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横江道:“九宫会的分堂名目,确是梵语,我虽不认得,但确实是跟这玉圭上的差不多。”
秦华冷笑一声,道:“这绝不是玉圭。”
裴明淮一皱眉,低头看手中玉圭,片刻后方道:“不错,这玉上端为尖,似玉圭却不是玉圭……”他再看了一眼,道,“这是琰圭。《周礼》有云:琰圭九寸,判规,以除慝,以易行。”
彭横江皱眉道:“我不懂这些文绉绉的,什么意思?”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琰圭一向是作为征讨不义的符信所用的。”
彭横江道:“征讨不义?”
裴明淮道:“九宫会当年的符信出现在此处,自然只有一个原因,一定是要来报仇的了。”
纪百云厉声道:“我等不惜身家性命,歼杀九宫会,全是出于一腔热血!如今收到柬贴,想来定有当年的余孽尚未铲除干净,就算老夫年事已高,就算上刀山下油锅,也要去看个究竟!”
他话未落音,只听得茶棚那边传来了一声讪笑,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道:“来这里的,都是为了那孔周三剑所藏的秘密吧?说得倒是如此正气凛然,真不愧是铁仙翁啊!”
纪百云一张老脸顿时发青,身形一动便到了茶棚中。说话的便是那个背朝众人而坐、一直不曾开过口的灰衣汉子,此时他仍未回头,只端了茶往嘴边送。
纪百云厉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在此胡说八道?”
那灰衣汉子道:“在下可说错了?钟公垒与此相距千里,铁仙翁竟迢迢前来,为的是什么,恐怕不止是在下,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吧?”
纪百云手已握紧了旱烟杆,彭横江却道:“既然来了,就别装什么正道大侠了。纪老头,我们这群人进朝天峡,为的就是九宫会那些宝贝,不就是一层纸,索性就捅破了吧,藏着掖着,办得成什么事?九宫会财力丰厚天下皆知,可那些宝物从未被找到过也是事实,我们难道还不够分的?难不成你一个人就想贪全部?”
纪百云冷笑道:“想要全部的是你姓彭的吧?”
彭横江手里的金球滴溜溜地转得更快,只道:“把我那些兄弟全叫来了,恐怕也没办法把那些东西全抬出朝天峡。大家一起分,有何不可?”
纪百云笑道:“只怕到了那时,就是三个和尚没水喝了。”
他说到这句话时,目光与语气都骤然露出了一股阴狠之意。那灰衣汉子却似丝毫未曾觉着纪百云的杀气,只淡淡道:“谁有水喝,谁没水喝,全凭本事。各位光在这里弄嘴皮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突然起身,转过头来。只是他头上戴了一顶竹笠,压得极低,又低着头,看不清他的面目。“既然店老板找不到了,也不必付帐了。在下先走一步了。”
他说完这句话,竟真的走出了茶棚,上了一匹瘦马,不时便消失在小路上。裴明淮眉头微皱,朝茶棚外望了望。此时虽然雨已停了,但天色阴沉,黑压压的,那灰衣汉子这么说走就走了。
彭横江对姚浅桃道:“浅桃,你若不累,我们也上路罢。”
姚浅桃不愧是女侠,此时面色已然复原,笑道:“甥女又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有什么累的?舅舅说上路,便上路罢。”
他二人牵了一红一黑两匹马,也走了。秦祺秦华兄弟,不一刻也离了茶棚。纪百云犹豫了半日,终于也上马走了,此时茶棚里便只剩了裴明淮和原瑞升二人了。原瑞升已把蒸屉中的人头取了出来,与断手一同放在面前,怔怔看着。
裴明淮坐到了他对面,道:“原前辈为何不走?”
原瑞升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为何不走?”
裴明淮笑道:“别人路熟,我可不熟,这天气赶山路,谁知道会遇到什么呢。”
原瑞升道:“蜀道艰险,人人皆知。”他伸了手,将那两人眼帘抹下,叹道,“看他二人的眼神极是惊骇,看样子根本来不及抵抗。此人武功着实惊人,我这两名弟子都功夫不差,就算是我,也不能在一招间取了他们性命。”
他指了一指右边那颗头颅,“这是我侄子。我生平无子,这侄子本来是要继承我金门堡的……”
说着,原瑞升便闭上双眼,本来白净富态的脸,此时竟也颇为疲惫的样子。过了良久,他才睁开双眼,见裴明淮仍然坐在他对面,便道:“裴公子,你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裴明淮道:“在下也听过九宫会藏宝之事。这桩事流传江湖已数十年了,当时不少人曾去寻找,但均是无功而返。天心殿早被封住了,九宫会总坛已成一座废城。年头久了,便也渐渐再无人去寻找了。”
原瑞升道:“不错。我也老了,这话对你但说无妨。我们昔日也找遍了九宫会总坛,但一无所获。孔周三剑,大笔宝藏,御寇诀的心法……什么都不曾找到。按理说,我们应该一把火烧了那总坛,但大家都暗暗想道,若是烧了,以后恐怕真什么都找不到了……”
裴明淮道:“原来原前辈一直都在寻找那些东西?”
原瑞升苦笑道:“不仅是我,当年没死的那些人,或是江湖上听到传言的那些人,都是一样吧。这些年,也不知多少人去过了,都无功而返!”
裴明淮道:“原前辈对于这两位被杀的弟子,有何看法?”
原瑞升眼神茫然,只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当日九宫会中人,无一逃脱。我们连几岁的孩子都不曾放过,斩草除根……不管是总坛,还是分堂……有人来复仇?谁?……”
裴明淮道:“九宫会属下众多,有逃出来的发誓复仇,也不足为怪。也许,如今的九宫会,便是当年活下来的九宫会中人……”
他话还没说完,原瑞升便大摇其头,道:“不,不是,一定不是。”
裴明淮奇道:“原前辈为何这般肯定?”
原瑞升只是摇头,道:“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
原瑞升道:“复仇?谈何容易!我们这群幸存下来的人,都是各霸一方,武艺高强之人。
裴明淮等着他再说下去,原瑞升却似不愿再说了。裴明淮略有些失望,只得道:“我们便在茶棚里住一夜罢,明日再上路。”
原瑞升点头,满脸委顿之意。“好,就依裴公子的。只是这一晚且莫睡熟了,若是有人来偷袭……”
裴明淮笑道:“原前辈只管放心,在下管教他们有来无去。”
下了大半夜的雨,第二日却是天朗气清。裴明淮起身时,见原瑞升正站在竹棚之后的一处空地,手握长剑,面前泥土里插了一块木牌,知道他必定是将自己侄子与另一名弟子的头颅与断手埋在了此处,当下便走到他身后,低声道:“原前辈节哀。”
原瑞升慢慢回过头来,他脸上皱纹毕现,颇有老态。“都怪老夫自己,让他们无端地来送死。”
裴明淮无言以对,原瑞升却笑了笑。“走罢走罢,趁天气好,我们在天黑之前赶到朝天峡。”
他对剑门这一带十分熟悉,二人骑在马上,原瑞升一路连指带说,听得裴明淮甚是神往。原瑞升取了身边水囊,喝了几口,笑道:“人老了,嘴也碎了,裴公子莫要见怪。”
裴明淮笑道:“原前辈太过谦了,在下是真听得入神了。”他扬起马鞭,虚指了一指四周,“这里便是三国相争时候的蜀道,果然是险峻无比,当得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原瑞升却道:“待你走到朝天峡,此处就是升平大道了。”
一直走到下午,那朝天峡终于在眼前了。裴明淮登时怔住,他虽已听姚浅桃说过那“云栈”,但亲眼见到还是另有一番震撼。那哪是什么路,根本就是极长极宽的一道削壁,无数木桩打入悬崖之中,又以木板在木桩上搭建起窄窄的一条小道。下面便是极湍急的江水,隐隐能见到江中露出的礁石,若是摔下,就算水性极佳的人,也难免撞到礁石上,粉身碎骨。而那栈道靠江的一边竟只悬了一道铁链,若没些胆量之人,也不敢走。
这日本是阳光明丽,但走到此处,却只觉着云蒸雾绕,栈道仿佛便在云中,果不愧“云栈”之名。
原瑞升笑道:“裴公子,如何?”
裴明淮道:“在下是迫不及待地想上去一试了。”
原瑞升道:“座骑也只能留在此处了,朝天峡的栈道极险,有些地方人要走都艰难,更不要说马了。”
裴明淮道:“不错。”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那栈道,这朝天峡的栈道年久失修,不时地会有块木板掉了,或是踩上去摇摇晃晃。裴明淮走了一段,朝下一望,江水奔流咆哮,露出狞恶礁石,竟微微觉着有点目眩。再看自己,也被裹在一团淡淡白雾之中,一时竟觉似真似幻。
原瑞升本走在他前面,这时只闻他的笑声自云雾间传来:“裴公子,可有乘云而上之感?可别一脚踏空了,掉下去就算是只水鸭子也活不了。这里的暗礁漩涡,可多着呢。”
裴明淮道:“多谢原前辈提醒。”
他听到原瑞升忽地“噫”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惊异之色,便加快了脚步走到他身后,道:“怎么了,原前辈?”
这栈道极窄,仅容一人通行,原瑞升挡住了他的视线,裴明淮看不到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过了片刻,原瑞升方一侧身,裴明淮立即闪身过去,只见有两具尸体横在面前。那两具尸体在昨日还是两个活人。
原瑞升喃喃道:“血刀双煞,他们的银刀都没有出鞘。”
裴明淮朝两具尸体走近了两步,立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二人的尸体已然不成人形,似乎是被重物踩踏过一般,尤其是二人的脸,都成了肉饼,若非看他们身形衣着,几乎认不出来。原本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衫,此时早已污泥鲜血和成一团。在秦华的衣襟下摆处,有一个十分显眼的和着鲜血的泥印,一眼看去却有些像个蹄印。
原瑞升的声音里,隐隐透着恐惧之意。“他们……难道是被马给踩死的?”
裴明淮皱了眉头,又盯着那蹄印看了半日,道:“不太像马蹄印,倒像是个……”他抬起头,望着原瑞升,“牛蹄印。”
原瑞升顿时大惊,看了片刻,不由得点头道:“不错,正是牛蹄印。老夫幼时家贫,也放过牛,这确是牛蹄印无疑。看来,是一头牛在他们身上反复踩踏,才把他们的尸身践踏成这般模样?”
裴明淮道:“马都上来不了,一头牛又怎能牵上这云栈?”
原瑞升道:“但他们的死状……”
裴明淮忽然弯下腰,自秦祺手中取了一物。他握得并不紧,显然是在他死后,有人将那物事塞入他手中的。原瑞升一见,便失声道:“这也是一块琰圭!”
这块琰圭与在蒸笼中发现的形状全然相同,只是色呈深黄,极是纯美温润。裴明淮道:“这是田黄石,称得上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之一了。”
原瑞升注视着琰圭上的花纹镌刻,甚是遗憾地道,“又是梵文,只可惜秦祺秦华二人已死,我们都不认得上面写的是什么了。不过,照老夫看来,这琰圭之上,写的一定是‘牛坑狱’。”
裴明淮道:“前辈为何如此说?”
原瑞升沉声道:“九宫会虽已不是当年的九宫会,但有人意欲复仇,如今看来,恐怕是实。难不成……那些柬贴,就是要引我们这一干人到朝天峡来,然后一个个杀死?”
裴明淮道:“我们面前的这两具尸体,便是死于‘牛坑狱’,而原前辈的两位弟子,则是死于‘蒸笼狱’。接下来,前面还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我们呢。我倒想看看,这杀手还能玩出些什么花招来?”
原瑞升道:“我们若是走到九宫会总坛,说不定就能见到那个杀手。”
裴明淮道:“只怕我们就算到了那里,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原瑞升握拳道:“就算如此,我也要去。哪怕是被人杀了,死之前我也要看个清楚明白。”
裴明淮望了他半日,缓缓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继续前行吧。这两具尸体……”
原瑞升道:“背上!你一具,我一具!说不定这些尸体上会有线索!”
裴明淮苦笑道:“这真不是个好差使。”
背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爬山,再怎么也不是件舒服的事。山壁峻峭,寸草不生,不时地有尖石自山壁上探出,原瑞升和裴明淮只得弯腰躲过,还得小心不要让背上的尸体被刮到。
原瑞升道:“快了,再走上片刻,便到栈道口了。”
裴明淮只答应了一声,想着自己一身上下如今不知已成了什么样,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又走了一阵,只听原瑞升笑道:“裴公子,你看前面。”
他声音里隐隐含着赞赏之情,裴明淮微觉诧异,定睛看去,眼前竟是豁然开朗。一座索桥自两山间横飞而过,此时正是傍晚时分,落日夕照,映得对面一整面山壁泛着金红之色,艳美壮阔,难描难画。
原瑞升笑道:“此处便是剑门有名的‘绝壁夕照’,傍晚之时方能见到如此美景。老夫从前见过,实在难忘啊。”他声音中颇带萧索之情,但这时裴明淮已全然被对面山壁给吸引住了。过了半日,裴明淮才道:“九宫会总坛的入口,便在这山壁之后?”
原瑞升道:“裴公子好眼力。正门是早已被巨石封住,进不去了。如今……”他遥指了一指,“能进去的只有最外侧的偏殿,是进不了中央的天心殿的。”
裴明淮细看那两堵山壁,浑然天成,夕阳下金红耀眼,实在看不出有斧凿痕迹。又看那座索桥,道:“若是这铁索桥断掉,我们岂不是会被困死在对面?”
原瑞升笑道:“这索桥数十年来,历经风吹雨打也完好如初,如今又怎会断掉?”
裴明淮皱了皱眉,隐隐约约觉着有什么不妥之处,但此时也不可能打退堂鼓了。原瑞升又将秦华的尸体负在了背上,道:“走,我们过去……”
他话未落音,便听到了一阵箫声。这箫声却与寻常箫声有些不同,箫声本来呜咽低回,这箫声却要清亮许多,只是及不上笛声清悦。裴明淮定睛望去,只见在索桥对面,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人,便像是凭空出现在那里的一般。虽然相隔甚远,看不清面貌,但裴明淮心中再无怀疑:这人便是那夜在滴翠苑里相识的祝青宁。
祝青宁吹的是一曲“凤凰台”,箫声轻柔,但显然是运上了内力,裴明淮觉着箫声便似响在耳边一般。当下扬声道:“祝兄知道我要来?”
祝青宁停了箫声,将箫移开。他立在山崖之中,衣袂飘飘,神清骨秀,竟似欲乘风而去。只听他远远地笑道:“裴兄其实不该来的。你身旁的人,才是该来的人。”声音清朗,十分悦耳。
裴明淮奇道:“我身旁之人?”他看了看原瑞升,原瑞升却是一脸茫然之意,显然对祝青宁全无印象。
祝青宁笑而不答,只道:“来了此处,便是有缘之人。二位还不过来,更待何时?”他声音里忽然带了些微的诧异之意,道,“看二位身上所负之人,倒似两具尸体。”
裴明淮道:“死了的人,能不能来?”
过了片刻,祝青宁的声音方传了过来。“能。”
原瑞升听裴明淮与他对答,此时忍不住低声问裴明淮道:“他是何人?”
裴明淮的回答,十分简洁。“祝青宁。”他倒不是不想多说,只是祝青宁除了名字,确实什么都不曾对他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