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心走在前面,越珒将她仔细打量了一遍,忽然又不觉得像了,感到一丝失落。
正彻在越珒面前,又是一副乖顺的模样。他摸了摸弟弟的头,严肃道:“嗯,五弟是长大了。”
“大哥,你坐。”正彻殷勤地让出舒适的皮椅,自己坐在一旁的木头凳上,坐得笔直,等他说话。
“这是你的功课?”
越珒转头看见他桌上摊着的书籍纸卷,随手拿起一本翻来检阅,沉默着。
正彻最害怕这样的沉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凝神看着他翻书的手,突然他的手停住了,像镇纸的玉石一样压着书页,淡淡的笑道:“不错,字写得有几分样子,文章写得也好。”
正彻长吁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起来。得到大哥的夸赞是比考第一名还要高兴的事。
正彻长吁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起来。得到大哥的夸赞是比考第一名还要高兴的事。
“老爷子对你其实早有安排,等到明年毕业就送你去英国。”
“我不愿意!”
第六十二章
越珒对他斩钉截铁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他这个年纪正是叛逆,时局也乱,大家都仿佛是梧桐树上的叶子,摇摇欲坠,风吹到哪儿便荡到哪儿,有点看命。
正彻有些痛苦地说道:“我在学校有一个要好的朋友,沈阳人,上面有两个姐姐,九一八的时候,全家都不幸遇难,只有他老早就被送来上海读书避开了,他叔叔在上海造纸厂工作,这些年供着他读书,他原本打算学成了就回老家教书,谁知书还未念完,竟已无家可归了。眼下日本帝国主义的铁骑肆意践踏中国的领土,妇孺孩童的恸哭声夜夜萦绕在我耳边,大哥,我恨我不能上阵杀敌,恨我不能救同胞于水生火热之中……我恨!”
越珒听得心里难受,同身为中国人,他又岂会不恨?可他的恨与正彻的恨大抵又是两样了。
他问道:“那孩子叫什么?”
“孙连平。子小孙,连接的连,和平的平。”
越珒颔首道:“日后生活要是遇到困难,让他尽管来找我。”
正彻欣喜地跳了起来,抱了他一下。
男人与男人拥抱总是有些别扭的,越珒推开他,摁住他的肩膀叮嘱道:“这些话私下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别逢人就说,尤其是爸爸,他当真敢卸你一条腿。”
“我知道,这话我只在大哥面前说。”
越珒挑眉看他。
他讪讪笑道:“这个家里就属大哥最明事理。”
红木书桌上书堆积木似的垒得奇高,七歪八扭,有随时轰塌的危险。右手边摆着一盏掐丝景泰蓝台灯,伞状的乳白玻璃灯罩亮着,这盏台灯说起来还是越珒读书时用的,本来都被佣人丢进储藏室了,有一日正彻无意间看到了很是喜欢,拿回去宝贝似的擦得一尘不染,自己研究着换了灯泡继续使用。
正彻不喜佣人动他书桌,收拾干净了反而要挨他骂的。
迎着亮,越珒赫然发现就连五弟都已经开始长胡子了,细细的,绒绒的,像初春从地里新冒出来的嫩芽。他又在一堆纸稿里瞥见了旁人的字迹,只露出了一截,歪七扭八,看起来像是小学生写的字。他心里暗自忖度,表面上假装没有看见,目光移到别处,问:“房间怎么这样乱。”
正彻道:“革命以光鲜亮丽为耻。”
一阵沉默。正彻忽道:“我晚上听见你训二哥了。”
“他是该训的,你也该训。”
“训和训也是有区别的,他是犯女人错误。我才不会像他一样玩女人呢,他像爸,三头六臂十二颗心。”
越珒抱着胳膊笑道:“那是妖怪。”
正彻鄙夷道:“可不是嘛,感情里的妖怪,专吃女人的妖怪!”说完看着他神色一变,道:“但是大哥你不一样,我长大了才知道,你是被泠家三小姐伤透了心。”
正彻鄙夷道:“可不是嘛,感情里的妖怪,专吃女人的妖怪!”说完看着他神色一变,道:“但是大哥你不一样,我长大了才知道,你是被泠家三小姐伤透了心。”
家里这两年没人敢提泠字,今日再提,倒像是前朝旧梦。
正彻见他不语,继续说道:“你说这位三小姐姓什么不好,偏要姓泠,比冷还要多点水,那得多冷。”又道:“名字好像是叫心蕊,对吧?”
越珒恍惚了片刻,轻轻地“嗯”了一声。
“心蕊,那么多的心,偏偏都是冷的,可不是要把人冷死。”
越珒从未拆解过她的名字,听他说的头头是道竟也有些信以为真,而后又觉得荒唐,不禁哑然失笑。
很多事情正彻小时候并不懂,大哥和泠家三小姐恋爱的时候他才念小学,那阵子家里很是热闹,泠家三小姐经常来家里吃饭打牌,姨娘们也都很喜欢她,她爸爸是银行行长,两家门当户对,两人郎才女貌也着实般配。偏偏临到快要订婚的节骨眼儿,泠家三小姐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未婚夫不要,衣袖一甩,跟着表哥跑去国外念书去了。临走只留了封信给他,让他等她学成归来。
前两年是真的有在等,两人每个月还有书信来往,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渐渐的连书信也断绝了。眼下他能重新恋爱,正彻想,大哥总算是将泠家三小姐放下了,心里替他高兴。但又疑心爱过的人当真能彻底放下吗?他虽还未谈过恋爱,但是家里女人多,他在感悟情感方面要比同龄人更早熟。
他想,心是一所空的房子,喜欢一个人便请她到房子里来共同生活,分手了便是请她搬出去,把行李统统打包归还,花上一段时间清理她住过的痕迹。可是人走了,东西也丢走了,偏偏这房子里总能冒出她的影子,影子是虚无的东西,赶也赶不走。或许只能等到另一人住进来,创造新的痕迹,那旧的便也就淡了。
他想,心是一所空的房子,喜欢一个人便请她到房子里来共同生活,分手了便是请她搬出去,把行李统统打包归还,花上一段时间清理她住过的痕迹。可是人走了,东西也丢走了,偏偏这房子里总能冒出她的影子,影子是虚无的东西,赶也赶不走。或许只能等到另一人住进来,创造新的痕迹,那旧的便也就淡了。
这晚,越珒竟又梦见了泠心蕊,他已经有两年没有梦见她了。她刚走的那一年,他几乎是隔三差五的梦见她,都是美梦,醒来之后才意识到,梦都是反的。
梦里永远都是冬天,他们相爱分离也都是冬天,飘着雪,雪花砸在身上都是痛的。
他醒来的时候才五点钟,一身的冷汗,索性去浴室冲了个澡。陈妈觉浅,起来伺候道:“大少爷喝杯咖啡提提神吧。”
越珒往意式浓缩咖啡里面兑了一口威士忌,头发湿漉漉地垂在额前,伏在阳台看花匠修理花圃,天还未亮,那花匠像一只黑熊似的蹲在草丛中。
他现在格外的想她,迫切的想听见她的声音,可是她应该睡得正酣,他又不忍吵醒她。起得早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孤零零的,有一种末日感。
朱丹和琉璃说了一夜话,醒来的时候日晒三竿,孔太太在楼下不知和谁聊得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