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1 / 1)

夜风里,发丝擦过钟煜的鬓发,短暂的沉默之后,少年的嗓音沉沉地响起,掷地有声,像为下一场长久的离别而叮嘱。

“先生,再过几月,泽兑秘境要开了,那里灵草很多,你带弟子去的时候,记得给自己留些东西。”

“夜里看东西费神,光亮一盏灯不够。修为再高也别折腾。”

“还有夜里有时候你睡着的习惯不好,总是压着臂膀。”

“得闲了,你不要总是自己一个人呆着。再过一些时日,你带回来的那只狼也要开智了,应该会像张师弟一样粘着你。”

“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让它替我多陪陪你。”

在崐仑的这五年,于钟煜而言,忽然就好像一场梦。

梦境的开端是沈怀霜从皇城里把他带了出来,从入门开始,他如愿地做了自己所有想做的事情,遇见了很多不同的人。

梦境的总结是大赵的一纸信笺,那封信把他召了回去,

钟煜忽然觉得,自己从前在皇城时欠下的所有事,在崐仑的这些岁月都找到一个突破口。

他前半生经历过的那些事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好像再不快、再痛苦的经历,都是为了在日后遇见一个人。

他积攒下了自己所有的运气,遇见了一个人,变成了他当年放在崐仑的那一尾鲤,从窠臼里跳了出来,回到了它该去的山川河流。

那是他年少时真正该经历的事情,该拥有的岁月,该活过的样子。

当年从大赵出来,钟煜如今的五官已是成年男子模样,鼻梁高挺,眉目英朗,再过一些时日,他便再也不能用少年来形容。

弱冠以后,便是成人。

男子二十而弱冠,以示成年,但体格还未强健,尚离开年少,故称“弱”。

从此以后,便是彻底告别了年少。

彻底成人。

沈怀霜没应答,他听着那些话,眸光一瞬间流动,瞳孔微微放大。

他沉默了很久,没有应答钟煜的话,只问:“你要走多久?”

钟煜打了个腹稿,想着法地去编了个像模像样的理由:“你别担心我。哪怕真的有事,我也不是五年前的子渊了。会没本事解决么?”

“最快,也不过几个月,我也就回来了。”

魔种

从璇玑阁回来时,崐仑归来弟子甚多。

崐仑另一端,弟子居所,地上符文斑驳,血迹泼洒一地。

轮椅少年从夺舍大阵上起来,影子落在墙上却如另一个人,他的眸子亮如澄澈的明黄,像是攀在竹上的竹叶青蛇,那是一双竖瞳。

竖瞳、蛇相,是降灾之貌。

传闻天生魔种由混沌与恶念而生,形态万千,夺人身躯如换容器。唯一能辨别的便是那双眼睛。

少年浑身穿着青色的衣服,从传音镜中望了自己一眼,那双眼睛便恢复如常人。

镜中传来焦躁的老道声:“徒弟!你醒来没有!地上的阵法不能被崐仑人发现!”

少年阴测测笑了下,对着镜子:“谁是你徒弟。”

老道面色变了三变:“你什么意思?”

少年置若罔闻,他从腰侧取了柄匕首,在指尖转了两下,寻常刀光在他手里却一下一下焕出夺目的雪光。刀背影子在墙上忽大忽小,满室白纸片颤动,如民间哭丧的灵堂。

“老头,为什么你又这么急地去收徒弟,又急地要去找沈怀霜。”少年忽而问道,“不就是个道体,他身边徒弟不也很好?”

朱掌门不答。

少年目光一顿,他像是透过了那面镜子,黑森的魔气和障气穿了过去,掐住了老道的喉头。

双手微微用力,老道满面通红,掐住他的手近乎泛白,少年见他痛苦,笑了两声,收了那缕瘴气道:“我耐心有限,回答我的话。”

那一声实在诡异之际。

朱掌门一口差点呕出来,呛答:“后来的,哪有现成的好!那小子我是等不及了,我没想到还有比他资质更好的人。按照我们的约定,你找到了合适的身体,就要帮我把沈怀霜找回来。”

少年言语讥诮,眉心颦起:“劝你不要有这样的心思!你大费周章地夺了他的舍,他身边人迟早会发现这件事。正道的人差,修魔的更不成气候。”

“你和这些人在这里生活那么多年,都没有看出来,沈怀霜不是这里的人。”

朱掌门面色通红,瞪大双目,惊骇道:“什么九州大陆!”

“今日倒是要谢谢你指一条路。”少年道,“一开始我也觉得这事不可能,后来有天,我忽然发现,九州大陆有一处通道。”

“道体之躯,化神修为。”少年冷笑,“凭你也配。”

朱掌门:“我修道、修魔、修体,为了修为我什么事情都做了,凭什么修真一道只有天赋而论,只不过是因为我晚入了这道,若是在你们这年纪修道,这仙道上哪还有你们置喙的地方!”

少年指尖用力,咔哒两声,老道面色通红,他静默又细致地看着对面每一根青筋爆起。在掐断对面脖子,他道:“就是因为你快死了,急在今天青云榜结果一出来就下手。”

“可之前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你也只会隔靴搔痒。”

“他们下山去姚府时,诱应他们去那个老和尚的地盘也好。”

“你在崐仑偷偷塞那些书也罢。”

“你一会儿想熬到那个学生到元婴入魔夺舍,一会儿想直接抢了沈怀霜的道体。”

“你杀了多少年的老友,把他变成不人不鬼的样子,又想抢人道体夺舍,却没本事比人家修为更高,更不愿意抢一副好的身体从头开始。”

“说到底,还是你本事太差。”

老道:“你……”

少年松手,目光没有来地痴狂般发光:“这世间本就以强者论,九州大陆正道闻名,玄清门,沈怀霜。天下第一无双。”

他飘飘然收了手里的瘴气,像摁死了一只蚂蚁。

“可我偏觉得自己要比他好上数倍,若是是能杀了他,剖了他的灵核,再让他乖乖听话,和我待在魔门、为我所用。这事是不是更有趣?”

丹青子对着镜子里脖颈扭曲的人看了很久,欣赏完那副模样,他收了怀里那面镜子。

丹青子夺舍之后,走两步,腰上腰牌动了两下,低头时,正好撞上了木牌上的名字。

徐坷。

这什么破名字。

他嫌恶地看了看。

自他夺舍之后,偶尔有些记忆零零散散地涌上来。

偶尔有些记忆是原主和这个门派掌门的对话,丹青子只觉得恶心。

画面慈爱,他不懂。

他用瘴气抹去了那些记忆,只留下了属于沈怀霜的一部分。

他曾在沈怀霜梦境里,用一把铁钩和他对打过,他用苍老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看沈怀霜专注地用那把银剑和自己对打。

原来真的会有人这么认真。

认真到让他想发笑。想把他彻底踏在淤泥里,染上和他一样的浊色。

只是可惜他现在找不到他。

沈怀霜的听山居地形十分好认,穿过清潭,绕过巍峨耸立的深山石,听到溪流的声音,便到了。

丹青子假坐轮椅,一路往沈怀霜居所而去。

他滑向了沈怀霜所在的屋子,从善如流地闯了进去。

思索间,他蓦地对上了屋内人的眼睛,那人手里抱着被褥床单,清一色都是新洗的,干干净净。

张永望看见屋里有个大活人,紧了紧给沈怀霜的包裹,疑惑道:“咦?这是师叔的住所,你怎么在这里?”

丹青子回神,问:“你怎么在这里?”

张永望踏进屋子,把被褥放在木床上,捏了个清洁符,化出一道清流似的灵气。

灵气流了一圈,扫得一室干干净净。

张永望满意拍了拍手,将床单在木床上铺开:“师叔要从崐仑下山了,他去了书阁,掌门要我替师叔布置。”

丹青子盯着他手里的被褥,滑着轮椅往前:“东西给我,我也是来替师叔布置的。”

张永望听说了一些关于徐坷的事迹。

他是崐仑少见讨厌沈怀霜的人。

这少年记仇地很,最早他在山门被沈怀霜斥责过,一连五年都不见他。

张永望听出那人语气里的不耐烦,却还是好心地把手里的东西分了一半,递过去。

他仍把丹青子当寻常弟子相待,还寻了些话头,问:“这些年,你改观了,也对沈师叔很神往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丹青子抓着枕套,反问:“什么叫也很神往?”

“师叔鼎鼎大名,风采卓绝。”张永望夸赞,他铺开床单,一路铺展到床头,又弹了弹床头,看了丹青子一眼,“能在崐仑天天见到这样一号人物,是人都会很喜欢吧。”

“我入崐仑才一年,正巧就遇上师叔回山,他还在飞舟上救了我一命,你说我这运气这么就这么好?”

“撕拉”一声,床单被丹青子硬生生撕开,那双眸子随之紧紧盯来。

“你喜欢师叔?”

对面那道视线如蛇缠上了猎物。

周围空气仿佛凝滞,这一眼看得张永望背后汗毛都竖了起来,心底有说不清的怪异。

他本能觉得,如果他下一刻展露出半分恐慌和惊悸,就会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死去。

张永望顺走丹青子手里接过被撕坏的床单,埋怨道:“人人对师叔崇敬,这种喜欢不就是对大人物的神往么?你说的这都什么。”

他回首对着那张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那张脸,在喘息的间隙,微微提了口气。

“你怎么就不会把话说清楚!”张永望回怼,抱着床单,从房内离开,“我去给师叔换一套床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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