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去杂志社交稿回来的路上遇到的欧阳,那天已经是傍晚了,十月末,天黑的好早。我靠着公交车角落里的座位,用手托着下巴,看车窗外面夜景。老旧的公交车每开动一下,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乘务员坐在车门的位置上,不停的打着哈欠。
我看着车窗外面的行人和车辆,怎么算,杂志社好像都少给了我50块钱,我心里闷闷的,埋怨自己当时没有数清楚,难怪我会计学不好,大整帐都能算错。稍微省省,50块钱就能撑十来天,如果不买牙膏不买洗衣粉不买卫生巾的话,最关键是那50块钱是我不眠不休的在研究生机房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敲出来的。
“十八?”有人喊我名字,我抬头,看见欧阳从颠簸的公交车前面顺着扶手朝我走过来,欧阳换了深蓝色的运动衫,好像是nike的,白色的运动风衣搭在手臂上,单肩背着包。
欧阳坐到我旁边的座位上,看着我笑“刚才上车的时候我就看见象你,公交车的光线太暗了,我没敢认,你去哪儿了?”
“去同学那儿了。”我没说自己去杂志社交稿子,在欧阳面前,我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好像都是一种卑微“你晚上没课?”
欧阳开始在背包里翻着东西“老师临时有事儿,调课了,给,我姨给我带的巧克力,我不喜欢吃,女生才喜欢吃巧克力。”
欧阳笑着把一盒巧克力糖递给我,上面都是英文。
“给小林吧。”我冷淡的摇摇头“我也不喜欢吃巧克力。”
欧阳的表情僵了一下,拿着巧克力的手在空气中停顿了一会儿,欧阳慢慢缩回手,有些不知所措。我靠着车窗的方向往外看,车里黯淡的灯光打在车窗玻璃上,我看见玻璃里面,欧阳转脸看向我,完美的有点儿雕像。
“中级会计有复习吧?”欧阳的声音还是很温和。
我恩了一声,公交车进站,乘务员拉开车窗把手臂伸出去:“请让一让,车进站,请让一让”
有凉风吹进来,我打了个寒颤,接着打了个喷嚏。
我感觉有东西披在我身上,是欧阳白色的干净的有些刺眼的风衣,我低下头“谢谢。”
“十八,你穿的太少了,我姨说春秋乱穿衣,早晚很凉”欧阳把运动衫上的拉锁往上拉了拉,我能看见欧阳线条分明的侧面,光滑的象温润的玉石。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开始心疼错算的50块钱,在外贸店讲讲价,应该能买到一件普通的棉衣,真该死,如果我不算错帐的话,不就多出来50块吗?
索多多偷偷把跟他和左手抢文体部排练室的小子又揍了一顿,我从纪检部知道后都要气疯了,我怕左手也有份儿。之前的通报批评,如果稍微表现好点儿,毕业前就能撤销了,这次如果再打人,肯定要进学生档案的。
“你来干什么?少拿学校来压我,我不吃那套!”索多多开了门,站在门口就不屑一顾的朝我哼着“我宁可自己被通报被记档案,我也得让自己的手脚痛快了,人是我打的,怎么着了?学校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忍着怒气:“不就是为了一个排练室吗?你们刚上大学的时候,毕业班不是也主动把排练室让给你们了吗?人家说什么了吗?怎么等到你们要毕业了,就非得用排练室?”
“你别跟我说这么多废话,我还没毕业,我就想用排练室!”索多多气势汹汹的叉着腰,瞪着我“怎么?十八,你不会想跟我打架吧”
“你们能不能都给我闭嘴!”左手的房间里传出冷冷的呵斥声,然后我听见有东西砸在墙壁上,是空的啤酒罐儿的声音“都给我滚!”
“靠!”索多多抓起沙发上的外衣,撞开站在门口的我,出去了。
我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转身想走,我犹豫了一下,终于朝左手的房间走过去,我伸手敲门。
“让你滚,听不明白吗?”左手冷冰冰的声音。
我的火气本来就够憋的,猛的推开门“你能不能好好说”
左手穿着牛仔裤坐在地上,背靠着床,腿边一堆的空啤酒罐儿,左手叼着烟,皱着眉头看我,一脸的不屑。
“你干嘛喝那么多酒?”我看着醉意蒙蒙的左手。
左手仰着脸看我,看了一会儿,朝我招手“你过来,十八你过来。”
“你有没有跟索多多一起参与打架?”我往左手身边走了两步。
左手把一听啤酒扔给我,表情有些古怪“十八,你说我妈长的漂不漂亮?”
“阿姨,走了”我摸不清左手到底什么意思。
左手皱着眉头“你就说我妈长的漂不漂亮?说啊?”
“阿姨,很慈祥。”我小心的坐到左手身边,背靠着床,其实左手的妈妈长的并不漂亮,我也并不想说谎。
左手喝了一大口啤酒,有点儿自言自语“我妈走的时候说,不管我混的多失败,就算我学习再不好,就算我拿不到毕业证,她都不会怪我,我妈说我是他生的,我将来好也好,坏也好,都跟她脱不开关系,我始终都是她儿子”
左手仰头靠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妈?我真失败”
左手握着啤酒罐儿的手一松,啤酒罐儿倒在左手的牛仔裤上,啤酒流了出来,左手好像没意识似的,依旧看着天花板,我慌忙把洒了的啤酒罐儿从左手的腿上拿开。
“十八。”左手的头歪了一下,碰到了我肩膀上,左手的声音充满了忧伤“我真的,老是会想起,把你从锁门的教学楼弄出来那天晚上,那会儿我真的觉得自己挺有用的,有种给人需要的感觉”
我慢慢转过头,看着左手,左手也看着我,我和左手之间从来没有靠的这么近过,我甚至能感觉到左手的呼吸。左手的喉结动了一下,慢慢把头转向别处,腿碰到了地上的空啤酒罐儿。
“你到底给不给我测爱情?”路芳菲拖着我找曲莫浮,见到曲莫浮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曲莫浮看了路芳菲好一会儿“非得测吗?”
路芳菲开始较劲儿“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测?总的有理由吧?是我八字不好,还是爱情糟糕的连测的必要都没有了?”
“都不是。”曲莫浮低下头,声音有些模糊“我真的测不出来你的爱情。”
路芳菲的胸膛起伏着,盯着曲莫浮:“你是测不出来,还是不想测?”
曲莫浮的嘴唇动了一下,没有说话,路芳菲哼了一声,把我丢在原地,转身就走,我拉都拉不住。曲莫浮看着路芳菲走远的身影,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那个时候,我忽然明白,路芳菲除了爱的张扬,爱的勇敢,其实也爱的任性,而路芳菲的任性,不知道是曲莫浮羡慕的,还是他喜欢的?可能曲莫浮自己都不知道,任性和张扬之间,到底存在什么样的关系。
曲莫浮送我出师大,欲言又止。
“你的剑开刃了没有?”我没话找话。
曲莫浮心不在焉的摇头“没有开刃的剑,现在刀枪剑戟都是钝器,已经不是过去的江湖,也有开刃,比如菜刀”
我笑出声,这话从淡定的曲莫浮嘴里说出来,确实很好笑。
“帮我测个字吧?”我看着曲莫浮。
“说。”曲莫浮点点头,看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
我看着曲莫浮俊逸的身形,心里一动“‘成’,测眼下的事情。”
曲莫浮低着头往前走着,我在心里数数,1,2,3,4,5,6,7,8,915,我数到15的时候,曲莫浮站住,抬头看我,眼神中有着落寞。
“‘成’者,就也。说明目前你关注的事情可以提高你的地位,尤其是经济方面,‘成’字甲骨文字形,从‘|’,就是‘杵’,意思为‘斧’、‘杵’,具备就可以做成事情。我觉得,‘斧’就是要有魄力,当断就断,‘杵’可能就是稍微磨磨。此字从金,如果是求财就会很好,是吉字。如果求的是感情,我觉得事情可能会拖,而你有些着急了,现在要得就是,你不能别急,你得,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曲莫浮仰脸看着天空,小声重复了一句“真的不能着急。”
我看着曲莫浮笑“那你就不能着急了,你得仔细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
“什么意思?”曲莫浮愣愣的看着我。
我接着笑“这个字,我还是给你测的,你心安了?”
公交车刚好来到,我上了车,朝曲莫浮摆摆手,曲莫浮的头发被风吹起来,象雕塑一样看着我,直到公交车开走了,我回头看的时候,曲莫浮低着头看着脚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上统计学课的时候,祝小希和杜小兮在前排跟孙皓坐在一起,杜小兮每次回头看见我的眼神,都会小心的躲开。祝小希不知道跟孙皓说什么,我看见孙皓回头看了我好几下。
“给,还是热的呢。”小诺买了三明治,递给我。
我心里有着莫名的火气,我推开小诺的手“不吃,你那手拿过袜子。”
“德行吧,你的手不拿袜子不摸脚?”小诺大口的大口的吃着三明治“我前天拿过袜子,昨天没拿过啊?就是摸过脚”
我恼火的瞪着小诺:“你能不能不说话?”
小诺诡异的把脑袋凑到我眼前“祝小希怎么不和你好了?以前不是小跟屁虫吗?”
我感觉被人揭了疮疤,忍着底火儿哗啦哗啦的翻着统计学的书,没有吭声。
“明白了,肯定是被我这个大房给吓得,小姑娘也真是看不开,我又没不准你纳妾,多一个”小诺得意洋洋的嘟念着。
我凶狠的盯着小诺:“够了!”
小诺吓了一跳,手里的三明治差点儿掉下去“干嘛对我凶?”
我抬头,祝小希侧着脸朝孙皓嘟着嘴,孙皓摸了祝小希的鼻子一下,笑呵呵的,杜小兮趴在桌子上,好像睡着了。
我感觉自己心底的某些象烧红了的烙铁一样的东西,慢慢的从我的意识中翻腾出来。
统计学课,中间休息的时候我和小诺去了洗手间,再次上课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统计学笔记中多了一个纸条。
纸条上面写着:“不要因为你是学生会的就可以威胁别人,否则我会向学校举报你!”
纸条的落款是:“一个正义的人!”
我把那个纸条在手指间慢慢的捏成了纸团,我抬头看向前排,祝小希靠着孙皓的肩膀,很亲昵的背影。
取暖期要到了,学校的所有宿舍楼和教学楼的暖气都在打压试水,不知道怎么搞的,文体部排练室的暖气坏了,就是放新生乐队电吉他、架子鼓乱七八糟东西的那个房间。而碰巧的时候,打压试水当天,教务处的暖气管就大量漏水,本该留在排练室观察情况的维修人员临时给教务处叫去抢修。
糟糕的结果就是,排练室里灌满了水,一直流到走廊,后来听人说,装电吉他的箱子和乐谱儿都在里面漂了起来,不知道这个说法是三人成虎,还是真的水漫金山了,架子鼓还好,电吉他据说坏了两个。
新生当然不干了,提出让学校给赔偿,教务处和维修队自知理亏,只好答应给赔偿,但在买电吉他赔偿给新生这件事儿上,4暮跟学校说准备带着左手去买,因为左手懂行。
方小刀知道新生乐队吃饭的家伙给水淹了,兴奋的差点儿跳国标舞,左手低着头看着指甲,在旁边坐着没吭声,表情有些不自在。自从那次左手喝醉酒后,每次看见我都会躲开,连打招呼都闷闷的。
“nnd的,让他们抢去!哼,这就叫老头儿丢驴,谁笑到最后谁牛叉呢”方小刀笑的浑身发抖“所以啊左手,你和索多多也别计较了,这还是好事儿呢,要是你们的乐器放里面,这次惨的就是你们。”
我瞪了他一眼“那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好不好?”
我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左手“帮忙去买下电吉他吧,我们又不懂。”
左手低着头不说话,这个事儿找索多多肯定不行,索多多巴不得砸了那些新生的乐器。
“一个人拿不了,你跟着去也不顶事儿。”左手看了我一眼。
我有些兴奋,左手终于有去的意思了“4暮也去的”
“他去我不去,我烦,谁爱去谁去。”左手冷冷的口气,说完左手站起身进了房间。
我有些失落,想着要不要带新生的人去。
方小刀突然提高了声音,声音大的我往后退了好几步,方小刀嚷着:“十八啊,你怎么可以跟4暮那个衣冠禽兽一起去?我都不放心了,我跟你去吧,省着4暮那个混蛋老是欺负你”我刚想说话,方小刀朝我挤眉弄眼的,用更大的声音说“我就是不放心你跟那个流氓一起单独出去啊,算了,我豁出去我这两百多斤了”
左手的房门忽地的拉开,左手皱着眉头瞪着方小刀:“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闭嘴!你懂吗?”
方小刀摆出一幅苦瓜相,不再吭声。
“什么时候?”好一会儿,左手才非常的冷淡的转脸看着我。
我感激的看着左手:“后天去。”
因为学校给出购买电吉他的费用有限,左手带着我和4暮走了好几个乐器店,还得是人家新生坏了的电吉他的型号,还得在学校提供的经费范围内。那天刚好还是阴天,灰蒙蒙的阴冷,我拖着走累的双腿跟着左手后面,一声都不敢吭,本来就是求左手帮忙的,4暮也是一脸唧唧歪歪的表情,估计他也没想到乐器店的报价水分那么高。
左手话太少了,每到一个乐器店,来来去去的,左手就是三句话,这个型号有吗?多少钱?我们走!
然后,店主会非常吃惊的看着我们“小伙子,价格上还有得商量啊?你先回来,你想多少钱买啊?”
左手抄着牛仔裤的裤兜,头都不回的走掉。
在出了第三家乐器店,4暮非常小心的看着左手:“我们可以跟他讲价啊,都下午5点多了,再不买”
“那你去买吧?”左手冷冷的盯着4暮,4暮闭上嘴巴不吭声。
我也不敢吭声,生怕左手真的甩了我和4暮,那样我们只能干瞪眼。
逛到第五家乐器店的时候,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就不起来了,揉着走累了的双腿。
我决定先发制人,还没等店主说话,我就先说话了“你能不能给我们便宜一点儿?”
“你们想买什么啊?就让我便宜点儿?我还不知道你们想买什么,怎么给你便宜点儿啊?街边的羊肉串儿倒是便宜了,我这儿也没得卖啊?”店主一副丈二和尚的表情。
4暮忍着笑,看了左手一眼,没敢说话。
左手看了我一眼,冷淡的问了店主型号,还有报价,店主挠挠头,转着眼睛看看左手,又看看我和4暮,最后看看他墙上的石英钟“马上关店了,算你们便宜点儿你们也别跟我还价了,这个牌子的货,一共给2600吧,赔了赚了,玩儿这玩意儿的都懂行,心里都清楚。”
左手转脸冷冷的看着4暮,声音象冰块“给钱!”
“呀!下雨了?”4暮数钱的时候,店主惊讶的看着外面,我转头也看窗外,果然下雨了,真是倒霉,刚刚买完电吉他,又赶上下雨了?
左手好像什么都没听到,走到电吉他前面试音,4暮把钱递给店主,小声抱怨:“早买完回学校了,怎么可能赶上雨”
左手转头盯着4暮:“你刚才说什么?”
“没,没什么啊?我说终于买好了?”4暮慌里慌张的往我旁边站了一下。
交钱买了电吉他,却没有办法走,因为外面下着雨。
店主不时看看表,有点儿为难的看着我们:“你们是不是再找个地方,我这真的赶着回家”
乐器店周围不是装裱字画的,就是卖文具的,连个餐厅都没有。
“去我哥那儿吧,我哥的房子应该距离这儿不远,我哥的房子都是我在住,没人。”4暮从门口探出头,看看还没有停的意思的雨,又回头看看我和左手,左手靠着桌子没有说话。
一场秋雨一场凉,我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