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盏铜灯落地摆放,灯身造型夸张奇诡,人俑双眼奇大,近乎占据半张面孔。人俑头顶延伸出数根铜枝,末梢托起灯盘,盘中盛满灯油,燃烧中散发出一股奇特的香味。
帐帘掀起又落下,公子项摘下斗笠,解开蓑衣。暗红色的长袍半湿,他却毫不在意,接过布巾擦拭脸上的雨水,振袖坐到屏风前,见众人还站在原地,简洁道:“坐。”
“谢公子。”
帐内空间宽敞,容纳二十人绰绰有余。
甘究等人在右侧落座,粟黑和石林等位次在左,自然而然分成不同阵营,彼此间泾渭分明。
楚国氏族性情高傲,家族争斗延续数百年。倾轧最激烈时,街头殴斗时有发生,不亚于晋国内斗。
氏族间竞争激烈,互相看不顺眼,遑论是粟黑这样的外来者。哪怕身为公子项的门客,得公子项重用,依旧被楚国氏族鄙夷,从不被看在眼里。
众人落座后,侍奴送上茶汤,熬煮时加入姜和蜜,苦后回甘,还有一丝辛辣,是楚人喜好的味道。
粟黑有些喝不惯,饮下一口就放到一旁,不再端起茶盏。
茶汤冒着热气,似白烟袅袅,轻纱状弥漫开。
公子项托起茶盏,待茶汤适宜入口,缓慢送下腹,过程中一言不发。
持续的沉默,使得不安急剧攀升。
甘庆因战败惶恐,下意识看向甘究,希望兄长能给他指引。
甘究眉心深锁,猜不透公子项的用意,心中七上八下,不敢贸然开口。
他猜测公子项会有旨意,没料想对方会亲至战场。
邳城被围至今,城内守军死伤惨重。越军围而不夺,分明是以城为饵,专为钓驰援的楚军。
吃过三次亏,援军停滞不前,无人敢冒进。
表面上是顾虑战场变化,避免踏入越军圈套。事实上各怀私心,不想损耗太多自身力量,更想让别人去消耗敌人,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私心不能明言。
哪怕都是心知肚明,背地里的盘算也不能摆上台面。
公子项洞若观火,来之前就看出众人的谋算,这才迟迟没有开口,实打实给了甘究等人一个下马威。
咚!
一声轻响,茶汤饮尽,茶盏被放下。
盏底磕碰桌面,声音极低,却令众人同时一凛,齐齐循声望去。
“说吧。”公子项扫视众人,掌心覆上桌面,下一刻又攥紧拳头,指节磕了两下,犹如砸在众人头顶,“越军围邳城,军力不过几千。集牟、矩、当、郾四城兵力,联合邳城守军,如何能败?”
这番话直指要害,半点不给氏族颜面。
字字不提他们的私心,却明白揭开真相,使他们倍觉羞惭,感到无地自容。
事实正如公子项所言,援军集合起来,人数是越军的两倍。对方有攻城器械,楚军也有神兵利器,针锋相对,楚军不该连败,更不该落到如今局面。
“我知诸君顾虑,然私心太重,恐得不偿失。”公子项沉声道。
楚国雄踞南境多年,不断对邻国鲸吞蚕食,疆域持续扩大。
随着楚国扩张壮大,国内氏族受益颇多。尤其是大氏族,手握大量土地人口,俨然国中之国,势力不亚于一方小诸侯。
公子项归国后,以雷霆之势起兵,将兄弟逐一挑落马下,一口气灭数家大氏族,以绝对的强势执掌大权。
甘氏和屠氏对他忠心耿耿,不会生出二意,氏族的弊病仍不可免。
公子项停下动作,视线逐一扫过帐内氏族,一字一句道:“楚越大敌,国不灭战不休。尔等私心作祟,以致于连败,有负楚人之名!”
此言一出,众人更觉寄颜无所。
多谋擅辩的甘究也低下头,脸上青白交错,没有一言为自己辩解。
“公子,臣愧悔无地!”
甘究等人再也坐不住,唯有伏身请罪,神情羞惭不已。
“事可一,不可二。”公子项看得分明,痼疾不除,类似的事会不断发生,迟早有一天会无法收拾。
甚者,楚国内部分崩离析。
他有意下手整治,但不能操之过急。变法是必须手段,先决条件之一,不能败于越国之手。免得外患未灭,内忧死灰复燃。
“贻误战机乃大罪,依国法,氏族不能免。”公子享先抑后扬,话锋一转,“诸君于国有功,临战可酌情一二。”
闻弦歌知雅意,氏族们心领神会,当即道:“臣等陈兵数日,请出战!”
“善!”公子项朗笑一声,当场下达命令,“明日集结大军,开赴邳城下,破越军!”
“遵令!”
风雨晦暝,乌云遮挡天空,白昼堪比黑夜。
屠岩等人走出大帐,准备回营布置,明日集结奔袭越军。
公子项的策略十分简单,一力降十会。以绝对的数量优势碾压对手,解邳城之围。
越军设饵埋伏,他便要踏碎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