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节(1 / 1)

裴明淮手已握上剑柄,姜优淡淡地道:“裴公子,你不是我的对手,在姜家庄你虽没跟我交过手,但你应该清楚这一点。我不想跟你动手,你也别来惹我。”

裴明淮此时挂心皇后,虽然姜优现身他是够惊奇的,但哪里有心思多想。凌羽自他身后露了半张小脸出来,道:“师姊,你跟我大哥说,他杀了我家里的人,我不要见他。他就算让你抓我回去,我也不理他。”

姜优听他如此说,便道:“这么说,小师弟是打算留在皇帝身边了,是不是?”

凌羽咬着下嘴唇,半日,点了点头。姜优笑道:“傻孩子,你今儿差点被老虎给吃了,你就不怕下一回有人又要害你么?”

凌羽道:“陛下说啦,以后再不会的。”

裴明淮忽道:“你怎么知道?”

姜优淡淡地道:“若非你差点出事,我也不会应你大哥来带你走。好罢,既然你心意已定,我就这样告诉你大哥吧。”

裴明淮听她如此说,心里疑惑不定,实在想不明白姜优来灵泉池究竟是为什么。若是真想带凌羽走,是没人阻得了她的。甚或她如果真想杀文帝,哪怕是禁军众多,她一样能得手。心里是一千一万个问号,但这时又不敢多问,他知道姜优脾气难测,若是哪句话惹恼了她,那可就麻烦了,凭自己是挡不了她的。

他只听到身后的凌羽问道:“师姊,你如今可还好?我都跟你说了,饮鸩止渴罢了,别再造孽了。”

姜优本已转过身去,听到他这话,又回过头道,笑了一笑,道:“小师弟说得是,我为了保得己身不灭,早已自堕鬼道。”

裴明淮记起凤仪山鬼王洞府里那些女子的森森白骨,怒气渐生,也顾不得什么了,便想拔剑。凌羽伸手按在他腕上,道:“明淮哥哥,你斗不过我师姊的。不过,她既然去年开始就没有再杀女子以她们精血练功,就已经等于是在求死了,早一年晚一年,没什么大不了的。”

裴明淮一楞,这才记起,他一直认为吕玲珑是死在鬼王手中。可是,吕玲珑既然未死,就说明去年凤仪山上实则并无鬼嫁娘上山,况且又听洪响说过,吕玲珑并非处子之身,于姜优练武并无用处。还未来得及细想,又听姜优幽幽地道:“小师弟,你师兄既死了,我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若不是你大哥找上门了,我数十年来又确实受了大凉沮渠氏太多的恩,我总得等着回报完了再死。”

裴明淮道:“难怪秦苦说在姜家庄苦捱了多年,原来他是受天鬼之命留在那处的,所为的全是你……”

“姚碧也是。”姜优打断他道,“我可养不活那优昙婆罗,就连炼制丹药这种事,我也不如小师弟和阳朱多了。”她又轻轻地叹了一声,道,“裴公子,我答应洪大哥的话,他都能信,你又为什么不信?”

裴明淮冷笑道:“你知道洪响在死之前说了什么话么?”

这时一阵风吹过来,那树上的花纷纷飘落,一轮圆月映在姜优身后,又倒映在灵泉池中。姜优白衣如雪,直欲乘风。裴明淮是明知面前的女子若论起年纪,恐怕大了自己几番,也明知姜优的绝色容颜乃是红颜枯骨,但望着她仍有恍惚之感,仿佛她便是月中嫦娥,随时都会飘入广寒宫。

姜优问道:“什么话?”

“他说,他表妹阿蓉惨死你手下,他却痴恋于你。他哪怕是死了,也对不住她!”裴明淮道,“我倒也奇怪了,你们这门派练的是什么功,把个个人都哄得神魂颠倒的?”

姜优瞅了他一眼,笑着对躲在裴明淮身后的凌羽道:“小师弟,要不,你给他讲讲?论起师门的功夫,那还不是你练得最好。”

这时乙旃惠带了羽林军冲进灵泉宫,原本文帝来灵泉殿不愿惹眼,明里只带了斛律莫烈麾下的高车羽林,乙旃惠暗里留在方山上面。想必是苏连一觉着不对,便立时传令乙旃惠前来。

乙旃惠抬头见一个姿容绝世的白衣女郎站在树梢,下面众禁军如临大敌,大吃一惊,喝道:“还不放箭?”

那种弩箭本来是军中所用,乃是硬弓,数百支齐发,破空之声不绝。裴明淮也存心想看看姜优如何挡,只见弩箭到了姜优身侧,竟像是碰到一堵无形的气墙,箭箭折矢,纷纷坠地。乙旃惠大惊,叫道:“你是人还是鬼?”

姜优以袖掩面,格格而笑,道:“你看我有没有影子?”

她这一说,众人都不由自主地低头去看,只见她的影子不仅映在地上,还映在湖中,晃晃悠悠,哪里是什么鬼魅。乙旃惠仍然不忿,朝斛律莫烈使了个眼色,正要动手,只听这时文帝淡淡地道:“既不是鬼魅,那便是仙子了。你们都退下,不须动手。”

姜优一笑,道:“还是陛下说得我开心,难怪仪平离不开你。”

文帝微笑道:“这是什么离不离得开的,她既为妃嫔,那便是她的本份。”顿了一顿,又道,“仪平并非沮渠牧犍的女儿,其实是他兄弟沮渠安周之女。只是安周自凉国被先帝所灭后,便占据高昌,一路辛苦,却让女儿来了平城。毕竟我大魏向来对敌国的公主都不薄,先帝更是立了大夏公主赫连氏为后,也比跟着安周去高昌的好。你既对仪平如此关心,想来你便是安周的母亲了?”说罢却笑,道,“朕知道这时候不该笑,但实在觉得好笑得很。凌羽,你认莫瓌当大哥,莫瓌又是沮渠牧犍的儿子,这辈份不全乱了么?”

凌羽嘟着嘴不说话,姜优叹了口气,道:“陛下妃嫔众多,想必也不如何在意仪平。只是陛下也莫因为我今晚来此而迁怒仪平,她是什么都不知道。况且,肯为陛下养育皇子,那实在对陛下是出于真心,毕竟子贵母死那是像刀子一样悬在头顶,沮渠仪平又没什么母家得要去顾及的。”

姜优说罢,再不停留,只见月下她白衣飘拂,就如朵白色的木芙蓉,被风吹了开去,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裴明淮不及多想,道:“陛下,我先去姑姑那里。”

文帝嗯了一声,道:“朕与你一起去,灵泉宫的人都跟上。”

裴明淮想想似乎这也该是最稳妥的法子,文帝也是定然不会此时回宫的,便道:“是。”只听文帝若有所思地道,“这女子跑来这一趟,究竟是为什么?……”

姜优自灵泉殿离开后,却是径直上了旁边的方山,一直到了半山腰,忽然停了下来,便如一朵白木芙蓉轻轻飘落一般。她眉梢眼角微微含笑,道:“你已经跟了我多时了,出来吧。”

一人自树林中走了出来,月光洒在他脸上,神端骨秀,正是祝青宁。姜优见到祝青宁手中那支通体如血的赤玉箫,目光中微现恍惚之色,过了好一阵,才道:“今晚是连着遇到两个熟人了。祝公子,凤仪山一别,向来可好?”

祝青宁道:“我该如何称呼你?师叔?”

姜优微微一笑,道:“你要这么叫也成。你自我出了灵泉池,便一直跟着我了,所为何事?”

祝青宁沉默良久,姜优却也不急,也一言不发,等着他开口。最后只听祝青宁低声道:“请你带我去见他。”

姜优听他这么说,倒也不奇,道:“你想见你爹?”

“我有事想问他。”祝青宁道,“这不为过吧?”

姜优摇头,道:“不为过。可是,你也该知道,他不会在这里。二来……唉,这话原本不该我说,阳朱他既收了你为徒,你如今又是九宫会的月奇,你就别再跟你爹扯上什么关系。这还要我对你说么?”

祝青宁道:“不是我要跟他扯上关系,是他不肯放过我,我迟早得被他害死。”

姜优奇道:“什么?”

“上一回,我已经违了九宫会之令,把孔周三剑给了他的人。”祝青宁道,“我真不知道下一回他还会要我做什么,九宫会饶不过我的。”

姜优皱眉,却不答话。祝青宁道:“那总是我爹,我有什么话,难道不该亲自问他的?”

“……我已经说过了,他不在此处。”姜优缓缓地道,“这样罢,我会告诉他,若是你爹愿意见你,自会来寻你。你如今在京城?”

祝青宁点了点头,道:“若要寻我,在城外无极观便是。”

姜优道:“祝公子,你不要再去尉府见你母亲了。你这是在惹些事出来,你知不知道?不要去见上谷公主。”

祝青宁笑了一笑,月色下却颇有凄伤之意。“是,我知道。只是我自幼时起便不曾再见过她,总想看一看,她现在怎样了。我爹我找不到,可她……她一直在尉府,我实在是想看看她。”

姜优摇头叹气,祝青宁又道:“上一回在凤仪山,我那时还不知道你就是我师叔。我师傅虽然比常人要年轻不少,但跟你实在不是一回事,我实在是没想到你就是……你就是传说中的星霜仙子。师傅已经故去,我听他吩咐,将他送回天心殿安葬。我愿意入九宫会,一是为了师傅的话,九宫会的藏宝总归与世无益,不能落到狼贪虎视之人手中。其二,便是我想见一见我爹。天鬼实在是神秘至极,哪怕是穷九宫会之能仍没法接近,今日见到你……”

“你爹让你去你师傅那里学艺,便是想让你远离这朝堂之争,最好连江湖都远离。”姜优道,“你非得回来做什么!阳朱的教训还不够么?”

祝青宁神色更是凄凉,道:“我……”

姜优道:“你究竟要问莫瓌什么?以他当时的处境,把你送至阳朱处是最好的做法了。莫瓌是牧犍和武威长公主之子,生来负着的就是国仇家恨,实在是由不得他自己,这个当爹的想你远离纷扰,有什么不对了?留你在身边,是等着死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平原王府当年数百人皆被诛,无一幸免!你是王府左管家的孙儿替你死的,你知不知道?你非得要回来趟这浑水,你对不对得起他们?你看阳缨,那都是什么下场!”

祝青宁听姜优提到阳缨,眉头微蹙,道:“听师叔的口气……阳缨不是你女儿么?”

“不是。”姜优道,“她是你师傅的义女,跟我没什么干系。不过既然有这渊源,照拂一下她女儿也是应当的。”

祝青宁问道:“八块琰圭是你给她女儿的?”

“九鼎和新朝藏金的秘密藏在八块琰圭里,你师傅终究不愿毁去,我怕再生事便携走了。唉!明知是个绝大的祸害!”姜优道,“所以说,江湖传说九宫会藏着这秘密,也是实有其事。我不愿此物再传于世,但也不愿毁去,最后给了……她。至于她用不用,如何用,再与我无干了。”

祝青宁眉头蹙得更紧,问道:“那生门前的阎罗不是你移走的?”

“我多年不曾回过天心殿。”姜优道,“生门前的阎罗?移走?”

祝青宁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又道:“那末除了你和师傅,还有谁清楚生门和死门的机关消息?”

姜优叹了口气,道:“别问啦。知道得越多,对你越没好处。”

祝青宁沉默良久,却对着姜优一揖,低声道:“求师叔成全。”

姜优顿足道:“你!唉……好好好,我答应你了。”见祝青宁又对自己一揖,转身欲走,又道,“你并没练御寇诀,但你现在的情形不太好。”

祝青宁回头苦笑道:“虽说在你那处得了御寇诀的心法,可我现在哪里敢练!我现在是自顾不暇,再练那心法,不是找死么!”

姜优道:“你不该把本门的内功连着昙无谶的那一门一起练。虽说见效神速,但却是水火不相融,我怕你如今已经快压制不住了?我们本门的功夫,本来就是讲究自然而为,缓缓而行,你要反其道而行之,是在自伤。”

祝青宁淡淡一笑,道:“是死是活,我倒不怎么在乎。”

“你不在乎,可别人在乎。”姜优道,“若是去年那时候,我倒是能帮你。现在是不成了,我跟你一样,也是自顾不暇。”

祝青宁问道:“我爹是不是也这样练过?”

“他的本门心法是小师弟传的,自然无碍。”姜优道,“但要小师弟出手帮忙可不容易,谁都拿那孩子没办法。”

祝青宁奇道:“这也能随便传人?”

“小师弟虽是师弟,但九节杖既在他手,他要怎么样我们谁都管不了。”姜优道。

祝青宁问道:“听凌羽的意思,我师傅肯收我为徒,是看他的情面,这是真的?”

“是。”姜优道,“不过,你资质好,阳朱才会如此尽心。而且……你是真不错,祝公子,我再劝你一回,别来趟这浑水了。”

祝青宁低声道:“有些话,我若不问清楚,我不甘心。”

姜优微微摇头,道:“你实在是固执得很。”她话未落音,便只见着一点白影飘飘地远去了,全不见使力处,就如同一朵纯白的芙蓉被风吹走一般。祝青宁凝视她的身影,喃喃地道:“星霜仙子,星霜仙子。谁会想到你就是鬼王?红颜白骨……哪怕明明知道,也总有些不敢想。我真是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凌羽能练成,别的人都练不成?御寇诀……”

从这方山俯视灵泉池,真如一具满月,波光闪耀。只是灵泉宫中灯火通明,祝青宁远远望去,只见众禁军打马而出,中间簇拥的想必便是文帝了。祝青宁看着,眼中颇有异色,自言自语道:“奇怪了,这大半夜的,出了什么事,连皇上都惊动了?……”

灵丘本来是个县,只因地处关要,历来是皇帝南巡出京的必经之地,便升格成了郡。灵丘风光秀丽,有处笔架山颇为可观,文帝便曾在此处与群臣竞射,刊石勒铭以载。附近又有温泉水,是以皇后择了此处建温泉宫,文帝出巡也可留宿。历代大魏皇帝都对出巡乐此不疲,各地的行宫也数不胜数,只是大代总归是马上一族出身,行宫大都质朴得很,也就皇后喜爱的这灵丘宫尤其小巧精雅了。

从灵泉池过来灵丘实在不近,裴明淮哪怕骑的是凌羽那匹异种宝马,也一样的花了两个时辰,再心急如焚也没法子。到了温泉宫,便见着守卫的禁军死的死,昏的昏,心中更是怦怦直跳。闯进皇后居室,见空无一人,依稀还闻得到一缕幽香。再一看,香炉中的香燃尽不久。也不见韩陵忳与众麒麟官的踪影,知道他们必定来了温泉宫没见到皇后,一路追下去了。

裴明淮回到宫门,正要上马,迎面便撞上文帝与苏连一行人。文帝问道:“怎么样?”

“姑姑不见人,秋兰晕过去了还没醒。不知用的什么药,我想问话,昏过去的禁军用凉水泼都不醒。”裴明淮道,“陛下,我这就去追。”

文帝道:“我看你是急糊涂了!该去追的都早去了,你去有什么用。放心吧,不管来的是什么人,绝对走不出这方圆百里。”

裴明淮自然心知文帝一路上过来,早已经下令京城的禁军出城了,但总归焦急,皇后那娇怯怯的样子,怎么禁得住他人胁持?又是着急又是自责,只顿足道:“都是我太大意了,那些人既敢入宫劫持母亲,姑姑又一个人在这里……”

文帝道:“淮儿,你给我安静点,别这么沉不住气。你姑姑不会有什么事,没人敢伤她的。”又对在旁边左看右看的凌羽道,“你也是,要玩就离远些,别吵着朕。”

文帝说罢,闭了眼在榻上道:“朕被扰了一日了,想好好清静下。这一日的事……”他不说下去了,裴明淮沉默片刻,突然道,“陛下。”

文帝也不睁眼,道:“朕都说了,别来吵着朕。”

“不是,陛下,你看这里。”裴明淮道,“这书上压着镇纸。是本《尚书》,翻开的一页是……《甫刑》。”

文帝道:“《甫刑》?《吕刑》?”

裴明淮目光落到墙上挂着的那幅兰花图上,叫了起来:“是吕玲珑!”

文帝却没开口,只是眉头紧蹙,似乎有什么难解之事一般。裴明淮忽见文帝似想起了什么,猛地惊了一下。

“苏连!”

苏连一直在门口,听文帝语调不对,忙进来道:“陛下,什么事?”

“你即刻去一趟邺都。”文帝道。苏连愕然,道:“现在?”

文帝道:“对。”又朝苏连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苏连依言走到文帝身边,文帝对他附耳说了几句话,声音极低,连裴明淮都不曾听清。只见苏连面上现出惊愕之色,文帝道:“还不快去?”

苏连道:“是,臣这就去。”

他刚转身,又听到文帝道:“这件事若有闪失,你自己拿头来见。”

苏连道:“是,陛下请放心,绝不敢有任何闪失。”

听苏连一行人马蹄声疾去,裴明淮实在忍不住了,道:“陛下,什么天大的事!再大大得过姑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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