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金镯,以金丝镶镂成金凤。裴明淮立即认出,那便是他在小夏手里所看到的那只金镯。
吴震见他脸色有异,道:“这难道便是你要找的东西?”
裴明淮缓缓点头。“不错。昨夜在西偏院里,小夏的身上,我并没有找到金萱送他的那只金镯,寻遍了也没见到。”
吴震道:“金百万既把这金镯紧握手中,一定是想告诉我们些什么。”
裴明淮将金镯托在手中,凤凰的眼睛仿佛是活的一般,碧光闪耀。“我昨晚跟那毕夫人喝过几杯酒。她曾说,这镯子她十分喜爱,就算是拼了命也想弄到。”
吴震道:“你不会真认为是她干的吧?”
裴明淮道:“毕竟天罗是她买的。”
吴震不再说话,去把那些合上的檀木箱子,挨个打开。箱子都是空的,除了隐隐散发出的檀木味外,一无所有。吴震呆呆注视半天,喃喃地道:“这些东西,凶手究竟是怎么搬出去的?……”
裴明淮苦笑道:“倒像是那一回的事了。”
吴震道:“黄泉渡么?还真是。难不成又是九宫会?”
裴明淮道:“九宫会又怎会跟金百万扯上关系?金百万虽当过几年官,如今也只是个富商,他们还不至于如此巧取强夺。”
吴震摇头不语。裴明淮听着敲墙的声音响个不断,甚是烦闷,便走到外面想透口气,却见到吴震手下一个得力的捕快叫范祥的,正拿着一卷册子跟金贤在说着什么,便走了过去。金贤一见他,便道:“裴公子,吴大人让我帮这位范爷去核查西偏院里的尸体,西偏院里共住了二十四人,我已逐一核点过。但是……”
范祥接了下去:“我还在院中发现了丫环小凤尸体。按理说,二十四人加一人,应该是二十五人。”
裴明淮道:“不错。”
范祥却道:“我们反复地点过数次,却怎么数都只有二十四具尸体。”
裴明淮一怔,道:“有谁不见了?”
金贤把手里那卷名册展开,指着一个名字道:“江平。”
裴明淮愕然,道:“谁?”
金贤道:“有些戏班子不是我找的,是卢公子找的。不过这人我也认识,是个年轻男子,一双眼睛是瞎的。他们来了四个人,两个老人,两个年轻的。这四人里的其余三人都找到了,只这个叫江平的不见了。”
裴明淮失声道:“就是唱皮影戏的那几个?”
金贤忙道:“正是,就是那人。”
裴明淮没有说话。毕竟,金萱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北楼顶楼。最后见到她的,也是这四个人。那江平神情淡漠,十分镇定,不像是个跑江湖卖艺之人。
范祥打断了他的思绪。“裴公子,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裴明淮啊了一声,道:“你们可都把金府搜遍了?”
范祥道:“自然,一个角落都不曾放过。昨夜我们都是把守在四处的,如果有人离开……我们又怎会不发现?”
裴明淮笑了笑道:“我并不怀疑各位的本事,但试想想,那凶手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害死这么多人,他很可能是个高手。”
他的言下之意很是明白,如果江平真是凶手,作完案后越墙而出,你们捕快也未必能发现。范祥也算是有自知之明,苦笑一声作罢。
裴明淮道:“既然如此,这江平定然得好好追查一番。”
范祥道:“我这就去。烦劳裴公子告诉吴大人一声,我就不去打扰他了。”
裴明淮看着范祥走远,忽然叫住了他。“范捕头,多加小心。”
范祥颇有些不解地看了看他,拱手道:“多谢公子提醒。”
裴明淮站在那里不动,直到金贤叫他才回过神来,道:“金管家何事?”
金贤面色惨淡,道:“我家老爷一死,姑娘也死了,现在如何是好?方才我去告诉表少爷,说老爷死了,他只是呆了一会,又坐回去了,我再叫他也不应声了。”
裴明淮叹道:“卢令兄与金姑娘是表兄妹,他心中自然也不好过。”
金贤道:“裴公子说得是。”
裴明淮道:“我有个问题想请教金管家。”
金贤忙道:“不敢当,裴公子尽管讲。”
裴明淮道:“难道金氏族里,没有别的男丁么?”
金贤叹道:“金家人丁本不旺,老爷一直无子,但因极爱夫人,也不肯纳妾。老爷的夫人,原是卢家人,算来,也实无比表少爷更近的亲戚了。”
裴明淮道:“也因此,你家老爷赞成他们成婚,毕竟是亲上加亲。”
金贤道:“正是如此。”他说这话的时候,却似乎口不对心,脸上流露出一种相当古怪的表情,裴明淮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金贤留意到裴明淮的目光,苦笑道:“裴公子为何如此看我?”
裴明淮道:“我刚才说得有什么不对吗?”
金贤摇头道:“姑娘怎么想,我们又怎会知道?照我看,姑娘对那吕先生,便是十分爱重呢。”
裴明淮苦笑,又是吕谯!便问道:“你家姑娘请吕谯来修这园子,一应诸事,想必都是金姑娘在费心了?”
金贤笑道:“裴公子,我家姑娘精于算数,长年来老爷的帐都是姑娘在管。姑娘可是跟老爷一样能干。只不过她温和善良,对人大方,不如老爷那般……那般……”
裴明淮道:“想来金姑娘必然跟其母极其相似。”以金百万的尊容,年轻时想也好看不到哪去,金萱自是长得像母亲了。
金贤道:“正是,姑娘长得跟夫人很像。夫人也跟姑娘一样,待我们下人极好,她病故之时,老爷伤心得不得了。”
就在这时候,东院那边响起了铮铮琴声,却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金贤道:“是表少爷。”
裴明淮与卢令相识已久,又如何辨不出卢令那张琴。只淡淡道:“奏琴以泄胸中郁积之气,也是常理。”
金贤垂头,道:“公子说得是。”
金贤慢慢走开,裴明淮见着一群捕快在西楼里进进出出,吴震又在下面监工,自己也插不下手,便信步走到了东楼。东南西北四楼修建得一式一样,若不分辨方位,实难看出区别。这四座楼均修建未久,彩漆辉煌,看来亦是常常修葺,连块漆都未见得掉。裴明淮进了东楼,便看见也摆放着一座金沙漏。裴明淮闲着无事,便把沙漏里的金沙全部倒下,但东楼的地板上却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这里的沙漏只是个摆设而非机关了。以沙漏计时是富人家喜用的,只是金百万财大气粗,沙子都是金沙罢了。
“你在干什么?”
裴明淮一抬头,吴震正大步过来。见裴明淮手里抱着个金沙漏,吴震道:“你莫不是想要偷东西吧?”
裴明淮道:“我像这种人么?”
吴震不得不承认的确不像。“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裴明淮道:“西楼进入地下密室的机关,便是金沙漏。我想看看别的几座楼有没有相同的机关。”
吴震道:“没有?”
裴明淮道:“没有。”
吴震道:“你刚才跟金贤在说些什么?”
裴明淮道:“照我看,金萱常常出去与人相会,恐怕是在外面另外有情郎。”
吴震道:“当真?我看你那朋友卢令,对金萱十分钟情,难不成是他因妒成恨,设计杀了金萱……”
裴明淮苦笑。“你未免想得太多了。”
吴震道:“毕竟他一直在金府,熟悉情况。外人恐怕干不了这事吧?”
裴明淮有些疑虑地道:“不会吧?……”
吴震冷冷地道:“表面道貌岸然实则心如蛇蝎之人我见多了,什么人没有?不过,我们现在这猜测,实在是没什么根据。”
裴明淮道:“你也知道无凭无据!你查得如何了?”
吴震道:“我在门后发现了几点血迹,想来,金百万一进门,那人便自门后转了出来,对他下了手。那个凶手恐怕一直就藏身在密室里面,等着他来呢。”
裴明淮道:“他怎么进去的?若金百万进去的时候,门是开着的,我看他必定会叫人。金百万这个人,可不是蠢人,若是密室有异,他不会贸然进去。”
吴震皱眉道:“但那血迹,明明是在密室之内,金百万那时候,一定是正在朝那椅子走去。”
裴明淮不语。吴震道:“照我看,你去会一会那成伯成仁,若他们并无嫌疑,想离开金家倒也无妨,只是暂时不要离开邺都。”
裴明淮笑了笑,道:“我倒是想再去一趟飘香斋,想办法探知金萱究竟到那里是在会见何人。”
吴震摇头道:“不劳烦你大驾了,我自己去查。”
裴明淮道:“也罢,那我便去找成伯成仁下棋。”
他再次来到飘香斋,已是入夜时分。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小雨,还微微地起了雾,这飘香斋又在一条小巷的最深处,一眼望去,只觉烟雨凄迷。飘香斋那宅子本来古旧,又已关门闭户,静寂无声。几株芭蕉从矮墙上露出,摇摇曳曳。
吴震虽说他自己去查,但裴明淮看他忙得发慌,自己又闲得无聊,飘香斋本来不远,去一趟也无妨。
白日里他去寻成伯成仁下棋,那两人也是闲得发慌,又见裴明淮棋艺甚精,居然还下得其乐融融。成仁跟裴明淮下了三局,裴明淮局局皆输,不过输给成仁,也是输得心服口服。成伯大约是看不上裴明淮的棋技,远远坐在一旁,只管喝酒。
成仁一面弈棋,一面抱怨:“我兄弟俩在这里呆了这么些日子,又不能走,又没事可做,真是无聊透了。”
裴明淮笑道:“这也是无奈之举,吴大人说了,再过几日,二位爱去哪便去哪。金府招待两位,却也未曾失了礼数。”
成仁道:“请我来跟金大小姐下棋,现在也没得下了。”
裴明淮道:“难道你不曾与金姑娘弈过棋?”
成仁道:“除了她生日那天,我们还未见过她呢。”又叹了口气,道,“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真是可惜了。”
裴明淮也不禁暗笑,这兄弟俩原来也不是不通人情。再想想金萱惨死,这一笑却也笑不出来了。
成仁又道:“虽未跟金大小姐下过棋,我跟那卢令老兄,却下得多了去了,几乎日日夜夜都下。”
裴明淮笑道:“卢令是有名的才子,文武双全,以琴艺最闻名,但棋艺也极精湛。有了这个机会,当然会向两位圣手好好讨教,又怎会错过?”
他这席话说得成伯成仁笑开了花,一再叫他再留下来下两盘,喝上两杯。裴明淮一看天色已不早,辞了出来,那两兄弟一片怅怅之色。
那雨下得裴明淮心中烦躁,暗道早知就不出来淋雨了,跟成伯成仁兄弟下下棋,岂不更好。只是那时候他也不想去找吴震,吴震手下那些人已经把几面墙都敲过了,墙壁已被凿得破破烂烂,不要说暗道了,连个小洞都没发现。吴震脸色已经难看至极,裴明淮哪里还愿意去招惹他。
裴明淮叹了口气,走上石阶,用力叩了几下门环。等了片刻,里面毫无动静,裴明淮左右看看无人,便一跃跃上了墙头。
飘香斋外面是一处临街的门面,后面连着一个小院。院里多种芭蕉,雨中听来淅淅沥沥,芭蕉叶被打得东倒西歪。院中草木众多,却打理得颇为整齐。屋舍内并无灯光,看来其中无人。
裴明淮从墙头上落下,朝院子那一头走了过去。门是虚掩的,里面也毫无声息。裴明淮伸手,轻轻推开了门,只听吱呀连连,在一片寂静里十分刺耳。
房中陈设简单洁净,并无特异之处,也似有人常常打扫,并无积灰。裴明淮把一排三间屋子都看过了,看不出丝毫特异之处,心里微觉失望。那些香料货物看来均是存放在临街的店面之内,这后面几间屋舍应是主人自居之所。
裴明淮忽然听到外面似有响动,立即一掠掠出了门,伏在了屋顶。只见有人手提一盏灯笼,正缓缓地自门里进来。灯笼的光一映上他的脸,裴明淮便惊得险些失声呼出。
那人竟是在一阵白烟里失踪的清虚道士!
雨下得越发大了,裴明淮额上已全是雨珠。他眨了一下眼,定睛再看,确凿无疑,正是清虚。那清虚穿一件极寻常的青布道袍,没拿那不离身的拂尘,却带了一个重重的蓝布包袱。他满脸是笑,笑得极是开心,极是喜悦,而且不断地笑,似乎有什么极大的喜事一般。他嘴一咧开,便见着一口白牙,在灯笼光下森森发光,裴明淮看着觉得有些发寒,只奇怪之前为何不曾注意到清虚有这般一口狼一样的白牙,哪里像个道士。
清虚提着灯笼,慢慢地穿过院子,走进了屋子。裴明淮知道清虚武功甚高,怕他发现,只得极小心地从屋檐探头下来,朝屋里窥视。
只见那盏灯笼摆在案上,清虚正在当中的榻上坐了下来,顺手把那个蓝布包袱放在了一旁。然后他便在那里一直咧嘴而笑,笑得裴明淮不说是心惊胆战,也颇有些不寒而栗。裴明淮又多看了两眼那个包袱,包袱已经被雨淋湿了,鼓鼓囊囊。裴明淮不期然地起了一个念头:这蓝布包袱里面,不会是一颗人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