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道:“看来确有一个女子住在这里。”
祝筠已走至里面,道:“这里药物极多,看来是她炼药的地方。”
裴明淮看了那一屋子的柜子,还有个丹炉,鼻端闻的都是药香,叹了口气,道:“要练她这功夫,也真不容易。”
祝筠忽然咦了一声,伸手在柜子上连击三下。“后面是空的。”
裴明淮道:“里面还有?”
祝筠游目四顾,伸指弹向墙角。他已经使上了内力,三下之后,裴明淮只见柜子缓缓移开,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大洞。
祝筠一皱眉,道:“好难闻的味道。”
裴明淮的脸色也沉了下来。那是一股极阴冷的秽气,夹杂着腐臭之气。裴明淮低声对祝筠道:“小心些。”
祝筠见他脸色郑重,便道:“怎么了?”
“……不好说。”裴明淮已拔剑出鞘,只听一声龙吟,寒光一闪,映得祝筠一张脸也冷如朗月。祝筠脱口而出:“好剑!”
裴明淮回头看他,道:“你也爱剑?”
祝筠两眼仍不离那宝剑,一笑道:“就算是再不懂行的人,也知道你这把剑是好剑。裴兄此剑,七彩宝珠、九华美玉镶饰,剑身澄如秋水,想来便是传说中的赤霄了?”顿了顿又道,“传说此剑乃被朝廷收罗,原来是真的。”
裴明淮笑道:“皇上赐的,我也不能不接啊。”
二人沿着那山洞曲曲弯弯行了片刻,裴明淮忽然停住了脚。他脚下踩着了一件软绵绵的物事,举起火折低头一看,地上竟有一具女尸。
那女尸面容已然腐烂,蛆虫蠕动,在她鼻孔耳间爬来爬去。可怖的是,这女尸竟然身穿新娘服饰,衣料倒是上好的,全未褪色。
他忽觉壁角有莹光闪动,幽绿惨白。裴明淮心中一动,转头看去。洞中漆黑,惟见壁角丝丝缕缕,青白相呈。裴明淮失声道:“优昙钵罗?!”
《妙法莲华经》云:佛告舍利弗,如是妙法,诸佛如来,时乃说之,如优昙钵华,时一现耳。
裴明淮并非初次见此花。让他诧异的是,这优昙钵罗竟生在如此黑暗污秽之地,幽光闪烁,看来遍布鬼魅之气,绝非佛家仙花。
“你认得这花?”祝筠在他身后问道。裴明淮微微点头,道:“见过。”
祝筠皱眉道:“优昙钵罗乃是佛经中的仙花,只是传说罢了。世间真有此花?”
裴明淮道:“我在姜家所见的,是长在树上的。”
祝筠伸手欲碰,裴明淮伸剑拦住了他。
“小心,恐怕有毒。”
祝筠自怀中取了一柄古玉,刚触到那白花,古玉便变了颜色。祝筠脸色微变,道:“我倒不料这传说中的仙花,毒性却大成这样。”
裴明淮看那花,实在与姜家见到的一模一样。“难不成是自树上移下来的?”
祝筠道:“不无可能。天下之花,又哪有如此相似的?”他见裴明淮两眼光芒闪烁,神色有异,便道,“裴兄,有何不妥?”
裴明淮道:“不瞒你说,我这趟来此见到此花,真是喜出望外。”
祝筠奇道:“哦?我虽不知此花有何妙用,但若你我推想无误,星霜仙子长年避居此处,为的便是她练的内功,那末这花想必于此有奇效?”
裴明淮道:“不错,家师是这么说的。”
祝筠道:“我看裴兄是自律得紧,不至于练什么容易出岔的功夫啊。”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反正也不是甚么秘密,说给你听也无妨。你可知道,本朝有两位皇帝,都爱服食寒食散?”
祝筠一怔,道:“这有谁不知道。道武皇帝服食寒食散多年,到后来已有些癫狂,对诸大臣说杀便杀,暴戾非常,最后才引来了杀身之祸……”说到此处,笑了笑道,“裴兄恕我失言。”
“你说的是实,有什么失不失言的。”裴明淮道,“太宗也一样,嗜服此丹药,早早崩逝。”
祝筠微笑道:“听起来,裴兄十分不以为然。”
裴明淮道:“家师自幼便嘱咐,不许我沾丹药半分,大约也是有这前车之鉴罢。只是他管得了我,却劝不了别人,皇上也一般地嗜寒食散。”
祝筠恍然道:“啊,你是为了当今天子来的?”又朝那花瞅了一眼,道,“只是此花什么性子,除了鬼王自己怕是没人知晓,裴兄若贸然移之,怕是不成。”
“自然不成。”裴明淮道,“我虽不懂,令懂行之人来看便是。”
祝筠道:“姜家的那些,生得倒比这里的好。”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再往里面走。”
这洞穴极其狭窄,仅容一人通行,裴明淮是避无可避,脚下踩着的,若非绵软尸体,便是森森白骨。洞中皆是女尸,个个身穿新娘盛装,戴了若干首饰,枯骨之上沉甸甸的黄金手镯,望之可怖至极。生在角落的优昙钵罗青白幽光闪耀,如白骨森然。
“看起来,历年送与鬼王的女子,尸骨都在这里。”祝筠低声道,“着实可怜,花一样的年轻女子,就这般……”
裴明淮脸色阴沉之极,一拳击在洞壁之上,震得洞壁嗡嗡作响。“好个鬼王,干出这丧尽天良的勾当,我决不饶他!”
祝筠却道:“你一介凡人,纵有权势,又怎斗得过这幽冥鬼王?”
裴明淮冷笑道:“就算他是阎罗王,我也敢一把火烧了他阎罗殿!”
“好大的口气。”祝筠冷笑道,“当朝太师的儿子,果然口气不小,果然你裴家权势倾天,非为谣传。”
裴明淮转头看他,眼中神色变幻不定。“你的胆子也不小,敢对我裴家评头论足。”
祝筠笑道:“那又如何?你打算治我的罪?”
裴明淮冷冷地道:“若我真要计较,凌迟了你也不为过。”
祝筠却似并不在意,只笑道:“我看,你还是先把这鬼王凌迟了比较好。我只是言语冲撞了你,你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
裴明淮恨声道:“这鬼王实在是罪大恶极。只可怜了这凤仪山一带的女子,受此摧残。”他沉默了片刻,道,“这些尸骨如何处理,倒是一桩难事。”
祝筠道:“你莫不是想带下去与她们的家人?别傻了,你这不是空寻些事来?照我看来,付之一炬,将骨灰带下去送与她们家人掩埋便可。就算你带下去,又能分出谁是谁?”
裴明淮叹了一口气。“此话虽有理,却不尽人情。”
祝筠道:“否则你还能怎样?”
裴明淮叹了一声,目光又投在石壁角落所生的那些青白之花上面。“优昙钵罗,优昙钵罗。唉……卓子玉临死之前,也在说这优昙钵罗。在他手中,也发现了优昙钵罗……青白无俗艳,三千年一开……”
那优昙钵罗,丝丝缕缕,青白争艳。裴明淮突地想到初见姜优,她腰肢不盈一握,白衫飘飘,俏生生立于花树之下,肌肤胜雪,犹如仙子。
“你怎么了?”祝筠在他身后问道。
“……我在想姜优。”裴明淮缓缓地道,“她现在在哪里?……”
祝筠道:“若依你我所想,她不会有事。”又指了一指,道,“裴兄,里面还有一进。”
这一进山洞并无什么机关消息,只外面全是藤蔓,将洞口遮得严严实,加之光线昏暗,一时不易发觉罢了。裴明淮望了祝筠一眼,道:“你的眼力可真不错。”
一进去,裴明淮便觉得满目生辉。地上随处抛着珍珠宝石,居然都是打造精美的珠宝首饰。珠宝之中竟然躺着一具无头女尸。那女尸却不似别的尸体那般年久腐烂,肤色如生,看来刚死不久。
裴明淮一时间只觉得身上冰凉,喃喃道:“是姜优?”
“头颅是被利刃割下的。”祝筠道,“不是剑,应该是更加沉重的兵器——像那位洪捕头用的金背大砍刀。自然,洪捕头对姜姑娘,是真又敬又爱,我不信他会杀姜优。”
裴明淮道:“我也不信。他哪里杀得了姜优?”他望着祝筠,道,“你说……她是不是姜优?”
祝筠眼珠转动,漆黑流光,道:“无头女尸,我怎会知道她不是姜优?这倒难了。”
裴明淮拉起女子右手,问道:“姜优是左手用剑,还是右手用剑?”
“她不用剑。”祝筠答道。裴明淮一怔道:“这话差了,分明是你自己说的,姜优剑术高强……”
“没错,可是真正的剑术高手,飞花摘叶俱可伤人,我只见过她折花枝以作剑。”祝筠道,“裴兄,这也是我对这具女尸是不是姜优深深疑惑的原因。我实在觉得,这世上能一剑斩下姜优头颅之人,恐怕没有。我办不到,阁下呢?”
裴明淮摇头。“如果那夜削掉芙蓉的人是姜优,那我不是她的对手。”
那女尸手腕肌肤细腻,肤色白腻,确似个大家闺秀。裴明淮拉着她手看了半日,叹道:“她确实像姜优,但是……”
祝筠的目光已经转到了那散落一地的珠宝之上。大约有数十件之多,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宝光流动,将这洞窟都映得发光。祝筠喃喃道:“若是以这些东西来诱惑女子,恐怕即使是鬼王娶亲,也会愿意前来吧……”
裴明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说什么胡话,都变成了一堆白骨了,还要这些身外之物作什么?”
祝筠随手抓起一串珠子,任光洁圆润的珍珠自指缝里滑出。“是么?裴兄,你是什么都有了,没有你要不到的东西。是以你不会有这等感觉……”
裴明淮随手拿起一支青玉钗,那钗子细丝盘花,顶上有一只青鸾,展动欲飞,嵌着数颗翠玉。裴明淮一看之下,便“咦”了一声。祝筠道:“怎么?”又道,“想来这些物事,便是鬼王送众女子的聘礼了?他这生意做得可真不亏本,送来送去,又回来了。”
“这是贡品。”裴明淮道,“我决不会看错的。”
祝筠道,“你能确定?”
裴明淮道:“自然,若连这个都看走眼,我这脸面还往哪儿搁?”
祝筠讶然道:“你的脸面?你的脸面在何处?我怎么没见着啊?”见裴明淮无语,又问道,“既然如此,照你看来,这些珠宝是如何流到此处的?”
裴明淮两眼一亮,道:“我知道了。这必定是十多年前,失窃的那一笔贡物。听说本来是皇上特意要的物事,居然半道被劫,龙颜大怒,责令彻查,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据说盗贡品之人,是个身手极高的蒙面女子,常人要行窃盗之事,都会着夜行衣,可那人却着白衣,脸蒙白纱,真是自恃艺高,胆大之极啊。那批贡品都有记录,我将这些珠宝带下山去,逐一清点,很快就能知道结果。”
“可是,裴兄,你看看,这些珠宝都被人随意抛至此处,可见得那盗贡物之人,意不在这些珠宝。”祝筠道,“你可否令人将详细名册送来?”
“自然。”裴明淮道,“我即刻命人去取。”他又笑道,“跟你一同办事,倒是挺轻松的,不必对着一群白痴说话。”
祝筠轻哼一声,道:“接下来,你想说什么?”
裴明淮一呆道:“我没有想说什么啊。”
祝筠冷笑道:“接下来,裴兄是不是就想说,我误入九宫会,若是早日回头是岸还来得及?”
裴明淮不由得笑出了声,道:“你多虑了,我从未有此想法。你才华出众,但非为官之才,明淮虽不才,亦懂得量才而用。我对你从无成见,祝筠,官场与九宫会比,只有更污浊不堪的,我等是生来便在其中,由不得我,个人滋味,外人不足道矣。”
祝筠沉默不语,裴明淮又笑道:“九宫会别的我不知,但用人之才确是有的,这一点我绝对心服口服。”他顿了顿,又道,“如你所言,以姜优的武功,要杀她实在是难如登天。若这女尸真是她,又有谁能杀了她?”
“你在怀疑什么?”祝筠问道。裴明淮仍然缓缓摇头,道:“姜优那手流云袖我见过,她功力实在深厚。到了她这等高手的地步,还有什么毒药能伤到她?”
祝筠道:“你还忘了一个人。”
裴明淮道:“鬼媒婆?”
祝筠道:“不管鬼王是不是星霜仙子,鬼媒婆你我都是亲眼所见。如今鬼王,鬼使,鬼媒婆一个都不见了,裴兄,你觉得,这是何故?”
裴明淮目注祝筠,道:“你是想说,姜家灭门,所以,鬼王与他的手下,自然也尽数不见了?”
祝筠苦笑,目光又落在地上那具新娘打扮的女尸身上。“即便鬼王是星霜仙子,即便姜家便是鬼王的老巢,她又为何要杀姜优?姜优是她家人啊!”
这个问题,两人却都答不出来了。裴明淮咳了一声,道:“你教姜优弹琴,与她总比我要熟得多。你就什么都不知道吗?”
祝筠又是苦笑,道:“教琴?真是说笑罢了……姜优对音律,真的是一窍不通……我还没见过学音律这等鲁钝的女子。对音律这么不通之人,居然会嗜乐如狂,也真有趣。”他低低一笑,“照我看来,她还是练武的好,学什么琴呢?她偏要学,说是琴也好,箫也好,什么都行,只要是乐器就可以。”
裴明淮重复道:“什么都行?只要是乐器?”
祝筠嗯了一声,一转念间,脸色却微有变化。“难不成她……”
裴明淮替他说了出来:“传说那御寇诀与音律大有干系,若是以乐器辅以内力,威力将大大增加。姜优学琴,难不成是为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