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回首:“怎么你今日走得这么慢?”
张永望吐掉小油鸡的骨头:“今日有医宗长老的课,不想费力去听,不如有事翘掉。”
“不对!”他面色转而一变,“这事千万别和小师叔说!”
“小师叔说他听到了。”邹然回头望了眼。
张永望回首,对上沈怀霜的视线,猛然回首,咗了口鸡骨头。
沈怀霜面色肃然,忽然轻笑了声。
张永望憋红了脸道:“小师叔!你……我!”
沈怀霜拨开山道上的一片草地。
绿草后,清澈的清水在溪石上潺潺流淌,泉水飞溅,在日光下泛出白光,清澈的叮咚声不断撞入四人的耳膜。
“如果换做我从前,想的应该也和你是一样的。都累这几天,不差今日。洗洗吧。”
张永望丢了手里的鸡骨头,飞奔到池水边,他望着水里的倒映,捧起一掬水,洗了洗手,又洗了洗脸。
他大喜地飞扑了过去,鞋袜飞天。
池中,张永望卷着裤腿,给邹然衣袍溅上了水花。
邹然自然受不得张永望总是泼他,驱使一记驱水符箓,暴激一灌灵力,当头朝张永望浇了一缕水。
张永望面庞上浸润了水,抽出佩剑,剑穗和剑鞘相撞,他引导水流,又灌入一记灵气。
水流激猛,竟有气吞山河之势。
哗地灌湿在了岸上人。
邹然脸色沉了下去,水流滴滴答答从他发丝上淌下去,四人衣服都湿透,本来在旁看戏的钟煜和素心脸色也沉了下来。
不管心智成熟还是幼稚,取符箓的取符箓,抽剑的抽剑,互相拼灵力浇了起来。
最初一开始,他们都在吵闹,不要把脚伸到池水里,谁占下游谁吃亏用洗脚水,到后来,这越打闹,场面越大。大片清水当头浇了下来,如平地起了旋风。
张永望做的木头小人终于在捡完鸡骨头后休息片刻,他也学着沈怀霜坐在地上,拍了拍手,左右转转脑袋。
打得再凶点!左边!浇他!
有笑声很轻,远远地从岸上传来。
钟煜清洗之余,目光一直不时朝沈怀霜望去。
草地上,张永望的工具人好像怕沈怀霜一个人在岸上孤单,转动背上齿轮,挪动步子,朝他走去。
沈怀霜低头,伸出手,朝小人递去。
小人欢欣鼓舞地跳了两下,蹦到沈怀霜掌心上,亲昵地蹭了两下。
沈怀霜平日里不算是个爱笑的人,但钟煜每每望去,他都会产生这个人其实也很爱笑的错觉。
轻笑的。
忍俊不禁的。
草坪上画面一派祥和。
可钟煜怎么看,都有些不知味。不知道为什么,他本来脸上是带笑的,看到沈怀霜一个人,水贴着衣裳,心口发闷,浸润出了几许莫名的涩意。
他真的很少看到沈怀霜和人群待在一起的样子。
他的先生永远都是一个人,居于高山之上,好像不需要身边有任何同行人。
钟煜随便在池子里弄了弄,转身就要上岸,没走两步,烘干的法术还没施加,发带被人扯住。
钟煜回头,看到张永望低头,轻声道:“我故意留小师叔一人在岸上的,后天是小师叔的生辰。”
后日是先生的生辰。
钟煜是记得的。
听张永望的意思,他自然不是提上一嘴就结束。
钟煜正色道:“聊聊?”
四人坐在河边,浣洗过双脚,又落下衣摆。
张永望在河边翻开自己的乾坤袋,掏了本两指厚的书册出来,低头翻了良久,指着一行字。
邹然伸手接过张永望写的记录,翻过“小师叔喜青色,多辟谷不食,言语喜用问句”,又见“小师叔或许穿白更为出尘,六月十八日,多食用璇玑阁生鱼两碟,可见喜欢。”
邹然最后还是没忍住,撇着嘴,丢回去:“说吧,送什么?”
张永望翻找了书上的信息,郑重其辞道:“小师叔爱剑如痴,给他送剑相关的东西,他肯定会喜欢。”
“剑穗不能。”邹然和钟煜异口同声道。
剑穗历来是修士标识身份的配饰,轻易不会换。
剑穗要么是自己选的,要么是师长赠送以明志,要么是道侣所赠,总之能让修士佩上许久。
钟煜和邹然的分歧在礼轻礼重上。
可钟煜很快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他想到的是,只有沈怀霜的道侣才能送他剑穗。
钟煜收了收神,又听到周围三人争论道:“那还能送什么?剑谱他也不需要,买了放着不用的东西放角落里落灰更不行。”
“来时师弟便是如此神情,你又与沈师叔最亲近。”素心朝钟煜看去,“可是想到了什么?”
三人目光都聚焦在钟煜面上。
钟煜盯着清澈湖水下的玉块,停顿片刻:“送礼,这礼自然要他所想要的。”
“先生他不喜欢太聒噪的地方,不喜欢不熟悉的人靠近他,给他过的人,哪怕人少,却不能草率,就给他办一办。”
邹然道:“可师叔年岁如此,不比凡人,生辰真的会当回事吗?”
钟煜:“所以,我们给他过,这生辰才显得不一样。”
白绫掩目
七月初十,这天正好是立秋。
天气说是立秋,气候仍见热着,蝉鸣声不断。夏蝉躲在苍翠的柏树里,到了夜间都不肯鸣金收兵。
最近,沈怀霜觉得崐仑人变得很奇怪。
好几次,他想上琼玉峰峰顶,山门口,弟子镇守在道口,总说是山上再翻修道场,不让他进入。
那琼玉峰去不成,他下山也总该能见到崐仑的弟子。结果,他下了山,学堂里空无一人。
今日下午分明有课,学钟也快敲了。怎么都出去玩了?
沈怀霜抬头望了会儿。
今日他换了一件淡金边的白袍,暖阳落在身上,如同沐光而来。他站在钟煜座旁,低下头。
暖阳洒落书桌,桌案上笔记摊开。
宣纸上,墨笔成行成列,记录下的内容罗列成行,其中每一句话凝练,一目了然。
沈怀霜定睛看了看,又望了望身边其他弟子的书目。
钟煜看得很快,他做的笔记都已经不是崐仑学堂上讲的了。
学得是很好,就怕重蹈覆辙。
他不喜欢窥屏旁人隐私,更不爱查人写过什么,可事关天命镜,他不得已把钟煜做过的所有札记、翻过的书目,都查一遍。
咣咣。
崐仑学钟敲响。
门口弟子姗姗来迟,这些学生跨过门槛,抬头只看了一眼,咳嗽两声又低头回避。
他们本来就习惯在学堂看到沈怀霜。
但当下,空气里仿佛充斥着极别扭的缄默,又有几分好笑。
这宁静也不是因为学堂内有师长让人觉得放不开手脚,更像是所有人在守着一个不可说的秘密。
毕竟,自从下山那天后,沈怀霜便开始格外留意钟煜的平日课业。
下山经常能看见他。而他这一查,就发现崐仑书阁里被夹杂了几本不该出现的书。
也不知道是谁偷偷放在里面的。
崐仑书阁暂时查封,翻阅其中有误的书籍还需要花上好一些时候。
说起这件事,崐仑人就觉得十分离谱。
查书这天,钟煜把关在书阁里看过的书全都记了下来。那些书从书阁翻找出来,白纸、厚黄的旧纸叠在一起高如小山。
令崐仑人觉得更离谱的是,沈怀霜也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事后,他把书都看过了,又挑了四本书出来,当众焚毁。
自此崐仑人只生出了一个想法。
记诵、涉览,这师徒俩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太像,太要命了。
要是一起同岁修道读书,会怎么样?
门口出现了一道墨黑色身影。
钟煜同张永望说着话,眼神严肃,连眼尾痣都是垂在眼下。乌沉的眸子因为室内光线错落,又深如寒潭。
少年低声说着,虽是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可大抵瞧得出,他话说的有条不紊,张永望侧首听着,时而动动眉头,做回应。
“都筹备好了就照这么去做。”
钟煜跨入门后,头仍朝着张永望,他先是和张永望说了会儿,后才缓缓转过头,对着另一个弟子说一会儿话。那把平生剑别在他腰上,哪怕他平日用惯了自己造的那把白羽弓,这剑像成了他本命剑,剑鞘被他擦得亮如崭新,又时不时被他拿去锻造保养。
钟煜才想到去看自己座位。
这一偏头不要紧,他一偏头就撞上了沈怀霜这么一个大活人。
钟煜手臂垂在身侧,收紧了指节。
他走了过去,低头时,发上银冠折射日光,这个人哪里上下都是乌沉沉的,只剑鞘和发顶上的冠亮光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