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进入日隆,已经是黄昏。
下了车,过来一个男人逐个办理预购门票。
与麴(qu)路零同行的陆卓顿时明白,先前苦心设计的自助旅行攻略已等同废纸。这个景区在两年内经过翻天覆地的商业洗礼,对于浪漫的个人探险者而言,已是好景不再。
手机的信号很弱,陆卓去了百米外的邮政所打电话,麴路零就一个人在附近逛。正看得仔细,听见有人轻轻地喊:“帅哥。”
这声音有些生硬,由于轻,他并没有留意。直到听到她重复了一遍,这才回过头,看见一个藏族女孩,站在身后。
“帅哥。”
她张了张口,又小声喊了一声,然后笑了,露出很白的牙齿。麴路零问她:“有事吗?”
她羞涩地笑了一下,走过来,可又退后一步,低声说:“我刚才听到你们说话了。你们想去大海子,他们没办法带你们去的。”
麴路零很快明白,她的意思是,这里最美的景点海子沟,是旅行社经营范围的盲区。因为地势险峻,道路崎岖,车没办法进去。但是她可以租借她的马给麴路零,带他们进沟。
海子沟是四姑娘山的重要组成部分,海子沟全长19.千米,面积16.48平方千米,沟内有花海子、浮海、蓝海等十多个高山湖泊,湖水清澈见底。
说完这些,她低下头,好像很不好意思。同时麴路零又看到她的身后,站着两匹当地的矮马。
这其实是个好消息。陆卓回来听说后也很兴奋,我们很快便谈妥了:后天和藏族女孩一起上山。
她牵了马,却又走回来。
麴路零问:“还有事吗?”
她便说:“你们还没住下吧。这里的宾馆,哄人钱的。我们乡下人自己开的店,价钱公道,还有新鲜的牦牛肉吃。我帮你们介绍一个。”
大约最后一点对麴路零和陆卓都有吸引力。她们点点头,跟她走了。
藏族女孩赶着两匹矮马,上坡的时候,还在马屁股上轻轻推一下。嘴上说:“都是我的娃,大的叫银鬃,小的叫鱼肚。”
陆卓便笑着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我叫央金。”
三人在一幢三层的小楼前停住。央金喊了一声,音调抑扬,里面便有人应声。很快走出一个中年女人,招呼我们上去。
女人粗眉大眼,很活泛的样子。央金说:这是瑞姐,这里的老板娘。”
瑞姐哈哈一笑,说:“是,没有老板的老板娘。”
她一边引我们进屋,一边说:“我是汉人,从雅安嫁到这儿来的。”
屋里有个小姑娘擦着桌子,嬉笑着说:“瑞姐当年是我们日隆的第一美人。”
瑞姐撩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儿,似乎有些享受这个评价,然后说:“那还不是因为央金嫁了出去。”
说完这句,她们却都沉默了。央金低下头,又抬起来看我们,微笑得有些勉强。她说了声“你们先歇着”,就走出去了。
瑞姐看她走远了,打一下自己的脸,说:“又多嘴了。’
麴路零和陆卓随她进了房间。瑞姐将暖气开足,说到晚上会降温,被子要多盖点儿。
晚上麴路零到了外头,见老板娘正在和人说话。
他转过身,这才看到和瑞姐讲话的人是央金。她对着矮阳台上站着的麴路零浅浅地鞠一个躬,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子,伸手捧上来,说:“送给你们吃。”
麴路零接过来,里面是一些很小的苹果。他还没来得及道谢,央金又浅浅低一下头,对老板娘说:“我先走了。”
瑞姐看着她走远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脸对麴路零说:
“小弟,你们拿准了要租央金的马,可不要再变了啊。”
麴路零笑着摆了摆,说:“不会变,我们说好了的。”
瑞姐恩了一声,然后对麴路零有说:
“她是不放心。听说你们明天要跟团去双桥沟,团里有镇上马队的人,她怕你再给他们说动了。良心话,央金收得可真不算贵,就算是帮帮她。”
麴路零点了点头。
第二天跟旅行团去双桥沟,导游叫阿旺,年轻的藏族汉子。到了沟尾的红杉林冰川,阿旺打听麴路零跟陆卓次日的行程。麴路零跟陆卓说他们去海子沟。阿旺说那旅行团可去不了,不过他和镇上的马队熟得很,可以载他们去。
麴路零说不用了,自己已经租了马。他就问麴路零是跟谁租的。他想下告诉他:“央金。”
阿旺冷冷地笑了笑,说:
“就那两个小驹子,到时候不知道是马驮人还是人驮马。”
回程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冰雹,打在身上簌簌作响。接着飘起了雪,刚下了一会儿,气温便迅速地下降。回到旅馆的时候,手脚都有些僵。
这时候,有人敲门,
小心翼翼地。
打开来,是央金。
央金冲麴路零还有陆卓点点头,将瑞姐拉到一边,轻轻地说了几句。瑞姐皱一皱眉头,她便拉拉瑞姐的袖子,像是在恳求什么。
“这可怎么好?”瑞姐终于回过神来。央金便将头低下去。
瑞姐再望向麴路零和陆卓,满脸堆着笑。她对麴路零说:“小弟,看样子这雪,明天还得下,恐怕是小不了。”
麴路零和陆卓都不作声,等她说下去。
她似乎也有些为难,但终于说了出来:“央金的意思是,你们能不能推迟一天去海子沟。天冷雪冻,央金担心马岁口小,扛不住。”
陆卓着急地打断她:“那可不成。我们后天下午就要坐车去成都,回香港的机票都买好了。”
麴路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央金一直沉默着,这时候突然说了话,声音很轻,但他们都听见了。她说:“这个生意我不做了。”
安静了几秒,陆卓的脸沉下来,语气也有些重:“早知道就该答应那个阿旺。人家那边怎么说规模大一些,多点信用!”
瑞姐赶紧打起了圆场,
说:“什么不做,生意生意,和和气气。”
又转过头对央金使眼色,轻声说:“妹子,到底是个畜生,将就一下,你以为拉到这两个客容易?”
央金张了张嘴唇,想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转身走了。
麴路零跟陆卓一夜没睡。
第二天清早,瑞姐急急地敲他们的门,脸上有喜色,说雪住了。
装备齐整,她带着我们去找央金。央金就住在不远的坡上,两层的房子,不过从外头看清寒了些,灰蒙蒙的。碎石叠成的山墙裸在外面,依墙堆了半人高的马料。
瑞姐喊了一声,央金迎出来。她笑了笑,引我们进门,说:“就好了。”
进了厅堂,扑鼻的草腥气,再就看见两匹矮马,正低着头喝水。
瑞姐说:“我们日隆整个镇子,唯独央金把马养在二楼,和人住一层。”
央金正拿木勺在马槽里拌料,听到瑞姐的话,很不好意思地说:
“天太冷了,还都是驹娃子,屋里头暖和些。”
备鞍的时候,过来个男人。看上去年纪不是很大,笑起来却显得很老相。央金对我们说:
“这是我表弟,等会儿和我们一起上山。”
陆卓问:“怎么称呼?”
央金说:“都叫他贡布索却。”
从长坪村入了沟,开初大家都挺兴奋。远山如黛,极目天舒,人也跟着心旷神怡起来。坐在马上,随着马的步伐,身体细微地颠动,很是适意。银鬃走在前面,看上去活泼些,轻快地一路小跑,走远几步,就回过头来,望着我们。
贡布说:“它是等着弟娃呢。
跟着银鬃的蹄印,鱼肚的步伐不禁有些乱。海拔高了,这小马呼出的气息结成白雾。央金从包里掏出一条棉围脖,套在鱼肚的颈项上。围脖上绣了两个汉字一“金”和“户”。
麴路零问央金这两个字的来由。她笑一笑,说:
“央是我的汉姓,我的汉名叫央月英,上学的时候都用这个。”
麴路零又问她:“那卢呢?”
她没有回答他。
当雪再次落下的时候,一行人正走在青冈林泥泞的路上,几乎没有察觉。直到天色暗沉下来,贡布抬头望了望天,说:
“坏了!”
我们遭遇了山里的雪暴。雪如此迅速地弥漫开来,铺天盖地,密得令人窒息。央金使劲地做着手势,示意麴路零陆卓下马。他们俩刚想说点什么,被她制止——稍一张口,雪立即混着风灌进喉咙。麴路零叫陆卓把重物放在马背上,顶风而行。雪很快地堆积,已经没过了脚背。
终于在半里外的地方,他们发现了一顶帐篷。这或许是某个登山队的废弃品,但对他们却如同天赐。
麴路零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前掀开门帘,看到里面己有两个人。是一对青年男女,靠坐在一起,神情颓唐。看到麴路零和他身后的陆卓时他们的眼神十分警惕。在麴路零等人还犹豫的时候,男的说:“进来吧。”
帐篷突然充盈了。央金望望外面,对贡布说:“让弟娃进来吧。”贡布出去牵了缰绳。鱼肚刚探进头,年轻男人大声地叫起来:“马不能进!”
央金一愣,几秒钟后,她半站起来,对年轻男子深深鞠了一躬。他们都听到她近乎哀求的声音:“先生,它年岁很小,这么大的风雪.....
男人不再说话,将头偏到一边去。
麴路零、陆卓、贡布以及央金四人静静地坐在帐篷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鬼天气!”青年男人恶狠狠地骂了句。
这成为陌生人之间对话的开始。于是他们知道:男的叫永,女的叫菁,从成都来,是和大部队失散的登山队员。
天光又暗淡了一些,已经快要看不见东西。永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只应急灯,
打开,
电量已经不充足,蓝荧荧的光。忽闪着,鬼火似的。而风声似乎更烈了,他们在帐篷里面明显感到温度在下降。麴路零看见央金卸下马鞍,将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盖在鱼肚身上。
应急灯闪了一闪,突然灭了。帐篷里一片漆黑。在这突然的死寂里,他们都互相看不到彼此,但都听到外面的风愈来愈大,几乎形成汹涌的声势。
有人啜泣。开始是隐忍而压抑的,渐渐地放肆起来。是菁。他们知道,她在用哭声抵抗恐惧。但在黑暗里,这只能令人绝望。
陆卓有些焦躁,开始抱意怨。永终于大声地呵斥:“哭什么哭,还没死呢!”然而,短暂的停歇过后,他们都听到的是更大的哭声,几乎是歇斯底里。
这时候,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来,极细弱的,是一个人在哼唱。
是央金,
央金用藏语唱起了一支歌谣。
他们都听不懂歌谣的内容,但是辨得出是简单词句的轮回。
旋律也很简单的,没有高潮,甚至也没有起伏,只是在这帐篷里萦绕,
回环,
在他们心上触碰一下,又触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