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1 / 1)

“他啊,前两天攻城的时候,被流矢一箭射中。”

篝火在夜风中摇曳,发出荜拨声,跳出零星火粒。欢愉的气氛一扫而空。

副将:“好在他伤的事脖子,人去的也痛快。”

胡易晃了晃自己的竹笛,又道:“走之前,要是我能做这么一件大事,荣归故里,也是英雄。”

“新兵蛋子又在胡说八道!”阿达骂了回去。

攻城的开战也不过就在明日。

那些士兵没有说他们的顾虑,只是在草原上一遍遍地吹着笛子。夜间军中不得喧哗,他们用鼻音哼着,歌声悠扬,又带着微哑的嗓音,哼到了宵禁。

这天晚上,沈怀霜回去之后,没有在行军床上睡着。

他睡前很少有心事。

可这晚上,他在榻上翻了两回身,望着营帐外朦胧的亮光。

沈怀霜没办法忘记刚才听到的。

他盯着帘帐口定了定神,又从行军床上起了身,披了件大氅,掀开营帐的帘门,才走了两步,寒意顿生,宛如深冬。

营帐不远处,草地上站着个人。

那人影不甚清晰,身上就穿着一件单衣,腰上束了把防身的黑鞘剑。束腰以下,裤腿扎在军靴里。

沈怀霜只望了眼,走过去,道:“这么站在这里?”

钟煜徐徐回首,低眉望了眼,道:“先生也睡不着?”

“你冷么?”沈怀霜拢了拢身上衣服,抬手解开时,手背上又被钟煜止住。

“我冷风口站着,也清醒,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钟煜道,“一个时辰后,我会要带冲锋小队去西羌大营。”

钟煜好像已经习惯了给他系衣服,没低头看,盲手打着,又让沈怀霜穿上:“先生不再去睡会儿?”

沈怀霜:“不了,我和你一起回营帐。”

钟煜营帐比他想象中还要狭小些,棕黄色的舆图挂在壁上,帐内搬了张木桌,桌上还落着墨笔、翻开的书信,零零散散放着舆图。

他的目光落在了钟煜放在桌上的笔上,视线又移动,落在文书字迹上。

钟煜的字他看了那么多年。

这字笔锋利落,落笔遒劲,透着张扬,两人的字迹放在一起,收笔、起笔、连笔的习惯各不同。

沈怀霜手握着纸张,凝神看了很久。

他像读不透一本书,偏过头,又见这军营中所有人的名册,居然全都叠得整整齐齐,摞成了单独的一堆。

有一些名字被划去了,有一些名字零零散散地落在上面。

无数的名字陌生,就像不为人知的士兵,落在沈怀霜眼里,却像一座座丰碑。

“我记下了所有人的名字。”身后,钟煜的声音响起。他侧眉看过去,唤了沈怀霜一声,“先生觉得心事沉,不妨穿上我屋里的狐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临到天明前,钟煜重新戴上盔甲,

翻身上马,他腰背绷直,如同玄铁长弓,手攥缰绳,转回去,看向沈怀霜。

沈怀霜面上不说,话语沉默。

边塞,士兵,笑声。

这些东西混在在他脑子里,伴随着心思往下沉。

哪怕他面色如一池静水,过分沉静。

钟煜朝沈怀霜伸出手:“先生,上来。”

月下,钟煜朝他递手而来,指节舒展。

沈怀霜伸手握了上去,如同落叶乘风,极其轻巧地上了马。上马后,一双手箍过他的腰,揽着他,让他牢固地靠在身后怀抱中。

沈怀霜后背贴着钟煜的前襟,白衣覆盖过踏雪乌黑的毛发,听到耳畔低沉的喝声。

“驾——”

夜奔

踏雪马奔驰速度极其快,巍峨的群山,高悬的凉月,全都变成了流影似的画面。

浑身乌黑的马匹载着两人,奔往一望无垠的草原。

两人化成了天地间的小点,背却依靠着彼此。

“想走哪条道?”钟煜如同有意放纵踏雪,他朝沈怀霜递去手里的缰绳,在沈怀霜身后的地方,低眉看着他。

身下踏雪起起伏伏,沈怀霜对上了青年如墨空般漆黑的眼睛,紧抿的唇线忽然松开。耳畔风声掠过,上下颠簸之间,周围景致变得模糊。

山原间,月光冷冷倾洒,道路各自开阔。

沈怀霜镇定道:“天地之大,我随你走。”

粗糙的缰绳勒紧了沈怀霜指腹。

手背覆盖上另一人的掌心,指尖相触,在秋风凉夜中,烫得像火种。

钟煜攥了攥缰绳,打马低斥,却是任由踏雪飞奔。

踏雪一声嘶鸣,抬起前蹄。

沈怀霜腰上,环着他的小臂上力量是前所未有的紧。

“先生还想更快么?”

耳畔风声过,沈怀霜听到了高昂般的低斥声,坚定,又极果决。

钟煜落一记马鞭,踏雪骤然加快脚步,沈怀霜周围流景让沈怀霜有种他在御剑的错觉。他会骑马,却不如钟煜这般,快到近乎在失控的边缘。

沈怀霜一生坐过许多种坐骑,无量剑也好,仙门灵船也好,怎么都比踏雪快许多。

轻衫快马。

本应如此。

从前沈怀霜读快马的诗,他也不过是当一句寻常诗背下,如今等他亲身体验了,才发觉原书上说的并没骗人。

年少轻剑快马、志得意满的情绪,他竟懂得了。

钟煜见沈怀霜眉间愁容褪去,在速度攀升到极点时,反握住了沈怀霜的手。手背被风吹凉,触上的刹那,沈怀霜一颗心在巅峰时落下,又重新攀升回巅峰。

急促与安全感交叠。

钟煜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

夜奔之后,天明开战。

之前的一夜,钟煜尽可能睡着了。

明日攻城,有两天两夜不能合眼,战场上,他绝对不能疲倦,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长夜寂寂,塞外风沙吹过。

出发前,钟煜独自站在将士前,伸出手臂,低头紧了紧系在臂膀上的蓝巾,赵人以蓝巾为识,漆夜出发,突袭西羌阵地。

他将目光一一浏览过眼前将士的面庞,像要把他们都记住。

蓝巾在钟煜臂弯上又缠紧两圈。他低头,又咬着它,系紧了最后一分。嘴里的残酒消融,只给他留下了全然的清醒。

“出战!”斥令落下。千人铁骑打马而去,大道浓烟滚滚,马蹄踏尽尘埃。

这一日攻城,钟煜冲在前锋,好几次,他险些被斩落马下,可他在濒临危难时一次次把自己拽了回来。

千人铁骑能归来一半已属于万幸。

他目睹着那些人少去与倒下,待到日出时,钟煜举起长剑,斩落马上敌首,血迹飞溅,沾染了他大片的白袍,又入了眼中。 再抬头朝前望去,双目刺痛,又暗红一片。

澄黄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沙土上浸染残血与纵横的身体,铁骑隆隆声响起,正是大赵主力到来,高喊:“大赵之兵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

“胡格西!不是半个时辰内大赵人攻不进来!怎么回事!”大地就像在震颤,砂石飞扬,铁骑隆隆声压境而来。

“将军快走!”

麦达将军手握弯刀,关外风沙迷了他的眼,只觉得双目刺痛。满目黄沙,大赵黑甲如黑云倾压,来势汹汹。

“大赵少师有破阵的能力,我们新请的人靠不住,阵都破了。”

麦达提了缰绳上马,挥刀斩断系马的长盛:“你带五百人去玉城西北角,他要攻城,你就在城内堆满火药,如果内城守不住,就丢下火把,炸了这群大赵人。”

“炸死多少是多少!我一定要把少师杀了!!”

胡格西迟疑片刻:“将军!”

麦达掀开衣领,在腰背上绑满火药,带领其余将士,往内城门口一骑绝尘而去。

再到第四日天亮时,尘埃满地,硝石炸开,钟煜只听到耳边轰鸣,嗡地一声,土块砸向了他,满面尘土。

军号长鸣,大赵铁骑发动攻城,银甲如同潜水的银龙,呼啸着奔往城池口。

“玉成已破!大赵拿下一城!”吼声震天。

钟煜抹去面上灰扑扑的尘土,收剑,更替长弓。他闭上一只眼睛,嗖地一箭。

长箭射断了绑住西羌旗帜的桅杆,桅杆沉重地叫唤一声,折断在城墙上。

钟煜抬臂一声令下,又命令道:“入城!”

玉城之前铺设千万八卦阵,将士不眠不休了三日,沈怀霜也不眠不休了三日。

破除最后一个阵法,无量剑上流下了深褐色的长条血迹,沈怀霜指节一动,血珠浸染地面。

所有八卦阵全毁,他的手几乎也不能再看,人累得脱力,也脱了相。

沈怀霜用剑撑着自己的身体,在风沙中睁开了眼睛,如常地清朗道:“已为大赵众将破阵!”

等城破之时,钟煜几乎被人从土堆里拖拽出来,浑身沾满了尘土与血迹,如同脱了力一般。在陷入昏黑之际,他却强撑着醒来,全凭意志撑着问:“我先生呢?”

连日的不眠不休,将士回营后几乎再没力气去洗漱沐浴,一个个蓬头垢面,几乎倒在一个地方就能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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