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阴阴冷冷地吹着。微弱的烛火随风飘摇,映照着一张苍白的绝美容颜。两点星瞳异常地亮,镇定、决心是美丽的脸上唯一的神情。
莫雨桐脑海中飘闪过先前太君与葛翔失望而回的神态。从那时起,葛府便笼罩在一股沉重的氛围之中,说话与吃饭都成了多余。太皇太后说意图谋反是严重的指控,须得仔细调查,但她似乎忘了,每调查一天,葛翊活命的机会使少一分
将葛翊罗织入罪为的只是她!葛翊和她明白;太君和葛翔也明白。只要将她交出,葛家上下都能平安无事,若不,意图谋反的罪名可能罪诛全家。
红颜祸水。没想到,她竟成了祸水。
雪白玉瓶在同色的柔嫩掌心中翻滚,瓶身刻的黑字赫然映入眼帘——光阴逝如斯,四十老红颜。
她回想起那日与袁河寄的对话。
她好奇地问袁河寄“红颜老”的瓶身上那两句话是何意思?他笑嘻嘻地道:“意思就是,女人只要喝下这瓶毒液,就会一下子老掉四十岁。”
“真的吗?”她惊异地问。
“自然是真的,所以你可甭沾到一滴,也不可随意交给别人,免得让人拿去作恶。”袁河寄慎重地警告。
“那你为何送我这东西?”他自己保管不是更妥当?
“万一哪天你相公爱上了别的年轻貌美的女人,你可以送给她喝啊!”他半开玩笑地道,见她不悦地板起脸,他才一本正经地改口。“因为它跟你有缘嘛!”
听他又三句不离本行地说起缘分,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奇问道:“那万一喝了它,该如何恢复?”
“我不知道。”他倒是答得干脆。
瞧着袁河年一脸的无辜,她不禁愕然。“这是你的东西,你怎会不知道?”
“谁说这是我的?这是我偷来的。”他非但没有一丝羞愧,反而得意洋洋。“听说五十年前,有个女人嫉妒丈夫爱上年轻貌美的姑娘,便调制出这玩意见让情敌喝下,果然丈夫就不爱那女人了。不过,现在世上怕只剩下你手上这瓶了,只因药方早已失传,这些是那女人的后代所保有仅存的了。至于解法,锦囊中有写。”
莫雨桐从锦囊中掏出一张纸条,只见上头写着——触目皆是,无处可寻;灵药缥缈,人间真情。
她不自觉念了出来,疑惑地问:“这是何意?”
“你问我,我问谁?答案是无解。除了那作古已久的女人知道外,恐怕谁也不知道。”袁河寄不改凡事都要指摘几句的习惯,滔滔不绝地批评道。“你说她这不是故意捉弄人吗?既然触目皆是,又怎会无处可寻?说解药是人间真情,那又是什么东西?看不到、摸不到,又怎能拿来吃?就算那是颗人心,那找个死人的心脏割来吃下不就成了,与真情何干?听说还当真有人吃了呢!结果自然无用。所以几十年来,受害者便都从这十六个字的玄虚上推敲,想尽办法东拼西凑的。说什么“目”指的是眼睛“是”指的是柿子,每个字都代表着不同的东西。于是,她们吃了鱼眼睛、猪眼睛、柿子等等一堆东西,可全没效果,便又猜测是分量不对。总之,什么乱七入糟的解释全出笼了,可从没一个对过。莫姊姊,你博学多闻,或许你能推敲得出?”
莫雨桐只有苦笑。“这可考倒我了,医书我涉猎有限,更加无能为力了。”
冷风袭来,卷起莫雨桐单薄的衣衫,钻刺着住弱的纤细身躯。她的思绪渐渐回到现实,紧紧握住那白玉瓶子。这“红颜老”毒药,却是葛家几千口人命的救命仙丹。
在绝望之下,她蓦然想起了袁河寄的有缘赠毒药。她没有其他选择了,一想到葛翊在东厂受苦;想到太君平日对她的真心疼爱,此刻的忧虑神伤,她就没办法不自责、没办法不痛彻心房。
祸是她闯下的,自然该由她一肩承担。牺牲一人能救几十条人命,值得。
可,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做。葛翊有了牢狱之灾,她自然也有犯她的小人——那只将她推入绝境的手。那时,她的眼角余光曾瞄到一张狠毒的脸她拉开门,沉重的脚步缓缓穿过长廊。
“可梅,还没睡?”门外,幽灵般出现的莫雨桐轻轻飘散出清冷的语调。
可梅一瞧见她及她身后的两个护卫,脸色不由得一变。
“小小姐,这么晚了,有事?”可梅强抑着颤抖的声音。她不需要如此慌张,没有人看到她推了她,莫雨桐自己更不可能知道。可人一旦做了亏心事,想理直气壮也难,而莫雨桐澄澈晶亮的双眸,仿佛透露出了然于胸的光芒。
莫雨桐轻轻地推门步入。
不知为何,可梅竟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愈来愈快,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害怕。她的心早已因葛翊的入狱而备受煎熬,此刻见到服侍多年的主子,竟不自觉地往后退。
“可梅,你在害怕什么?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她的嗓音清清冷冷,有一种过度的镇定,全然不像是丈夫入狱的可怜女人。
“小小姐,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可梅壮着胆子。她明白自己的所做所为,足以令她被吊死,而葛家甚或莫雨桐如要她的命,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想到这儿,她想不害怕都难。
“可梅,你的声音在发抖呢。咱们主仆十几年,你何曾怕我来着?咱们亲如姊妹,有话尽可挑明了说,是不是?”她淡淡地说着。
“可梅没有话要对小姐说”一度,她想和盘托出求得她的原谅,但不!如果是她,她死也不可能原谅陷丈夫入狱的元凶!她不相信莫雨桐会不与她计较。
“是吗?”莫雨桐眼神一点,沉默了好半晌,才冷冷地一字字道:“可我有话要问你,若有一个字骗我,就别怪我不顾多年情谊。”
呼啸的夜风拍打着单薄的纸窗,一股寒意从可梅脚底蔓延至背脊。莫雨桐不曾疾言厉色,然而,过度的了然却令她深觉自己骗不过她
“大街上推我的人,是你吧?”
可梅被她笃定的问话吓傻了,一时之间她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
“是不是?!”莫雨桐的目光直盯着她。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如今却演变成心爱的丈夫在狱中受苦,她无法不恨造成这结局的人。从来,她就不懂得恨人,更何况是恨自小如姊妹般情深的可梅?她不想怀疑她,但所有的事情都指向她。她逼自己面对,不但要面对,更要坚强。
“是!”面对她凛然的质问,一股莫名的冲动自可梅体内狂窜升起,她突然大吼着,随即红了眼眶,崩溃地叫道。“是!是我推你的!是我偷听到大少爷在书房跟同僚谈到皇上的行程,我是故意骗你出去的。为的就是让皇上瞧见你!这些都是我处心积虑的计划,谁叫你那么信任我?!要怪这只能怪你自己!”
莫雨桐的心陡然沉落。虽然已料到真相,但听她亲口承认,仍教人感到难受。她咬紧牙,阻止自己流泪。打从可梅进莫府,两人便一起长大,过往的种种仿佛历历在目,而今人事已全非然而,既然决定选择面对事实的真相,就算再痛苦、再难堪,她也要问到底。
“还有一次你想推我进池塘,是吗?我病重时,知道我想见相公的只有你,可他明明人在房外,你却让我以为他不在府中。事后我还替你找借口,认为你或许是担心我病情加深,才擅作主张,但知我如你,本该不会犯这种错。”莫雨桐将她的罪状条条罗列。那些征兆她早已发现,偏偏她不肯正视,终至今日的万劫不复。
可梅微微冷笑。事到如今,她没有必要隐瞒了。“没错,你都说对了!我第一次有机会是在贼人闯入时,当时我故意慢慢地去找救兵,可惜姑爷及时回来救了你;然后是余海峰来时,我见他坐不住,故意用笛声引他到书房。我很清楚,男人只要一见到你,不发兽性都很难。最起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能让你落个败德之名。可我万万没想到你的守宫砂还在。后来姑爷一直在你身旁,我没有太多机会下手。你病重时要不是我一时仁慈,你早已死了!”
“为何这般恨我?我哪儿对不起你?”莫雨桐咬牙道。她将可梅视为姊妹,然而她却视她为寇!她想对她狂喊出为什么?然而只怕她会再也隐忍不住强抑的情绪而全然崩溃。
“你哪儿对不起我?”可梅嘲讽地哈哈大笑,目光中满是怨毒。“你口口声声说姊妹情深,事实上,你根本没将我当姊妹看。在姑爷面前,你处处防范我、忌惮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早看出来你爱上姑爷了,你明知道我也爱他,并且盼着你主动提起要替姑爷纳我为妾,可你一直没说。我知道你想一个人霸占他,我太了解你了,所以我就想让你受点教训!后来,大夫人和春菊替我说了这事,你竟然一口回绝,还想办法让姑爷不要接近我。你貌美,你是才女,他自然听你的!不但冷酷地拒绝我,连出门远游都不让我同行。你做得太绝了!只要你消失,我才有机会,所以我要在你们出门前,让贪淫美色的皇上强占你。这样,我才能留在姑爷身边。可没想到,皇上连姑爷都不放过要是那时在大街上,他们反应比姑爷快,将你给抓走的话,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三人看着变得有些精神恍惚的可梅,除了为她的处心积虑感到毛骨悚然外,竟也对这可恨之人感到些许同情。
“你错了,我从未在相公面前提过你的好与坏,他拒绝你只因为他不想要你。”莫雨桐冷冷地道。
“你骗我!没有男人会嫌妻妾多的。我样貌不差,且对他一片痴心,若不是你从中阻挠。他会要我的!”可梅赤红着眼大吼。“他说过,他这一生只有我一个妻子,只娶我一个。”莫雨桐忽地泛起甜笑。“他不是你口中的那种男人,如果他是,就不会在新婚后数月仍旧守诺不碰我;如果他是,我也不会爱他爱得死心塌地。你从头到尾都看错了我们。”
可梅呆了,莫雨桐是说,即便她消失,自己也不会有机会?!
莫雨桐望着她良久,她看得出莫雨桐眼中的挣扎,她知道这静默的片刻关系到她的生与死,她的心跳也不禁随着时间而逐渐加剧。
莫雨桐的愤怒、伤心,在她美丽、清冷的脸庞上变化虽细微,却深刻。如果如果不是因为爱上了同一个男人;然而,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原本,我想将你当作妹妹一般,寻个可靠的归宿,让你一生可以衣食无忧”她没有叹息,却有更深的遗憾;她没有哭,却有无从说起的伤心。
这一刻,可梅首次感觉到后悔,想说些什么,却连一个字也无法开口。
“你走吧,从今以后我们再无瓜葛”莫雨桐说罢,转身飘然而出。无论她再怎么痛恨可梅的所做所为,她毕竟是自小伴着她长大的唯一姊妹呀!自己的生命尽头就在眼前,不如就让一切云淡风清吧
“小姐——”可梅忍不住对着莫雨桐的背影唤道。她跨前一步,却被两名护卫所阻,只能眼睁睁地目送相处十余年的主子。眼泪不知怎地滚滚滑落,千般矛盾的滋味,或许连她自己都厘不清。
然而,莫雨桐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十几年的姊妹之情,在这一刻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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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证据,竟能诬赖我们葛家的人图谋叛逆,你是朝中重臣,我是太皇太后的亲妹妹,说翊儿谋反,谁能信?偏太皇太后不肯放人,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太君来回踱步,满布皱纹的老脸上至是焦虑。
“依孙儿看,太皇太后八成也是想乘这机会逼出翊弟背后的神秘势力,否则又怎会不顾念姊妹之情?”葛翔沉重地叹口气,他早料到葛翊是朝廷的眼中钉。
太君冷哼一声。“若皇上能够以德服天下,又何须忌惮翊儿?自己的孙子不教好,倒来诬赖我的孙子,如此便能安心当她的太皇太后吗?!”
葛翔脸色一变,颇为祖母的快人快语头疼。谁知道东厂鹰犬此刻正蛰伏在哪个角落,窥视着他们的一言一行?“太君,这是太皇太后打的主意,可不是圣上的主意,若不从了圣上,日后只怕后患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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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翔一阵热血上涌,应声道:“是。”目光一转,但见莫雨桐不知何时已立于厅口,苍白绝美的脸上一片漠然,美眸中却泛着薄雾。
莫雨桐莲步轻移,在太君身前盈盈跪下。
“桐丫头,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太君,请带雨桐进宫吧!”她冷静地道,语调坚定而沉着。
太君脸色陡变,怒道:“别傻了!我绝不答应。”
“太君,雨桐可以死,相公可以死,可若要其他人陪葬,就太不值了。太君放心,雨桐今生今世都是葛家的人,决计不会给葛家丢脸难堪。”
“宫廷不是你想像中那么简单,进去了,生死还能由得你吗?去这一趟又能如何?”太君蹙起灰白的眉峰,断然拒绝。这傻丫头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进宫一趟,能教皇上死心,能救葛家无辜的人命,还能求仁得仁。”莫雨桐叩首道。语调平静,决心却更加坚定。“祸端是雨桐种下的,若连累了其他人,雨桐死也不能安心,求太君成全。”
看着磕着头的莫雨桐,他们不知道她究竟作何打算,却知道她这一去就不存回来的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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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君,您若不成全我,雨桐只好割下鼻子、耳朵,请您送进宫中了。”若太君不成全她,她也只剩这一个仿效古代贞妇的法子了。
祖孙两人脸色一变,知道这纤弱的美女说得虽平淡,却绝对说到做到。若真让莫雨桐自残五官教葛翊知道了结果如何,他们全都不敢想下去。无论莫雨桐的方法是什么,总比现在这一个要好得多了,不是吗?
“要我答应可以,只要你能清白地全身而退,我就带你去。”太君抛出绝无可能办到的难题,好让她打消主意。
不料,莫雨桐却淡淡一笑,点头道:“太君所言正是雨桐心中打算,自无疑问。”
祖孙俩都愣住了,心中自然不信。可看着莫雨桐信誓旦旦的模样,他们不依了她又能如何?无论如何,他们只能相信。否则,太君只好带着她的鼻子、耳朵进宫面圣了。
轿子随着轿夫的步伐轻晃着前行,莫雨桐坐在轿中,看不见市街、看不见人群,更看不见未来。
然而,心盘上葛翊的脸庞却更加清晰。他的眼神、他难得的笑容,成亲后的点点滴滴,渐次地流过她心田。她多么想再见他一面,让他知道她对他的感情有多么深挚。一想到他人在狱中受着苦,绞痛的心再也无法平静。
低头望着手中的白瓷小瓶,迷离的思绪想着古老的箴言——自古红颜多薄命、红颜是祸水她知道,今后只要她在葛翊身旁一天,就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沈贵庆是如此,今日的昏君更是如此。美貌是她的,那么,她也有权选择结束它,不是吗?
她拿高瓷瓶。如果薄命是她无法改变的宿命,那么她除了接受之外,亦别无他法了。她相信数十年来,绝不会有任何一个女子自己喝下这“红颜老”而未来也不可能再有了。
“相公”她轻唤,最后一次想他,这是她选择结束自己的方式,也是选择爱他的方式。
她闭上眼睛,一颗晶莹的泪珠悄悄滚落至她的衣襟,执瓶的手轻颤着,却坚定
阴暗大牢内,四处弥漫着绝望的气味。愈往内走,愈是闷滞着诡异的静谧。忽然,空气中飘来细微的酒肉香气,与死亡的味道极端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