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发的沈怀霜还未到十五,面容清秀俊朗,摇头婉拒。师兄弟也不觉得他古板,反在回来时,偷偷带兔子灯笼、糖葫芦串给他。
许多次他们都被回来的师父逮个正着。
元白道人却只会顺走他们带来的油鸡或是酱鸭腿。他从来没有罚过他们。
元白道人含笑走时,卧着床铺,就床头的沈怀霜说,大道所成,机遇难遇,天赋难得,数十年如一日更不可求。
“怀霜,此道唯你能成。”
苍老沉稳声渐渐远了。
沈怀霜推了洞府的门出去,盯着凝上露气的松柏,看了很久,广袖翻飞,恍如天人。
眼前云海茫茫,萤火虫飞舞,师父的话犹在耳畔。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看着薄雾飘散了,又聚拢,想着已故的人,心口微微一堵,却又没那么难过。
修无情道有一好处,断情绝爱让人活得无滋无味,却恰恰能隔绝伤心,沈怀霜送走了玄清门很多很多的人,心境无甚起伏,也不能说他只是死生看淡。
树梢上薄雾缭绕,一滴露水不堪其负,压弯了枝条。
沈怀霜又盯着树梢看了一会儿,才觉袖子里的传音镜微烫,他伸出手,拿来一看,镜子里,宋掌门给他留了三句话。
他一条条看着,看到最后一行,又感诧异。
第一二句是:你什么时候开坛授业?找班学生给你带带?
最后一句:你学生哄住了那三人,说三个月后同寻常弟子一样,拜师入门,这下彻底坏了,那三人更喜欢他了,怎么办?
沈怀霜没想到钟煜竟会是这样。
他回了消息过去。
师兄宽心。
不着急份外事,三月后见分晓。
钟煜回绝了那三名长老的消息在寻常学生间炸开。
大通铺内,几个弟子在饭桌边围成一团,面面相觑,小声探讨。
张永望拿着打水的竹瓶,坐在通铺内,一点也不为外物所扰,一股脑倒水进了泡脚盆。
他满脑子都是这两天破到一半的八卦谜题,苦思冥想之际,刚好又在传讯镜上得知了沈怀霜开坛授课的消息,心底被这件事一搅合,又是激动又是苦恼,分神的功夫,他刚伸脚进了盆里,被水烫得面红耳赤,“啊”地大叫一声。
“嗒!”一点水花飞溅,差点落在一双黑靴前,所幸穿这鞋的人反应很快,停了一步。
张永望抬头看去,正见钟煜面色凝重地回来,脱了自己外衣,坐在椅上,像是凝神想着什么事。
夜色都像覆盖在他身上,沉沉的。
同住的人正八卦着钟煜的事,撞见当事人回来,缄口出去。
张永望隐约知道了些钟煜的身份,却没往心里去。
张永望挨烫泡脚,边擦剑,边嘱咐道:“明日择课。早到早得,听我几句。”
钟煜望了过来,那双眼一亮一暗,眼下那颗痣被这目光映亮了一瞬,像是颗黑曜石。
娘的。张永望望了眼想,这小子模样生得真好。哎,崐仑的师姐师妹都要被他抢走了。
他正经地咳嗽一声,继续道:“师弟,听师兄一句劝,别一时脑热,选医宗的课。”
张永望两手张开,比划了一下三尺的距离:“书厚,结课时运气不好遇到长老,连考察的范畴也无。”
“那选谁的课最好?”这时候像个石人的钟煜开口说了话,声音沙哑。
张永望探身过去:“嗯?难道你不想选小师叔?”
这句话就像一块石子落了井,钟煜心头被激起了一层水花,打碎了他僵硬的沉顿。
子渊做得到么
早前弟子窃窃私语的也正是此事。
他们已初步得出结论,医宗的课最不可选,除非是门内弟子,否则无异于给自己添堵。
好课要抢。速抢。吃奶一样地抢。
否则堵上加堵,小堵会变成窜了把火的大堵,能恼得人捂胸口,气得人下不了床。
沈怀霜的课倒是让他们吃不准,是学还是不学。
唯恐尊上为人宽厚,课业却冷不防给人一个不过。
张永望:“除了掌门师尊不开课,其余在崐仑的几位前辈都会开坛授课,小师叔游历归来,除了与李师叔镇压大妖,却也会亲自下场教习捉妖。只不过,这考核尤其难过。”
钟煜听得仔细,偏过头去望张永望。这目光望得张永望心里毛毛的,说不清那目光里头的晦明与锋芒。
张永望放宽心,又叮嘱了一会儿:“明日我们早些去榜上登名,不多时,璇玑阁的谈玄论道会就开了,小师叔这段时日会亲自授课,我们先去瞧瞧。”
钟煜垂下眼:“明日晨起我叫你。”
张永望回了钟煜一个痛快的裹被声:“一言为定。”
夜色从木门前汇聚,像潮水,流淌着铺满了一地。
钟煜盯着足尖前的那点月光,那点令他觉得不安稳又漂浮的感觉,因为那几句嘱托,回归了平衡。
事情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好,但听旁人提起沈怀霜三字,遥远而朴拙的感觉,一瞬间把他拉了回来。
他还有三个月时间。
钟煜拿着木盆,去了澡堂,他不喜欢人流拥挤的地方,也不希望身上留着脏污。
澡堂里水汽氤氲,脚下到处都是横流的水,钟煜避开打闹的那群人,寻了处无人的角落,淋上了热水。
他长年习武,皮肤虽白却不是过分白净,身上练得刚好,介于精瘦和匀称之间。
腹部和小臂肌理流畅,藏着生机,右臂肩头却赫然横着一条狰狞的疤,正是剑刃状的旧伤。
钟煜擦拭完,裹了衣服穿上。
他边绑头发,边回了通铺,来时没注意其中陈设,仔细看,才看到八张一模一样的床并放,床上铺着寻常棉被,靠着一个凳子,两张饭桌居然和床放在一起。
屋子里有混合被褥、油花、木头的味道。
张永望已经睡下了,呼吸声阵阵。
钟煜看了会儿,眉头竟也没皱,坐在床头,拿起收在掌心的那枚勾玉,就这月光,看了一会儿。
昏暗夜色里,勾玉的边缘渡着一层薄光,躺在掌心,久触生温。
他又收起挂好在脖子上,盖着棉被躺下了。
就这样过了崐仑的第一夜。
次日清晨,沈怀霜推门从屋子里出来,身上还是那一身干干净净的道袍,发冠一丝不苟地梳理起来。
晨时露水未散,凝在绿草上,映着远去的青衣人。
早上,沈怀霜已被传音镜里的宋掌门催促了几遍,得知璇玑阁有谈玄论道的邀请。
他一路下山,握着传音镜站在宋掌门身侧,干净齐整地一立,场景好几道目光被他吸引了过去。
钟煜立在台下,很早就在告板上写了他和张永望的名字,偶然抬头朝席上看去。
白日晃晃,沈怀霜笑时风轻云淡,如叶下滑落的朝露。
钟煜原本手里拿着笔,此时整个人没动静了。他看了足足有好几刻,收神时,留意到周围有相同的目光,心中有些不知味。
张永望被淹没在人群之后,举起手臂,被人越挤越远:“子渊!我抢到了!我抢到了!”
钟煜听到声音回头,跨过人群去找他,很快带他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站稳,张永望从没得过这种待遇,捂着胸口不断喘,呛了一口:“你跑得可真快,一眨眼居然把名字都写好了。”
钟煜只问:“课业什么时候开讲。”
张永望展开手里破破烂烂的时辰表,对着已抢到的课业比较一番:“今天小师叔的谈玄心得就在一个时辰后。”
平地一声惊雷,炸得不止钟煜起了一层疙瘩反应,周围人都像嗅到味的狼,齐刷刷朝张永望看来。
“什么讲学论道。”
“谈玄论道是璇玑阁大事,你想今年唇枪舌战吃亏输掉?”
“不上课,一睹师叔风范也不亏啊。”
这课安排在午时开饭前一个时辰。这时辰弟子一般都在书阁温习,以待开饭。
台下张永望和钟煜并坐,万分没想到人数竟会越来越多。
讲坛高居于千人座前。
最上首放置着张木靠椅,木几下塞着金丝错银软垫,铜香炉静置,正待人打开。
底下弟子乌泱泱,倾慕的,凑热闹的。
咣,咣。
授课的银钟重重地撞响,众人才停住声音。
目光汇聚之下,台侧徐徐走出一个立冠的道人,风度斐然,他手上拿着一个焚香的银香勺,手指白净,银勺泛光,比银勺更惹眼的却是那半张面容,眼如明镜,从容不迫。
沈怀霜落了座,平心静气往台下望了眼,扣了扣香勺,燃起清心的香。
香勺“叮”的一声,如古刹敲响了清水铃,周围竟是声音也无。
沈怀霜徐徐开口道:“我这课上也不论师生,谈玄论道的目的不在于说服谁,今日第一课,至多是分享,诸位不如都说说如何看这039清谈039。”
底下响起了交接声。
有人忍不住,真就站了起来:“求师叔解惑,这清谈课是闲聊么?”
沈怀霜面带微笑:“口若悬河可以,言语争锋可以,但是清谈不是散聊,有诸位关心的道,也有生死,动静,圣人有情或无情。有辩驳,有你来我往,才有意趣。”
人又问:“师叔,若我将这清谈和辩驳,有何区别?”
“清谈交流为重,求同存异才是真。”一问一答间。沈怀霜言语中气势如洪涛,全似不如他面上那般风轻云淡,“诸位可有听闻白马非马之辩?辩驳,要讲人话。通俗易懂。二要辩得有所方向,如拆解之姿,直击漏洞。”
“清谈有辩驳,却非力压,必须争个输赢。意在辨伪存真。”
沈怀霜一一说着,面上看似随心所欲,内容却不松散,时不时抛一两个问题回去,台下那群学生就像被激起了千层浪,勾得兴致盎然,神色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