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还在有点畸形的枝上舒展余韵,光宇私立一中直通校大门的林阴夹道两旁早迎春的花便已经怒放,仿佛是迫不及待地争着时令,料峭风里,春日的气息浓起。
尤其在周五放学的时段,嘈杂的话语加上轻松的笑声,让这所平日以高升学率与良好学风著称的重点高校像菜市场般热闹起来。
春天,发情的季节,人的气息泛滥。
梁宛雪挤过人群,边喊着边朝着显眼的目标追近:“京阑,你当班长的带头逃跑值日啊?”
人群里一阵小小的騒动,不认识的学生也闻声向那个目标望去。
已到了校门口的目标女生回过头来。同样是炎黄子孙的肤色,有些人显得苍黄无神,她的脸色却有如画中干净无垢;同样是剪短削薄的规定发型,有些人像盖了个西瓜,她乌黑细亮的发如同洗发水广告中的专业造型;也同样是一丝不苟的学校制服,有些人穿得像个僵板的老虔婆,她却自然之间全然显露了制服本该体现的端庄知性。
“光宇一中”不认识京阑的学生肯定有,但没听闻过其大名的就像二十一世纪的恐龙绝种。
京阑不是“光宇一中”顶绝美女,却是光宇学生私下封的校花。学校里美女无数,风情各异,但再怎么对外在条件自信的人,一见到她一学年中为“光宇”拿下的书法、演讲等各类奖项,及她在成绩榜上的排名,自信也要被埋到祖母家的箱柜里去,绝无一人敢与其争锋。
包重要的一点是,京阑的老爹大名京文洲。
有人要是恰巧不知道京文洲是何方神圣,麻烦去看市新闻里的政要会议,或者报纸上的当日头版京文洲略去名字,后面常常加的称呼就是“市长”
有些初与京阑相处的学生常常暗下骂她高傲,因为她有时候的确冷淡而且任性,但是人家有这个条件是吧?
人的性格与周围环境的影响关系密切,很难奢望一个奖杯赞美铺路的人没有一点骄气。
梁宛雪毫无棱角的乐观性格恰恰包容了京阑一切棱角小剌,从初中到高中已过四年,梁宛雪知道其实京阑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也绝非外界看来的高傲冷淡,只是缺少一种学生该有的生机。
简单一点说,就是有点压抑感。连有时笑起来都让人感觉不到真心。
风过之后,梁宛雪到了眼前,她的笑容也淡下去了。
“我跟范清换了值日时间。”声音很小,但没有一点嗲味。
梁宛雪抬眼看比她高出半个头的脸,呼出一口气:“那怎么不等我?星期五了,我们去书城逛一圈,再去租漫画?”那套花冠安琪儿只看了一半,因老妈清查私人地盘,她不得不在周末播放续集。
京阑迟疑了会儿:“我这个周末有事情,大概没时间了。”
“什么事比放假还重要?”梁宛雪连珠炮似的“走了,只是高二而已,考大学还有一年,别像高三的那些拼命三郎一样行不行?”
京阑笑了:“我又不是去参加什么补习班,说得那么严重?倒是你,虽然还有一年时间可以想,也别老把漫画当补葯吃,到考试场上时满脑子黄色对话你就惨了!”
梁宛雪撞她一肘:“现在的漫画多多少少有一点嘛,齐藤的算是很健康了,上次小羽那套才过分。大家都在看,就你假正经!”
“那些废料有什么好看的?该知道的初中自然课本上都教过了!”曾随手翻过几本漫画,不外乎是色情加暴力,以爱情正义为借口,简直是荼毒少女灵魂。
事关自己心爱的漫画受到攻击,梁宛雪奋力抵抗、保卫清誉:“自然老师教到那一课,扔下一句‘自学’就打起哈欠来了,其思想之老朽简直不属于二十一世纪新人类!大家装着很不屑,哪个不是在家里翻来覆去看那几页?你敢说你没有看过两次以上?”
“喂,声音这么大,拉票啊?”京阑有些窘,挽住了她的臂弯拖着就走。
“哎,脸红了吧?明明有好奇心,死鸭子嘴巴硬。”梁宛雪得意地笑“再说漫画里还有很多道理跟笑料,多看还有益于人格的健全和身体的健康。”
越说越离谱了。京阑好气又好笑:“那是不是应该将漫画作为教科书范本?”
梁大小姐竟也恬不知耻地点头:“那正是我一生追求的梦想啊,漫画教科书,叫我上学到老死我也无怨无悔。”言毕,还做出个拥抱梦想的手势。
“无聊!”京阑骂着拉下她的手“这里不是十字路口,不用指挥交通。”
“不过”梁宛雪随即皱眉,道“千万不要将国内的漫画卡通搬上教材,我一看那些什么‘诚实的孩子’、‘世界和平’浑身就起鸡皮疙瘩,题材禁忌太多,画风也没什么成熟的特别流派,就那几个漫画家,总之让人感觉短时间内是难成大器,看多了人的心智会退化到幼儿水准。“
“行了,中国漫画业以后还要靠你撑起大梁,感化无数幼儿,将中国人的智力提高到爱因斯坦的水平。”京阑嘲道“最重要一点,你先脑子里装点abc123,文凭是自救之道,学业才是建国之本。”
梁宛雪一下子从顶峰跌落,抱怨:“你真是扫兴,春天到了,让我做做梦也无伤大雅呀!”
京阑的嘴巴有时会伤人于无形而不自知,性格敏感脆弱一点的人根本难以与之久处,也难怪到现在身边只留这么一个贴心好友。
“喂,我今天看到你偷偷撕了一封信,老实交代,是哪位少男芳心?”梁宛雪笑嘻嘻拐了她一肘。从初中开始,看京阑收情书撕情书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而从高中一年级开始情书量急遽下降,原因是京阑同学的形象太高不可攀,狂蜂浪蝶没力气也没自信飞上去采花。
“无聊者。”京阑简单一句,封杀某男彻夜长作。最初收情书虚荣心还会沾沾自喜,但一多就像电子邮箱被广告信件爆满,令人烦不胜烦。
“难道你对恋爱一点兴趣都没有?”梁宛雪狐疑“不要告诉我,你、你是个homesexual?”
“home你个头!”她不是对恋爱没兴趣,而是“谈恋爱又不是找个人谈就谈,为谈恋爱而恋爱,那不是恋爱,而是玩游戏。”
“想不到你也会说出这么感性的话来。但你不去谈,又怎么知道那个人是不是mr。right?”
“第一眼就讨厌的人,相处是不可能的。”
“这可难说。”梁宛雪发挥专家指导才能“不是有欢快冤家吗?初时冷嘲热讽,之后是天雷地火。”
京阑弹了她一记:“你脑袋里就这些东西,有时间看罗曼史,没时间背公式?”恋爱也要花时间的,她没那个闲暇去护养爱的花朵。
“长得比我高傲就了不起?老是弄我头,我都是被你敲笨的了!”委屈的矮人国代表嘟囔。
“我是敲开了你的一窍,不然你低空都飞不过数学天。”
“说到这个,我本想让你给我进补一下的了,既然你有事,上课笔记借我。”梁宛雪干脆地要求对方割地赔款。
京阑反手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摸出笔记:“你上课都在干什么?”
“最最枯燥的数学课上,你说我能干什么?”不是睡觉就是画漫画喽!
“活该!”京阑又骂,却乖乖地将笔记给了她。
“谢了!”她眉开眼笑,攀着京阑要往她脸上亲“下星期请你吃鸡腿!”
“贿赂是堕落的标志,别想收买我。”京阑一脸嫌恶地推开她“口水离我远一点。”
“阑阑。”饱含笑意的声音从黑亮的轿车里传出,车窗降下,探出一张中年斯文的名脸来“怎么在路牌下跟同学玩?”
“爸。”
梁宛雪反应极快:“京伯伯。”
“原来是宛雪,好像很久没来家里玩了。”
名人无形的官腔与压迫袭来:“因为功课忙嘛。”她暗自吐了吐舌头。
“哦。”淡淡一应“有空多来。”
京阑坐进车门:“宛雪,我走了。”招了招手,以口型在窗口无声吩咐:“下周一我就拿回笔记本,你别只看漫画忘了数学。”
“yes,madam!”梁宛雪调皮地立正敬礼,惹笑了窗口的脸。
“小陈,开车。”依稀听见京文洲的声音,车子发动,随着噪音绝尘而去,进入往来繁忙的车流。
梁宛雪笑眯眯地注视着街头等候公车。
车成车阵,然而每一辆都是独立个体,铁皮包围的小世界中,仿佛隐晦不容他人探看。
如京阑的脸,上写的是寂寞。
车经过灿灯大道,转向通往郊区的路,两旁的楼厦草坪变成了灌木田地,清闲犹带微微冷意的风从半开的窗口灌进,吹乱了京阑的短发。
“开学一个月多了,学习怎么样?”京文洲问,打破车内沉静。
“还好,一般般了。”京阑暗自叹了口气“爸,别老是问这么没创意的问题好不好?”她可以想象接下去的问题不是同学相处如何,便是师生关系怎样,好像一份问卷调查。
“好好,不问不问!”京文洲沉默了会儿“我出差半月,你妈有没有回来过?”
“嗯。”京阑的脸色不觉冷了下来。
“天池集团过云山庄度假村上星期落成剪彩,我瞧过那边环境不错,近年我工作太忙,我们一家也好久没有出外玩过,不如到那边住蚌周末。”
我们真是一家吗?京阑想出口讽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妈工作也很忙。”
京文洲迟疑地掏出手机:“阑阑,打个电话给你妈。”
“我打了也没用,你叫妈来,还不如去叫那位方阿姨。”肯定是随传随到,比妈识相多了。
“阑阑!”京文洲捏紧了手机,嘴角抿出了道深刻的直线。
京阑明白这是他发怒的前兆,默默地别过了脸去。
京文洲叹了口气:“大人的事,你小孩子不懂。”
“爸,我已经十八岁了。”
“父母眼中自己的儿女,永远都是小孩子。”
京阑转眼看他:“爸,你有没有考虑跟妈离婚?”
京文洲哑然半晌:“问这干吗?”目光投向前座司机的后脑勺。
“依妈的性子,想改变现状很难。反正都已经没感情了,与其拖着,还不如离婚。”
“离婚?你懂什么离婚?”京文洲没好气地说:“我跟你妈也不是没感情,只是时间久了,又各自忙各自的事,难免会淡点。”
“那方阿姨呢,就这样拖着?”虽然她不喜欢方圆,但她无名无分的付出还是让人觉得不值与不忍。
“你妈和我不会离婚的。”京文洲一语定下结论“大人的事,你不要多嘴。”
虽然是观念开放的新社会,从政者的私德却在威信、背景上有着很大影响力。克林顿身处美国,仍旧得为其与莱温斯基不正当关系公开道歉,不要说京文洲生于几千年伦理思想犹自蔓延的中国,离婚与情妇事件一旦暴光,说不定他的政治生涯也会一并完结。
在发现他与方圆因职务之便有了发展之后,沈贞便提出过离婚,京文洲没有同意。沈贞与他私下分居后,方圆与他的关系却全然没有收敛可笑的是,京阑知道这事的途径竟然是某一下午提早回家,亲眼捉奸在床。
那次的打击对她而言,可想而知。
市长刚正的形象从云端跌落,摔个粉碎。
甜蜜家庭的梦想在现实里破灭。
京文洲不是圣人,不是君子,甚至不是一个好丈夫。
他只是个虚伪、自私、喜新厌旧、抵不住诱惑的男人。
但是,作为女儿,京阑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未必尽责、却已尽心的好爸爸。
因此在冷战三个月之后,面对他的焦躁与求和,她放下了战旗。可是,再怎么和蔼的笑容和真心的关怀,也无法找回以前没有阴影杂质的亲情与崇拜。作为女儿,她的某一部分心理已死。
“是你妈。”京文洲按下号码,一接通便把手机递给女儿。
京阑也有一支“诺基亚”是小舅舅沈寅买给她的,但京文洲嫌高中生带手机影响不好,况且她带着也没什么实质作用,手机就一直搁在抽屉里没用过。
沈贞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还夹杂着乱七八糟的噪音。
“妈,是我。”
京文洲盯着女儿。
“没什么事。妈,你这个周末忙不忙,回不回来?”
“哦,那好。”
“我知道,你也小心点。”
“好的,bye-bye!”
信号被切断。
京文洲以目光询问。
“妈说这个周末外景组要到西藏拍摄,她没空。”京阑的口气不是很好。
“那就算了。”京文洲舒出一口气。分居一年的夫妻关系的确奇怪、暖昧。
京阑的脸又别向了窗外,对京文洲的问话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她可以理解家人因工作忙碌而带来疏忽冷落,却不能明白在婚姻责任下有意的出轨,更不能原谅为了自己的声誉前途同时对不起两个女人的自私。
这样的情况下,沈贞可以闹事。但京文洲摸透她的脾气,知道她宁愿把苦楚吞到肚子里也不会捅出去。
方圆也有足够的理由要求他离婚,但她的世故教会了她忍耐与等待。第三者本就处于毫无保障的弱势,逼急了男人,最终她会什么也得不到,所以她善于用柔情独立与不经意显露的脆弱结网,牢牢捆住京文洲的男人心与良心,以及他职位上所代表的权势利益。
看似两相平衡,其实是左右为难、一触即发。
车内又陷入诡异的沉寂。
前方出现十几米高的雕龙石柱,构成极有气势的度假村入口大门。这年头,没钱的赚钱,有钱的边继续赚钱边买“品位”以提高档次。只是当有钱的大家都去买“品位”时“品位”便成了大众化的产物。客气一点说,人工雕琢太多,不客气一点说,就是俗气到家。
水泥路到门内便成了山路,满眼仍是草木,过云山庄影子都不见。
驶了约十分钟,三三两两的车辆擦过,路往上斜的趋势越发明显。就在刚通过一面“过云山庄前行5公里”的路标后,车子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转弯、熄火
车内的人因急刹往前冲。
“小陈,怎么回事?”
“市长,好像车子出了点问题。”
“您坐着,我下去检查一下。”司机小陈打开车门下去,从后车厢拎出一袋工具。
春寒犹在,辛苦小陈的脸上却滑落大颗大颗的汗珠。
事实证明,车子似乎不是只“出了点问题而已。”
“闷死人了,我到外面去等。”京阑抱怨了声,打开车门。
京文洲也从另一边出来。
这片山除了修路,早有人工开凿的痕迹。站在路边石栏上往下看,稀疏的树丛灌木占据了一部分斜壁,被水泥板分隔成规律的半椭圆,再下是垂直的水泥注浇石壁,两旁相同的格局将隧道围成了个小小山谷,依稀还听得到火车行过的震响。
“阑阑,别走远。”京文洲禀持“安全第一”政策。
山风吹来,将几片嫩绿的叶子刮进京阑的脖子,她漫不经心地拂去,听着树响鸟鸣与专注于修车问题的两人的对话。
解决问题,似乎有点问题。
忽然,山道间响起嚣张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她转头,刚刚瞧见一辆颜色鲜艳的保时捷登山车在转弯处出现,横冲直撞朝轿车而来。
“哇!”骑车的男生低喊,猛一个刹车,轮胎与地面磨擦的尖锐声响让人倒抽口冷气,他差点因为重心不稳而甩出去。
定下神时,登山车与轿车屁股的距离只有一公分。
问候妈妈的三字经脱口而出。
京文洲皱起了眉头:“年轻人,讲脏话可不是个好习惯哪!”
“有碍市容是吧?”只是三月初,男生便已经穿上了黑色中袖t恤,外一件与长裤成套的军绿牛仔背心,外套搭在肩上,臂上套的是打球的米白护腕,一点也不显冷。
他眉眼压得低低的,跨坐俯身,修长的双腿支撑着车子的平衡“抱歉,这是非侮辱性条件反射习惯用语。”
京阑咬着嘴唇才没笑出来。
“出道转弯骑这么快很危险,以后要注意些才行。”
“我按铃了,你们车停在这儿才是危险。”男生打量着车牌,嘴角勾了勾。他敢肯定,这辆与人民币四十几万划上等号的丰田佳美绝对是n号公车私用。
“车坏了要慢慢修,别急。”他笑着将车头转了个向,一溜烟从轿车旁的外道骑过。不是他没同情心,实在是这种事,不需要他浪费同情心。
京阑背倚在前三米的石栏上,眸光掠过他,与他对上。
他以两眼二点零的视力目测,不逊于雷达的感官扫瞄个子高挑、身材姣好、五官明丽、气质绝佳、皮肤不是很白但没有“青春泛滥”清洁度:十分;光泽度:十分;耐看度:十分。
绝对美女!
了抛以一记色狼式口哨,登山车也在她的身前猛然停下。
美女眼光不悦。他回头看看束手无措的公车私用男,耸耸肩,将车倒骑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