会当官的。
但是国家与百姓都需要有这样的良心。
至于章惇,历史上说他变乱名实,颠倒是非,拔擢群小,布列中外,阴邪惨酷,更相唱和,流毒四方,感动天变。
令得朝廷群阴廓开,俊杰勷征,奸回窜伏,当国七年,窃持威柄,祸及天下,勇于害贤,敢于杀人,临大变,订大事,包藏阴谋,发为异议……
这些不过是政敌的攻击罢了,当我们评价一个人的时候,不要看他说了什么,也不要看对手说了什么,而是要实实在在看他做了什么。
章惇一生致力于恢复新法,并修正新法的诸多弊端,从一定程度上克服了熙宁新法的缺陷,没有一味的排斥元祐时期的政策而是学习其好的政策。
任三司使期间,提出天下财赋汗漫,无以察其耗登之数请选置才士,删修为册,每年校其增亏,以考验诸路当职之官。
随后设置三司会计司,把天下的户口、人丁、场务、坑冶、房园、租额、年课之类,重新登记,使有无相通,以省察国家大计。
这些都是行之有效,对国家百姓有利的行政。
在用人上,章惇下令中外学官,不是治科、进士、上舍生而入官的人全部解除官职,解除所有凭借私人关系而任官之人的官职。
章惇独相七年,从来不利用宰相的权利赠送官爵给自己的亲信。
而且,章惇是真正开疆拓土的功臣,章惇开拓西南,从此四川南部、湖北西南、湖南西部、贵州东北、广西西部被真正纳入宋朝版图,成为中国的一份子,再没有脱离过。
而在章惇主政期间,宋朝对西夏的战争,基本上是占上风的,把西夏打得俯首称臣。
当剔除打击旧党之外的章惇,我们基本上可以看到,这是个极为出色的宰相,能力过人,个人操守毫无指责,比起那个打战不行,当宰相不行,但一人升天鸡犬得道的韩忠献,章惇不知道要强了多少。
苏允同情苏轼,亦是同情章惇,而且对于章惇,总是有一种悲情英雄的怜悯感觉,苏允着实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两人最后翻脸成仇。
只是苏允总是有些矛盾,他不愿意参与到这样的争斗之中,但想到以后,他又觉得有些不忍。
不过苏允很快又将这些想法给抛掉了。
——特么的小爷只管吃好喝好,其余哪怕洪水滔天,又干我何事?
只是这一晚他写完三国演义睡觉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面,苏轼被一贬再贬,最后六十二岁的时候被平反,北归途中死在了常州,极为凄凉。
梦里面,苏轼临终前跟苏允说:“我很想念黄州的鱼汤,什么时候让阿回再给我做一次?”
而章惇被宋徽宗嫉恨,虽然已经七十岁高龄,但依然以近乎剥麻的手段,一贬再贬,最后死在了贬所。
梦中章惇道:“你不愿意做官便不做,但我还是愿意让你当我女婿,你须得护你若姐一世周全,否则我做鬼也不饶你!”
咦?这是什么梦?
苏允张开手指,挡住了外面倾泻进来的阳光,有些愣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