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爹!”
“我爹在刘疃。我爹像黑塔那么高,我爹的拳头像马蹄那么大。我爹是神鞭。我爹能一鞭打倒一匹马,鞭梢打进马耳朵眼里。我爹什么都跟我说了。我爹那年去县里拉油,电线上蹲着一个家雀。我爹说:”着鞭!‘那家雀头像石头子儿一样掉下来,家雀身子还蹲在电线上。我爹说:“我的儿,用刀子也割不了那么整齐哩。’过两年我就找我爹去,我爹给我说了,要买三匹好马!哼,我爹才是棒爹!”
“你爹死了!你是个野种!”
“我爹活着!”柱子朝着这个比他高出一巴掌的男孩子,像匹小狼一样扑上去。两个光腚猴子搂在一起,满地上打着滚。其他的几个孩子,有拍手加油的。有呐喊助威的,有打太平拳的,有打抱不平的。最后,孩子们全滚到了一起,远远看着,像一堆肉蛋子在打滚。螃蟹扔在路旁青草上,半死不活地吐白沫。黄鳝快晒成干柴棍了。柱子那条蟹子腿正被一群大蚂蚁齐心协力拖着向巢穴前进。
“刘起,怎么样?答应跟你一块回去吧?”花白胡子关切地问。
刘起铁青着脸“噼里咔啦”地收拾起草料笸箩,收起撑车支架。
“老弟,看样子不顺劲,下跪赔情了吧?瞧你那小脸蛋蛋,乌鸡冠子似的。”黄四调侃地揶揄着。
刘起右手抄起鞭子,左手拢着连接着梢马嚼铁的细麻绳,大吼一声,猛地掉转车,车尾巴蹭着树干,剥掉了一大块柳树皮。
“刘起大哥,嫂子没让你亲热亲热?”金哥远远地站着,报复地戏谑着。
“我日你姥姥!”刘起怒吼一声,两滴浑浊的大泪珠扑簌簌地弹出来,落在灰尘仆仆的面颊上。他的手一直拽紧着那根连着嚼铁的细绳,坚硬的嚼铁紧紧勒住栗色小儿马鲜红的舌根和细嫩的嘴角,它暴躁不安地低鸣着,头低下去,又猛地昂起来,最后前蹄凌空,身子直立起来。这威武做岸的造型使刘起浑身热血沸腾,心尖儿大颤,他松开嚼铁绳,没来得及调正车头,车身与大街成六十度夹角斜横着。他在两匹梢马的头顶上耍了一个鞭花,只听到“叭叭”两声脆响,栗色马和枣红马脖子上各挨了尖利的一击,几乎与此同时,粗大的鞭把子也沉重地捅到黑辕马的屁股上。这些动作舒展连贯,一气呵成,人们无法看清车把式怎么玩弄出了这些花样,只感到那支鞭子像一个活物在眼前飞动。
三匹马各受了打击。尖利的疼痛和震耳的鞭声使栗色小儿马和枣红小骒马荒不择路地向前猛一蹿,黑辕马随着它们一使劲,大车就斜刺里向羞黄土大路冲过去。适才的停车点是一块小小的空地,空地与大路的连接处是一条两米多宽的小路。刘起的马车没有直对路面,梢马与辕马的力量很大,他没有机会在马车前进中端正车身方向,一个车轮子滑下了路沟,大车倾斜着窝车了。马停住了。马车上为刘疃供销社拉的白铁皮水桶、扫帚、苇席以及一些杂七拉八的货物也歪斜起来,好像要把马车坠翻。
“刘起,你吃了枪药了?这哪儿是赶车?这是玩命。”花白胡子说。
“老弟,卸下车上的货吧,把空车鼓捣上去,再装上。我们帮你一把手。”黄四说。
“刘起,快让嫂子去把她相好的喊来,他最愿帮人解决‘困难’。”金哥说。
“滚,都他娘的滚!”刘起眼里像要蹿火苗子,对着众人吼叫“想看爷们的玩景,耍爷们的狗熊?啊,瞎了眼!”
他把那件汗渍麻花的破褂子脱下来,随手往车上一撂,吸一口气,一收腹,把蓝包袱皮猛地杀进腰里,双手在背后绾了一个结。一挺身,腰卡卡的,膀乍乍的,古铜色的上身扇面般的奓煞开,肌肉腱子横一道竖一道,像一块刀斧不进的老榆树盘头根。他的背稍有点罗锅,脖子后头一块拳头大的肌肉隆起来,两条胳膊修长矫健,小蒲扇似的两只大手。这是标致的男子汉身板,处处透着又蛮又灵性的劲儿。好身膀骨儿!花白胡子心里赞叹不已。金哥忽然感到脖子酸痛得不敢转动,忙抬起一只手去揉搓。
刘起在蓝包袱皮上擦擦手上的汗,嘴里“噢噢”地怪叫着,左手抖着嚼口绳,右手摇着鞭子,双脚叉成八字步,两目虎虎有生气,直瞪着两匹梢马。那根鞭子在空中风车般旋转,只听见激起“呜呜”的风响,可并不落下来。栗色小儿马和枣红小骒马眼睁得铃铛似的,腰一塌,腿一弓,猛一展劲,车轱辘活动了一下,又退了回来。
“刘起,别逞强了,把车卸了,先把空车拖上去,我们帮你干。”花白胡子说。
刘起不答话,一撤身退去三步远,抡圆鞭子“啪啪啪”三个脆生生的响鞭打在三匹马的屁股上,马屁股上立时鼓起指头粗的鞭痕。他重新招呼起来,三匹马一齐用劲,将车轱辘拖离了沟底,困难地寸寸上挪,但终于还是一下子退回去,车轮陷得更深了。
“奶奶,连你们也欺负老子。”他往手心里啐了几口唾沫,一耸身跳上车辕杆,双腿分开,歪歪地站在两根车辕杆上,挥起大鞭。左右开弓,打得鞭声连串儿响,鞭梢上带着“嗖嗖”的小风,鞭梢上沾着马身上的细毛。他左手累了换右手,右手累了换左手,哪只手上的功夫也不弱。两匹梢马的屁股上血淋淋的,浑身冒汗,毛皮像缎子明晃晃地耀眼。这是两个上套不久的小牲口,那匹栗色小儿马,满身生性,它被主人蛮不讲理的鞭子打火了,先是伴着枣红色小骒马东一头西一头瞎碰乱撞,继而鬃毛倒竖,后腿腾空,连连尥起双蹄来。枣红马也受了感染“咴咴”地鸣着,灵巧地飞动双蹄,左弹右打,躲避着主人无情的鞭子,反抗着主人的虐待。四只挂着铁掌的马蹄,把地上坚硬的黄土刨起来,空中像落了一阵泥巴雨。围观的人远远地躲开了。栗色儿马一个飞蹄打在黑辕马前胸上,痛得它猛地扬起头。黑辕马目光汹汹,瞅准一个空子,对着小儿马的屁股啃了一口,小儿马疯了一样四蹄乱刨,一个小石头横飞起来,打在刘起耳轮上。刘起猛一歪脖子,伸手捂住了耳朵,鲜血沾了满手。
他的脸发了黄,眼珠子发了绿,脖子上的血管子“砰砰”乱蹦。他捂着耳朵跳下车,脚尖踮地,几步蹿到梢马前边马路中央,正对着两匹马约有三五米远。他低低嘟哝了一句什么话,轻飘飘地扬起鞭来,鞭影在空中划了个圆弧,像拍巴掌似的响了两声,两匹活龙驹就瘫倒在黄土路面上了。
刘起这一手把这一帮人全给震惊了。有好几个人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回去。花白胡子屏住气儿,哈着腰走近刘起。双手一拱,说:“刘师傅,您今儿个算是叫小老儿开了眼了。”他俯下身去要看马耳,刘起一鞭杆子把他拨拉到一边,对着两匹马的大腿里抠了两鞭,马儿打着滚站起来。都是俯首帖耳,浑身簌簌地打战。
“兄弟,怪不得你这么恋马,怪不得哟!”黄四眼窝儿潮潮地说。
“刘大哥,神鞭!”金哥嚷着。
在众人的恭维声中,刘起竟是满脸凄惶,那张黑黢黢的脸上透出灰白来。他摸着马的头,自己的头低到马耳上,仿佛与马在私语。后来,他抬起头来,大步跨到车旁,鞭子虚晃一晃,高喊一声:“嗻——”三匹马就像疯了一样,马头几乎拱着地面,腰绷成一张弓,死命拽紧了套绳。六股生牛皮拧成的套绳“咝咝”响着,小土星儿在绳子上跳动,刘起一猫腰,把车辕杆用肩膀扛起来,车轮子开始转动。栗色小儿马前腿跪下来,用两个膝盖向前爬,十几个观景的汉子一拥而上,掀的掀,推的推,马车“呼隆”一声上了大道。
刘起再也没有回头,花白胡子喊他重新捆扎一下车上晃晃悠悠的货物,他也仿佛没听到。他脚下是轻捷的小箭步,手中是飞摇的鞭子,嘴里是“嗻嗻”的连声叫。那车那马那人都像发了狂。那日头也像发了狂,喷吐着炽热的白光。车马“隆隆”向前闯。路面崎岖不平,车上的货物被颠得“叮叮当当”地响。当马车从窝车的地方冲出五百步、离镇子东头那座小小的军营还有一千步的时候,车上小山般的货物终于散了架。铁桶滚下来,席捆滑下来,杈杆扫帚扬场木锨横七竖八砸下来席捆砸在马背上,铁桶挂在马腿上,扫帚戳到马腚上。三匹马惊恐万状,腾云驾雾般向前飞奔。此时车已轻了,此时马已惊了,此时的刘起被一捆扫帚横扫到路沟里,那支威风凛凛的大鞭死蛇般躺在泥坑里。马车如出膛的炮弹飞走了。他两眼发黑,口里发苦,心里没了主张。
柳树下的男人们发了木。
刘起身腰苗条、面容清丽的小媳妇踩翻了凳子,无力地从墙头那儿滑跌下来,双目瞅着马缨树上灿漫的花朵发呆。
起初,他远远地看到一条鞭影在马头上晃动,鞭子落下去两秒钟之后,清脆的响声才传来。后来,响声连成一片,像大年夜里放爆竹。他想,噢,窝车了。我才不管哩,谁窝了谁倒霉,甭说窝辆马车,窝了红旗牌轿车我也不管。这年头,好心不得好报,真是他妈的倒霉透了。上星期天,鲁排长——山高皇帝远,猢狲称大王,你鲁排长就是这里的皇帝爷——你不问青红皂白,训了我两小时,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咋咋呼呼,刷子眉毛仄楞着。“张邦昌!”你他妈的还是秦桧呢,我叫张摹长。纠正多少次你也不改,满口别字,照当排长不误,要是我当了连长,先送你到小学一年级去补习文化,学习汉语拼音字母,省着你给八路军丢脸。我说,我叫张摹长!你说:“张邦昌,你干的好事!”我干什么啦?“你自己知道。”我知道什么?“少给我装憨!”你这不是折磨人吗?给出个时间地点,我也好回忆。“上星期天中午十二点到两点半你干什么去了?”我站岗了。“离没离过岗位?”离过。“到哪儿去了?”玉米地里。“玉米地里有什么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臭流氓!你血口喷人!“我喷不了你,剧团入伍的,唱小生的,男不男,女不女,什么玩意儿。唱戏的男的是流氓,女的是破鞋,没个好东西。”排长,不许你侮辱人,唱戏怎么了?周总理在南开中学也唱过戏,还扮演过大姑娘哩!“好了,好了,不提这个。你擅离岗位,持枪闻人玉米林,欺侮妇女耍流氓!”我抗议你的诬蔑!我以团性、人性保证。你可以去问问那位大嫂
那天在哨位上,我听到玉米地里有一个孩子在哭,声音喑哑,像一个小病猫在叫。我想,难道是弃婴?难道是我是军人,我不能见死不救。再说和平时期,青天大白日,站岗还不是聋子耳朵——摆设。我去看看就回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大背着冲锋枪,钻进了玉米林,循着哭声向前钻。我先看到了一块塑料布,又看到了一条小被子,一个小女孩在被子上蹬着腿哭,女孩旁边放着一袋化肥、一把水壶、几件衣服。我高声喊叫,没人应声。顺着垄儿向前走,猛见地上躺着一个妇女,露着满身白肉。我犹豫了半分钟,还是走上前去,扶起她,用手指掐她的人中。她醒了,满脸羞色。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我要送她回家。她谢绝了。她走回孩子身边,给孩子喂奶。她说谢谢我,还说天气预报有雨,要趁雨前追上化肥。我把口袋里的人丹给她扔下,转身钻出玉米地。这就么着,热得我满身臭汗,衣服像从盐水里捞出来的。
“有群众来信揭发你!”排长说。
我一口咬破中指,鲜血滴滴下落。我说,对天发誓。排长骂我混蛋,找卫生员给我上了药。他说:“这事没完,还要调查!”调查个屁。你去找到那位大嫂一问不就结了。他竟打电话报到连里,连部在六十里外,连长骑着摩托车往这赶,这老兄,驾驶技术二五眼,差点把摩托开到河里去。来到这儿穷忙了几天,还是跟我说的一个样。连长还够意思,批评我擅离岗位,表扬我对人民有感情。一分为二辩证法,我在学校里学过。
今天,哪怕你窝下火车,哪怕你玉米地里晕倒了省委书记,我也不离岗哨半步。排长这个神经病,中午哨,夜哨,还让压子弹。这熊天,热得邪乎,裤子像尿了一样粘在腿上。真不该来当这个兵,在京剧团唱小生你还不满意,还想到部队来演话剧。美得你,吃饱了撑得你,话剧没演上,日光下的哨兵先当上了。这叫扒着眼照镜子——自找难看。这帮猴崽子在糟踏那位大嫂的玉米,喊他们几声?算了,练你们的武艺去吧。这边的车没拉上来,哈,那两匹马怎么也躺了?大概也是中暑了。我的人丹给那小媳妇吃了一包,还有一包在兜里装着。马吃人丹要多大剂量?不许胡思乱想,集中精力站岗。最好来几个特务捣乱,我活捉他们,立上个三等五等的功。狗小子们滚成一团了,像他们这么大小时,我也是这样,从端午节开始光屁股,一直光到中秋节,连鞋都不穿,赤条条一丝不挂,给家里省了多少钱。那时也没中过暑,那时也没感过冒。好了,不必替别人发愁,不用愁老母鸡没有奶子。我没去,这辆车也没窝在那儿过年,瞧,已经上了大路,还放了跑车,嘿,热闹
一只铁皮水桶不知挂在马车的哪个部位了,反正车上是“咚咚咣咣”地乱响。真正高速行驶的马车是一蹦一蹦地跳跃着前进,远远看上去,像是腾云驾雾。三匹马高扬着头,鬃毛直竖着,尾巴像扫帚爹煞开,口吐着白沫,十二只铁蹄刨起烟尘,车轮子卷起烟尘,一捆挂在车尾巴上的扫帚扬起烟尘,车马后边交织成一个弥漫的灰土阵。几只鸡被惊飞起来“咯咯”叫着飞上墙头,有一只竟晕头转向钻进车轮下,被碾成了一堆肉酱。镇子西头那几个男子汉泥菩萨一样呆着。刘起从那捆扫帚下边爬起来,掉了魂一样站着。刘起媳妇倚在墙上,满脸都是泪水。光腚猴子们的战斗已进入胶着状态,一个个喘着粗气流着汗,身上又是泥又是土,只剩下牙齿是白的。
站岗的大兵张摹长打了一个寒战,热汗涔涔的身上爆起一层鸡皮疙瘩。他焦躁地在哨位上转着圈,像一只被拴住的豹子。他突然亮开京剧小生的嗓门喊着:“孩子们,闪开!”孩子们不理他的茬,在路上照滚不误。这时,他看到栗色儿马疯狂的眼睛和圆张的鼻孔。他想高叫一句什么,可嗓子眼像被堵住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把冲锋枪向背后一转,一纵身,像一只老鹰一样扑到栗色儿马头上,抱住了马脖子。惯性和栗色儿马疯狂的冲撞使他滑脱了手。他凭着本能,也许是靠着运气就地打了一个滚,车轮擦着他的身边飞过去。完了!他想。马车离孩子们还有一百米。还有九十米。八十米
孩子们终于从酣战中醒过来,他们被汗水和泥土糊住了眼,被劳累和惊恐麻痹了神经。他们呆呆地站在路上。甚至有几分好奇地迷迷懵懵地望着飞驰而来的马车。“三匹马!是我爹的三匹马!”柱子想。他很想把这想法传达给伙伴们,可小嘴唇紧张得发抖,心里像有只小兔子在碰撞,他说不出话来。
还有七十米。我到底是离开了哨位,我又犯了纪律。我尽了良心,我没有办法了。他想,再有十秒钟,根本不用十秒钟,这车快得像一颗飞趱的子弹。他的脑袋里忽然像亮起了一道火光,他兴奋得手哆嗦。他不知道冲锋枪是怎样从背后转到胸前的,好像枪一直就在胸前挂着。他幸亏没有忘记拉动枪机把子弹送上膛,幸亏保险机定在连发位置上,他连准都没瞄,以无师自通的抵近射击动作打了半梭子弹。他眼见着那匹栗色马一头扎倒在路上,枣红马缓慢侧歪在路上,黑辕马凌空跃起,在空中转体九十度,马车翻过来扣在地上,两个车轱辘朝了天“吱吱嘎嘎”转着。黑辕马奇迹般地从辕杆下钻出来,一动不动地站在两匹倒地的梢马面前。灰土烟尘继续向前冲了一段距离,把那七八个男孩遮住了。
枪声震动了被褥暑折磨得混混沌沌的小镇,也惊醒了镇西头那几条汉子。他们,刘起,都跌跌撞撞地冲上前来。枪声也惊醒了驻军最高首长鲁排长和全体战士。战士们穿着大裤衩子冲出营院,鲁排长一见正往这儿汇拢着的大男小女,急忙下令统统回去穿军装,他自己也是赤膊上阵,所以一边往回跑,一边怒吼“张邦昌,你这个混蛋,你等着!”
张莘长好像没听到排长的话,端着枪走到马跟前,他感到疲倦得要命,脚下仿佛踩着白云。
栗色小儿马肚子被打开了花,半个身子浸在血泊里。它的脑袋僵硬地平伸着,灰白的眼珠子死盯着蓝得发白的天,枣红马腹部中了一弹,脖子中了一弹,正在痛苦地挣扎着,脖子拗起来,摔下去,又拗起来,又摔下去。那双碧玉般的眼睛里流着泪,哀怨地望着张摹长,黑辕马浑身血迹斑斑,像匹石马一样站在路边,垂着头,低沉地嘶鸣着。
他一阵恶心,腔子里涌上一股血腥味,他想起适才拦车时胸口被儿马猛撞了一下子。他看到排长已经跑过来。他看到一大群老乡正蜂拥过来。他再次端起枪,背过脸,枪口对准枣红马的脑袋,咬着牙扣动了扳机,随着几声震耳欲聋的枪响,随着枪口袅袅飘散的淡蓝色硝烟,他的眼里流下了两行泪水。
“下掉他的枪!”他听到排长在对战友们下命令。
“我的马吨!我的马”他听到那个高大汉子哭喊着。
“这是我爹!爹!”他听到那个泥猴一样的小男孩对着伙伴们炫耀。
他还听到远远地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这哭声十分婉转,在他耳边萦绕不绝,袅袅如同音乐。他还听到人们七嘴八舌的、七粗八细的、七长八短的、一惊一咋一板一眼一扬一抑的呵斥、辩解、叙述、补正之声。这一切也许他都没有听到,他的枪没用“下”就从手里松脱了,他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他恍惚觉得躺在一团霓虹灯色的云朵上,正忽悠悠地向高远无边的苍穹飘扬
黑马长嘶一声,抖抖尾巴,沿着玉米林夹峙着的黄土大道慢慢地极不情愿地恋恋不合地向前走去。黄的土,绿的禾,黑的马,渐渐融为一体,人们都看着,谁也不开口说话。
一九八三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