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此时方看清她的神情,姜优脸色极是苍白,脸上泪痕未干,但却十分镇静。见裴明淮凝视她,姜优凄然一笑,道:“裴公子,我先告辞了。”
她提了灯笼,缓缓行了几步,忽然又回头道:“裴公子,请你切莫在夜里离开散霰阁。姜优不会害你。”
裴明淮一怔,还未搭言,姜优一缕白影,便已消失在墙角,竟似一股轻风一般。裴明淮早看出姜家那两兄弟都是好手,但姜优却是一派娇娇弱弱的模样,便似风都能吹折了一样。此时方能确定,这姜优的轻功高到出奇,只是她敛气屏神,全然看不出端倪罢了。
裴明淮转身进了院子,反手轻轻掩了门。不知为何,他却是不疑姜优那句话的:决然不会害你。
那夜姜府并不平静。裴明淮只听见姜府上下,走动不断,窗外也是灯火闪动,直闹至天色发白。裴明淮被扰了大半夜,直到此刻,方才合了眼,朦胧睡去。还未曾睡足,便听见有人敲院门了。
裴明淮起身去开门,站在门口的,正是碧玉。此时天色已明,看得清那碧玉的一双眼睛,只有眼白,竟无瞳仁,日光直射之下,看着直是诡异无比。裴明淮向来胆大,也不愿对着细看。
碧玉做了个吃饭的手势,又朝西边指了指。裴明淮道:“可是要我随你去吃早饭?”
碧玉连忙点头,裴明淮笑了笑说:“好,你带路吧。”
姜府甚大,但屋舍都是一色灰石砌成,屋顶也是极单调的黑白两色,碧玉领着裴明淮在府里绕来绕去,裴明淮仍跟昨晚一般辨不清路,也更确定这姜府是以五行八卦之法建成的,处处皆有玄机,也难怪姜优会一再叮嘱自己夜里不要随意走动了。以奇门之术所建成的庄园,必定是陷阱重重,一不小心便会有杀身之祸。
碧玉已停在昨夜那间堂屋之前,做着手势请裴明淮进去。裴明淮一踏进去,便见着姜优站在窗前,也不知在眺望什么,只见她背影窈窕,极是单薄,引人生怜。裴明淮咳了一声,姜优一惊,转过了头来。她显然是一夜未眠,眼圈微青,脸上脂粉不施,发丝略乱,双颊却颇带晕红之色,娇艳得甚至有些娇慵之色。
姜优强笑道:“裴公子,你来了。你也知道昨夜之事……招待不周,还望公子见谅。”
裴明淮望着她,半日方道:“你替我准备吃的,却忘了自己也吃一点吧?”
姜优涩然一笑,道:“裴公子倒是提醒我了。”
裴明淮微笑道:“姜姑娘,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要吃的。你做主人的不坐下,我又怎好意思先动筷子?”
姜优道:“裴公子说的是。”
早点十分丰盛,有风鸡、腊肉、熏鱼等,稀粥也是上好的梗米粥。裴明淮夹了一片熏鱼放进口里,还未曾咀嚼,便“啊”了一声。
姜优端了一碗粥,半晌也没喝上一口。见裴明淮的表情,忙道:“裴公子,这菜可有不妥?我马上叫人去换。”
裴明淮急忙摇手道:“姜姑娘误会了。这菜并无不妥,十分可口。我只是一直在想,从我来到贵府,便一直闻到一种很是熟悉的味道,却始终想不起来。我方才才省起,那乃是乡村里熏制腊肉的味道……”
他陡然地住了口。姜优原本笑意盈盈,顿时笑容尽失。她容颜极美,肤色亦如白玉一般,望之令人心悦,此刻一张脸却呈现出青白之色,如同罩了一层蜡制的面具。裴明淮眼见她形容骤变,也离座起身,却不知是自己方才哪句话说错了?
片刻之后,姜优才掩饰般地一笑,道:“裴公子所言极是。姜家上下俱喜吃熏腊之物,故此一年四季厨房里都会安排。”
裴明淮重又坐下,拿起了筷子。“那我还真得要尝尝了。”
姜优道:“裴公子慢用,姜优先告退了。”
裴明淮目送姜优掩门而出,夹起了一片腊肉,对着光看了片刻。这腊肉色作金黄,肥厚油亮,香气喷鼻,若说跟普通腊肉有异之处,那便是更教人垂涎欲滴几分罢了。但裴明淮虽腹中饥饿,却犹豫着不肯将这片腊肉送入口中。
他又看了看那碗梗米粥,把腊肉放回了盘中,舀了一勺粥正要喝,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冷笑道:“可别以为粥是素食就能随便吃了,说不定里面更有些你想不到的东西呢。”
裴明淮一转头,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站在不远处。此时暑意还未散尽,他却穿着一件极华贵的貂皮长袄,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手炉。这少年原本生得十分清秀,只是极苍白,又极瘦削,仿佛一阵风都要刮走似的,一看便是久病缠身之人。
那少年见裴明淮脸上微有惊愕之色,便笑道:“我姓卓,草名子玉。阁下便是裴公子了?果然是不同一般哪,竟敢闯那凤仪山!”
裴明淮微微一哂,道:“过奖。”
卓子玉笑道:“阁下过谦了。”又道,“我那姊姊晚来突然暴毙,扔下我这做弟弟的,在这里不知如何是好。”
裴明淮有些吃惊,道:“难道昨夜过世的三夫人乃是阁下的姊姊?”
卓子玉叹道:“如假包换。我姊姊闺名子青,长我十余岁。”
亲姊姊暴死,弟弟却殊无悲伤之意。裴明淮心中所想脸上并未流露出来,卓子玉却抢先道:“阁下心中定然在想,我姊姊死了,我却毫不难过,必是天性凉薄之辈,可是?”
裴明淮淡淡道:“亲人过世,伤悲乃是人之常情。”
卓子玉又深深一叹,道:“若说伤悲,恐怕我死了,我姊姊也未必流一滴泪。她长年吃斋念佛,却连七情六欲也少了。我那姊夫,也受不了她一些人气儿也无,常常留宿嫣红阁。”
裴明淮一怔,忍不住问:“既然如此,昨夜……”
卓子玉冷笑一声。“阁下见多识广,难道真的相信我姊姊跟姜明有奸情么?我姊姊对男女之事极其凉淡,连她丈夫都忍不住要出去眠花宿柳,又怎会跟自己的二伯有染?况我姊姊是真心虔佛之人,即使她与奸夫相会,也决不会在堆满佛经的榻上。”
裴明淮细细咀嚼卓子玉的话,甚觉有理。便道:“那依阁下看来,此事难道真是鬼王所为?”
卓子玉再次冷笑,唇角的讥嘲意味更浓。“鬼王倒是不假,我随姊姊在此居住数年,鬼王恶事看得不少。不过,依我之见,我姊姊之死,必然是有人假鬼王之名所为。”
裴明淮道:“谁?”
卓子玉冷冷一笑,却不回答,自顾自地坐下吃自己的早饭。裴明淮略觉尴尬,也不便再问。再想喝自己面前的粥,却有些不敢下箸了。过了半日,忍不住问道:“卓兄,令姊必是被人所害,你可有头绪?”
卓子玉的反应,却甚是古怪。他伸手指了一指自己的鼻子,道:“若说是最可能的凶手,那一定是我了。”
裴明淮一怔道:“阁下何出此言?”
卓子玉衣袖一扬,他的右手之上多了一个银白色的似金非金、似铜非铜的物事,看上去就似一只虎爪一般。裴明淮虽常在江湖上走动,也极少见这类兵器。这卓子玉看似重病不愈之人,竟也会武?当下道:“卓兄的意思……是令姊并非被老虎所伤,而是……”
卓子玉端详着自己手上的虎爪,道:“我自见了姊姊尸体,又惊又怒,立即回房去看,自然,它还好好地呆在原处。说来也是,若是姜家的人干的,谁又不知道我的兵器放在何处呢?用完了,洗净了,放回原处,神不知,鬼不觉!”
裴明淮皱眉道:“卓兄,这虎爪真能弄出跟令姊尸体上相同的伤口?”
卓子玉道:“如假包换!”
裴明淮道:“那卓兄怀疑谁?”
这问题大概问得太直截了当,卓子玉嘿嘿一笑,并不回答,却朝门外看了一眼,道:“我先告辞了。”
卓子玉快步而去,裴明淮回头一望,却见姜优坐在亭中,另一个三十余岁的素装女子站在她身侧。那女子容貌甚美,鼻高肤白,一见便知有西域血统。
见到裴明淮,姜优站起了身,微笑道:“裴公子,这位是我二嫂。”
她身边那女子向裴明淮欠身为礼,裴明淮见了她,心知这便是自己想找的人了,心里甚喜,一礼道:“姜夫人。”
姜优道:“裴公子既然认得玲珑,不知是否知道,玲珑有个远亲,姓姚名碧?”见裴明淮并无惊异之意,笑道,“看来公子是知道吕家兄妹的来历的。”
姚碧淡淡一笑,道:“妾身已然隐退多年,江湖中事,早就一概不问了。此次玲珑为了吕谯的死因,前来寻我……”
裴明淮又是一惊,忙道:“吕谯的死因?”
“正是。”姚碧道,“玲珑对吕谯的死颇有疑虑,她知道我最擅用毒,是以将吕谯的尸身运了来,要我看一看,他是否中毒而死!”
裴明淮问道:“那,吕谯的尸身……如今在姜府上?这路远日久的……”
姚碧笑了一笑,道:“吕谯有件宝贝,是颗珠子。裴公子也该知道,有种珠子,可保尸身不腐。”
裴明淮急问道:“那么,夫人可有看出什么异状?”
姚碧皱了皱眉。姜优在一旁道:“这位吕公子,恐怕真的是被毒杀的。只不过,用的那毒……”
姚碧脸色有些怪异,缓缓地道:“他中的正是我的独门毒药。”
裴明淮至此终于证实了吴震的推测是实,一时思绪纷呈,两眼盯住姚碧不放。姚碧道:“我绝无可能害死吕谯。那毒也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极难察觉,再高明的仵作,若非知晓此毒,绝难想到。我的毒药向来不送人,想来想去,给过的人,其实就只有一个。”
裴明淮问:“谁?”
姚碧道:“吕谯!”
裴明淮又怔住,半日方道:“吕谯从不用毒,怎会……”
姚碧摇头道:“我虽隐退,但跟吕谯多少还有点来往,玲珑却不甚熟。我记得,是吕谯问我,可有无形难查的毒药,我便给了他,当时还笑说了一句,问他是不是要去害人。”
裴明淮讷讷道:“可是,中毒身死的人,是吕谯自己……”
姚碧道:“吕谯不是会下毒害人的那种人,公子自然深知,否则我也不会给他。兴许这毒药在吕谯手中又为他人所得呢?我叫玲珑好好想想,是否别人也有拿到那毒药的机会。”
裴明淮不觉点头,姚碧又道:“这玲珑啊,年轻气盛,非得要代我家姑娘上山,劝也劝不住……”
姜优垂首不语,一副盈盈欲泣的样子。裴明淮也不知该如何搭话,按理说,姚碧丈夫暴死,她却一字不提,只说吕谯死因,让裴明淮心里疑虑,却又是人家家事,不好多问。心里暗想,难道真是吕谯得了此毒,又转送了金萱,最终是把自己也给害死了?
这时有人从天而降,一个长了一脸刺猬一样络腮胡子的黑红脸大个子,一身公门打扮,身后还跟着几个捕快,神气十足地走了过来。
那络腮胡子一见姜优眼中含泪,便直跳到了裴明淮面前,大喝一声:“你是何人?胆敢调戏姜姑娘,我这就抓你到官府去!”
姜优忙道:“洪大哥,这位是裴公子,可不是什么歹人,你误会啦。”
那洪捕头瞪着一双圆眼,将裴明淮上上下下看了半日,一脸狐疑。
姜优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对那洪捕头道:“这位是我们姜家的客人,您老就别在这里大呼小叫了。”说着眼圈又是一红,低声道,“洪大哥是为了我家的……事而来的吧?你请自便罢,我唤明珠带你进去。”一面说,一面便回过身,径自往门内而去。
洪捕头“啊”了一声,连忙道:“是是是,我自便,我自便。”他一对姜优说话,便极是客气,满脸讨好,裴明淮在旁边看着着实好笑。姚碧却似对这洪捕头甚是厌恶,一拂衣袖,随着姜优走开了。
洪捕头好容易转过头来,正打算跟姚碧招呼,她便拂袖而去。洪捕头一脸尴尬的神气,裴明淮想起他方才亦步亦趋地跟在姜优身后,心中好笑,居然忍不住笑出了声。洪捕头斜着眼睛看了他两眼,道:“你究竟是谁啊,姜姑娘对你这般客气?”
裴明淮听他口气里不乏酸意,忍笑道:“洪捕头,这一带地方上的事,可都是由你管束?”
洪捕头一挺胸,一对铜铃样的眼瞪得更大更圆,声若洪钟地道:“正是!”
裴明淮笑道:“那有位吴震吴大人,你可知道?”
洪捕头一惊,肃容道:“吴大神捕,怎会不知道?”
裴明淮笑道:“认得便好办了,这吴震是我至交好友,想必能跟他是好友的人,断不会是歹人罢?”
洪捕头又是一惊,满面狐疑地打量裴明淮,道:“吴大人名震天下,你……你总不会是借着他的名头来骗人的罢?”
裴明淮一笑,把他拉至一旁,又从怀中摸出一物。洪捕头这一惊,比前面那两惊加起来还不止,忙双手毕恭毕敬地将那物还给裴明淮,脸上表情也大大变样,那极粗壮的腰都快折了下来,声音也放得更“温柔”了些,道:“在下……在下洪响,不知是您……裴公子大驾光临,我这小小捕头……有失远迎……”
他一看便是个粗人,口里说这些话,极是好笑,裴明淮忙摆手道:“好了好了,我如今是这姜家邀来的朋友,你务必不要多说坏事,可明白了?”见洪捕头还一脸不解之色,便道,“对这姜家之人,我十分好奇,也想一察究竟。”
洪响忙道:“是是是,有裴……裴公子相助,案情定会立即水落石出。”
这恭维话也说得太不着调,裴明淮禁不住一笑,道:“你连事儿都不清楚,又怎会知道我能查个明白?”
洪响却叹了口气,这粗壮黑脸的大汉此时眼中,全是怨恨之意。“哎,只要是跟鬼王沾上关系的人,都不得善终!”
裴明淮一皱眉,道:“人人都说鬼王鬼王,这鬼王究竟是何许人物?”
洪响听他如此说,眼里竟然也露出了极畏惧的神色。“裴公子……这话您可别乱说。鬼王自然不是人了,他是鬼中之王啊!凤仪山这方圆百里,全都受他辖制哪!”
裴明淮道:“我初来乍到,只听众人说这鬼王鬼王,却尽说得含糊不清。洪捕头,你且对我细细说来,可好?”
洪响眼中畏惧之色更浓,将裴明淮拉到了院墙之下背静之处,压低声音,道:“裴公子,这鬼王管辖凤仪山方圆百里,几乎每月都会开一次鬼宴,宴请的都是周围山上的那些妖鬼。所以我们晚上都是决不敢上山的,只要一看到七七四十九盏红灯笼点起,我们便知道鬼宴铺开了,都是早早熄了灯睡觉。我是个大老粗,沾着床就睡,可每逢鬼王开宴之日,我都是睡不着的,因为凤仪山上总是会有酒香飘来……”他咂了咂嘴,“那酒可真是好酒,我这辈子也就在姜家老三娶亲的时候喝过一次……那酒香得,我恨不得跳酒坛里了……”
裴明淮若有所思地道:“这么说来,不管是妖是鬼,也都要喝酒的了。而且,他们对酒似乎还很挑剔,喝的都是陈年佳酿?”
洪响拍手道:“不但有酒菜香气,还有弹琴唱歌的声音,不知道的话,真以为山上有人在大摆宴席呢!”
裴明淮道:“难道就没有人到这弹唱之声传出的地方看上一眼?就算夜里不敢上,白日里总敢去吧?就算开鬼宴不敢去,别的时候总敢去吧?”
洪响鸡啄米一般地点头,急急道:“裴公子,您说对了。不要说别人,我的胆子也不算小,我就上去看过!”说着甚是不好意思地一笑,摸着后脑勺道,“怎么着我也算是这里的捕头,这一方的平安都归我管哩……我也是跟您一般的想法,就算鬼王,也只是夜里出没吧,况且平日也不是不能上凤仪山……”
裴明淮打断他道:“那你上去看到什么了?”
洪响睁大了眼睛,直楞楞地盯着裴明淮,呐呐地说:“什么都没有。就是山,山上除了树就是草,什么都没有。传出乐声和酒菜香的那一带,原本是山腰上的一块平地,另一面就是绝壁了。我到处搜寻,想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却什么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