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干旱早有征兆,自从去年雪化之后就一直没有落雨,连池晏都是现在才发觉,今年是种不了棉花了,原本用来种小麦的土地被清理干净施肥之后就栽种上了卡坨,如果卡坨能正常收货,还是能养活领地上的人。
现在领地上连小打小闹都看不见了,人们开始下意识的自己约束自己的行为,危机到来的时候,人也有处理危机的办法,自发的缩减口粮,存粮,不惹事,不找事。
所有人都闷头干活,唯恐因为领地食物不足而被赶出去。
但这只是因为灾难还没有完全让人们丧失理智,一旦恐惧占了上风,道德和规则就会落于下风,为了活命,人们会干出很多无法想象的恐怖事件来。
但现在食物不是最大的难题,水才是。
十二口水井现在仅能保证喝水的问题,其他用水都已经被禁止了。
连浇地,都只能浇一点,把希望寄托在卡坨强大的生命力上。
最让池晏担忧的是,现在不少人,尤其是平民,已经开始询问管事能不能祭祀圣灵了。
这不能怪平民,当人力无法阻拦灾厄的时候,人们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大于人力的神力上,不是人不努力,而是努力也没有办法。
祭祀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安抚人心,让人们平静下来,减少因为人心浮躁,过于惊惧带来的负面效果,就像中国古代,皇室也一样要祭祖祭天,难道皇室里就没有聪明人知道祭祀没什么用吗?
知道,明白,不代表就能扭转这个局面,祭祀的最大作用,就是心理暗示。
有神在上面看着,人们有了心理安慰,能在很大程度上延缓恐惧带来的道德沦丧。
池晏在经过和管家商讨后,最终还是决定祭祀,不过不是祭祀圣灵,而是祭祀天母。
天母是早于圣灵的信仰,在数百年前,天母是信徒最多的神,并且跟圣灵不同,天母是没有天母院的,它是一种自然信仰,在民间流传。
根据书上的记载,天母是生育这片大地的女神,她怀了很多很多年的孩子,才终于生下来这片土地,天母掌管着天气变化,日落月升,同时兼具着生育之神的职能。
一个孩子是否能被怀上,能来到这个世界,都由天母决定。
并且她是一位仁慈的女神,跟圣灵不同,她不会惩罚人,她用爱感化人,因为是“母亲”,所以会原谅人们偶尔犯的错误。
池晏觉得天母被圣灵取代,就是因为她的“无私性”。
信仰天母能得到救赎,但不信仰天母也不会被惩罚,天母也不会让她的信仰者去惩罚异教徒,没有排他性。
圣灵则不同,圣灵是非常霸道的神灵,不信他就会遭受灾厄,瘟疫战争饥荒死亡就会接踵而至,而且圣灵有排他性,有其他信仰就是异教徒,一旦进入圣院的管辖范围,被抓住就会处死。
久而久之,圣灵代替了天母,甚至消灭了其他信仰,成了这片大陆最大,也是唯一的神。
天母到了今年,已经不能算是宗教了,因为它没有教义,没有自己的神官,她只能算是一种心灵慰藉。
祭祀她,也不用担心会带来负面效果。
天母没有狂热的教徒。
池晏:“祭品就用卡坨吧。”
“天母是仁爱宽容的神,不会去计较她的孩子有没有给她足够的祭品。”
管家点点头,他跟池晏讨论了很久,翻了很久的书,才找到这样一位完全无私的神。
祭祀圣灵,除了需要小麦以外,还要牛肉和鸡鸭,并且祭祀完之后,祭品还得烧掉。
也就是说祭祀过后,祭品还不能拿回来。
十分浪费。
祭祀天母的消息传下去之后,人们果然没那么浮躁了。
也没人再提祭祀圣灵的话。
不过年轻人很多都不知道天母,还要老一辈解答。
老约翰就是少数的知道天母的人,他告诉年轻人:“天母是最早的神,她是位仁慈慷慨的女神,拥有博大的胸怀,她原谅人们的恶行,鼓励人们的善行,只要我们祭祀了天母,天母就一定会帮助我们渡过这场灾难。”
也有年轻人问:“既然天母这么厉害,那为什么现在连贵族和王室都只信仰圣灵呢?”
老约翰也有自己的一套说法:“这片大地都是天母生的,那圣灵肯定也是天母生的,母亲爱护孩子,怎么会跟孩子争呢?”
这个说法人们竟然都相信了。
于是圣灵就这么莫名其妙的矮了一辈。
祭祀是非常大的活动,虽然他们只有卡坨和糖能当贡品,但即便只有这两样,也要弄出花来。
忙活的人当然是安娜和她母亲。
除了准备祭品以外,还要搭建祭台,祭祀必须由领主主导,池晏必须穿着自己最隆重的衣服去举行祭祀,好在不用他自己想台词,祭祀的那一套有标准的流程,连说什么都由固定的模板,池晏照着背就行了。
池晏有时候也在想,自己穿越的原理是什么。
早知道就少玩会儿游戏,多看点科学杂志,说不定还能找出点原理。
至于到底有没有神,池晏还不能确定。
说有吧,至今他也没见过,也没看到过神迹。
说没有吧,克莱斯特这个魔族会变身!这片大地还真有传说中的深渊之地。
所以池晏也不清楚自己应该坚持无神论,还是应该变成有神论。
但他清楚,就算真的有神,也不是圣院所谓的圣灵。
晚上池晏还问克莱斯特:“你相信有圣灵吗?”
克莱斯特原本在闭目养神,一只手搂着池晏的腰,听见这话以后他睁开了眼睛。
眼底一片阴暗,像浓得晕不开的墨。
“你信吗?”克莱斯特反问道。
池晏:“我不信神。”
就算真的有神,他也当不了虔诚的信徒。
克莱斯特亲吻了池晏的额头:“我也不信。”
圣典上说,魔族是圣灵在创造生命的时候,集合了所有生灵的恶念所创造的,魔族从出生开始,就身具原罪,所以他们只配生活在不见天日的深渊之下。
克莱斯特轻笑着说:“如果真有圣灵,那我就得弑神了。”
在他还小的时候,他就想过,如果真有圣灵,他会怎么做。
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就是杀了它。
魔族没有一个不恨圣灵,那种痛恨与身俱来。
池晏又问:“魔族没有信仰吗?”
克莱斯特轻抚池晏的头发:“没有。”
深渊之下的魔族只会想着怎么活下去,他们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从哪儿来,自然不会创造出一个神来。
祭祀的当天,人们都很兴奋,他们早早起床,用好不容易存下来的水擦干净脸和手,然后换上自己最体面的衣服,他们都愿意相信,只要祭祀了天母,天灾就会过去,就会降下甘霖。
所有人都会得到拯救。
他们迫切需要这样的心理暗示和安慰。
一切苦难都会过去,只要熬过现在。
池晏穿戴整齐,他站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自己模糊的身影,他从未仔细的看过自己现在的脸,水里的倒影不清晰,铜镜里的人脸也不清晰,池晏小声问服侍他穿衣的卡迪。
“卡迪,你参加过祭祀吗?”
卡迪摇摇头:“大人,只有圣院能够祭祀。”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领地自行祭祀是不正规的,但是祭祀的不是圣灵,加上现在人心惶惶,没人会觉得池晏做得不对。
他穿着他最隆重的礼服,在这么热的天,穿了三层,还穿上了勒腿的裤子,把他的腿挤得像两根筷子,上面的衣服很厚,几层荷叶边堆叠在一起。
哪怕是在放着冰盆在室内,池晏都热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卡迪小声说:“大人,您可以换一身不这么厚的。”
池晏深吸一口气:“为了表现我的虔诚。”
卡迪心疼坏了,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池晏离开城堡,人们已经在空地边上站好了,无论是平民还是奴隶,仆人或是商人,都虔诚的跪在地上,中间让出一条路来,供池晏行走,直达祭台。
祭台上摆放着卡坨和糖,卡坨被做出了花来,生卡坨,煮熟的,蒸熟的,捣成泥的。
糖块也被矮人们雕刻成了女性的雕像。
不过因为糖块会融化,所以女性雕像没有五官和细节。
池晏一步步走上祭坛,他还记得自己背下的祭祀祷言,站在糖雕的女神像前,池晏提高音量。
“诞下天地的万物之母,我们称赞您的圣洁与尊贵,世间万物都谨记您的名字,颂扬您的荣耀与光辉,您是这世间最仁慈的活神,将苦难和灾厄拥入怀抱,把幸福和美满洒向人间。”
“请您聆听信徒的心愿,让天降甘霖,让苦难灾厄远离这片土地。”
池晏背完一边以后,跪在下面的人们嘴里重复着池晏的祷言。
他们重复了一遍以后,池晏才用火把点燃了摆放着祭品的桌案,桌案下是柴堆。
随着火焰升起,人们才一个个抬起头来。
这是象征着希望的火焰。
代表着灾难即将离去的火焰。
池晏站在火堆前,第一次明白了为什么王室斗不过圣院了,一个早就消失的天母传说被搬出来,依旧有这么多人信,更别提有着严格教义的圣灵。
宗教,永远是当权者的心腹大患。
中国的宗教在全世界范围已经不算严重了,但依旧有灭佛事件。
池晏不是学者,他不能站在一个权威者的角度说宗教到底是好是坏。
但是他能站在一个领主的角度去看。
这些跪着的人,跪的不是他,跪的是心中的希望。
离开祭祀台的时候,那把火还烧着。
越烧越烈。
火光冲天。
回到城堡的池晏有些沮丧,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扑进克莱斯特的怀里,在克莱斯特的怀抱中,池晏才找到了平静。
“我在祭祀台上的时候就在想。”池晏闷声闷气道,“我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克莱斯特安静的倾听着。
池晏:“我不信神。”
“但是却要依靠神来让我的子民安心。”
这种无力感让池晏有些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