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秀道:“施主言重了。”
金百万道:“大师明日可愿移步一叙?”
昙秀摇头道:“此处清雅,那也罢了。贵府明日热闹,又不须我设坛讲经。”
卢令笑道:“姑父,那等热闹得不堪,你就别为难昙秀大师了,他今日跟我们坐这一处,回去恐怕得沐浴焚香数日了。”
金百万笑道:“不错,不错,是我多话了,大师勿怪。”
昙秀道:“金施主哪里的话。”又望了一眼裴明淮,裴明淮一揖笑道:“不敢当,既然大师如此说,晚间我必来。”
昙秀回礼,道:“自当扫榻以待。”
几人都忙起身相送,裴明淮也只得苦着脸,重跳上了吴震那艘小船。卢令俯身在栏杆上,笑道:“二位,莫忘了明日过府一观。”
裴明淮一进大牢,便觉得一股腐臭气味直钻鼻孔,不由得皱起了眉。带他进去的狱卒回过头,借着手里提灯的光亮打量了一下裴明淮的表情,笑道:“裴公子,呆惯了就好了。”
裴明淮苦笑,在这地方呆惯?又走了一阵,那长长的甬道似乎还没走到头,裴明淮忍不住问道:“小兄弟,吴大人究竟在哪里?”吴震带他到了大牢,便不知道溜到哪去了,只派了这个狱卒带他进去,若不是裴明淮与他相交甚久,真怀疑吴震是要把自己骗进去关起来的。
“吴大人正与齐老爷子说话,叫小的带你四处逛逛。”狱卒回答,“快了,就到了。”
裴明淮叹了口气,这地儿有什么好逛的?这时,前面猛地闪出了一线昏黄的光亮,一扇门开了,突然出现的是吴震那张板得死硬的脸。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几乎是青的,青得也像是一具尸体了。裴明淮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怎么,我都来了,你还这副表情?我可是放着金百万上好的宴席不吃,跟着你来这鬼地方的啊。”
吴震冷笑一声。“你要不是姓裴,恐怕早被一条链子锁了带到衙门去了,你还有好菜吃好酒喝?”
裴明淮一怔道:“我怎么了?”
吴震把他一拖拖进了仵作房,顿时那股恶臭比先前浓了十倍有余。裴明淮赶忙闭住气,斜眼一看,长案上躺着好几具被剖开的尸体,还掌着几盏明晃晃的灯。裴明淮转过眼去不看,拣了张最远的凳子坐了下来。
吴震冷冷地道:“怎么,难不成你还害怕?”
裴明淮道:“害怕不至于,但也不想去看。”
吴震却把脸一沉,道:“那不行,你必须看,还得仔仔细细地看。”
裴明淮叹气道:“非看不可?”
吴震道:“我没空跟你磨嘴皮子。”
裴明淮又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案上并排放着三具尸体,裴明淮的视线立即被那两具脸部完全被腐蚀的尸体吸引住了,一男一女,身体完好,只是脸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血洞。
裴明淮不由得道:“什么毒药才会弄成这样?简直像是……蜂巢!”
吴震一直没好声气,这时居然表示同意。“不错,只是世上没有一种蜜蜂能够把人的脸螫成这样。”
裴明淮道:“若你是想来找我辨明这是何毒,那你可找错人了。”
吴震道:“那也未必。”
裴明淮奇道:“你究竟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
吴震一哂。“你可知我是在何处发现这两人的尸体的?”
裴明淮道:“何处?”
吴震道:“莺莺楼。”
裴明淮沉默了片刻,道:“既然你如此问我,自是知道我去过莺莺楼。不错,但这两人我既不认识,他们之死也与我无干。”
吴震笑道:“面目全非,你敢断言你不认识?”
裴明淮一呆,道:“断言不敢,但无论如何,我可不曾杀人。想来莺莺楼生意也不差,为何你偏生就注意我一人?”
吴震咄咄逼人:“只有你那夜是生客。”
裴明淮失笑。“难道熟客就不能杀人?若我是凶手,以你对我的了解,我会这么蠢,让那里的人都认出我来?你这名捕,却为何脑子打结了?”
吴震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不管怎样,一日不查出凶手,你也是嫌疑难逃。”
裴明淮苦笑:“你我相交一场,我又怎会不帮?何苦来要胁与我……”
吴震道:“我可不愿欠你的情。”
裴明淮这次连苦笑都苦笑不出来了。“是,是,是我承了你吴大人的情,否则便已进了大牢了。”他又问道,“你是怎生想到我的?莫不是带着我的画像去莺莺楼走了一遭?似乎又不太可能,若没点人证物证,你怎会巴巴地想到我?”
吴震指了一指他身边佩剑。“老鸨别的不看,只看客人身边钱物。你剑柄上宝石,足以让她印象深刻了。何况你还英俊潇洒,听她说里面的姑娘们见你早早走了,失望得很呢。”
裴明淮苦笑道:“吴大人,你这是在取笑我?”
吴震却突然正色道:“我如今倒是真没取笑你的心情了。方才我让杜小光带着你把大牢从外到里地走了一遭,你感觉如何?”
裴明淮道:“还能如何,走得我了无生趣。”
吴震道:“你认为,若是你陷入牢里,你可有办法脱困?”
裴明淮看了他一眼,吴震显然是认真的。他也想了一想,方才郑重回答:“就目前看到的情况,不能。”
吴震道:“愿闻其详。”
裴明淮道:“这大牢乃是四方形,只有一条主路,直进直出。左三进,右三进,每一进都有一道尺厚铁门。牢房每进并列,每排十间,共是六十间,可关押六十名囚犯。我们现在在的这间仵作房,在最里一进牢房的尽头。”
他眼望吴震,吴震点头道:“不错,多是死囚,故以一间房只关押一名囚犯。”
裴明淮道:“头上钢板,地上和墙都是最坚硬的大块石块砌成,土行孙也进不来。相比而言,那牢房的铁栅倒不算什么,若真有神剑宝刀,再加上深厚内功,劈开也不是难事。”
吴震道:“我后来检视,不管是铁栅,还是牢门上的锁,都毫无破损。”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就算我出来了,也冲不破那三道铁门。”他想了一想又道,“若有硝石之属,也许可以一试。”
吴震道:“我在改建大牢的时候也试过,铁门厚达尺许,混以五金,就算是有葛氏的火器,也最多炸出些眼,要想炸出个容人进出的洞,决不可能。况且,炸门那么大的声响,当狱卒们都是聋子?”
裴明淮皱了皱眉,道:“要不……买通狱卒试试?”
吴震道:“更不可能。一个狱卒只负责一重门,铁门有三重,为防有人易容入内,每天暗号皆会更换。就算你出了最里一道门,也出不了第二道。何况,大牢三道门终日关闭,若要提出犯人,必得要我手令。”
裴明淮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半日,指着吴震道:“这么说来,唯一可能监守自盗的人,岂不就是吴大人你了?”
吴震脸露苦笑,道:“正是。知道三道暗号的人,只有我。”
裴明淮道:“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会把这等重要的事,全揽在自己头上?若是出了事,都是你的罪过了。”
吴震脸上更苦,一副吃了黄连的样子,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实在找不到全然可信之人,若是那人信不过,还不如我自己担了,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险。”
裴明淮摇头,道:“吴震,这桩事你做得实在不妥。若是真出了大事,你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想了想又问道,“为何要把这大牢重修?”
吴震道:“你不知道?”
裴明淮道:“你知道我前段时间一直在外面,消息多少来得要迟点儿。”
吴震道:“是裴尚书的意思。我前些时日就一直在忙这事儿,偏又被你叫出去了数日,替你料理黄钱县那事儿。你看,我就算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也是因为你哥,你总不见得会袖手旁观吧?”
裴明淮道:“要重修,总得有点原因吧?”
吴震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慕容将军的事。”
裴明淮顿时不语,吴震看了他一眼,道:“慕容将军如今已押送进京,但关押在邺城的时候,可没太平过。邺城大牢虽不是天牢,关的囚犯常常比天牢还重要,还是整顿一下的好。”
裴明淮道:“慕容白曜颇得众心,旧部又多,想要救他的人,定然不会少。”
“正是,把邺城大牢闹得不堪。”吴震叹道,“苏连亲自过来,押送他回京的,可想而知,皇上对他的事,何等重视。”
二人一阵沉默,过了好一阵,裴明淮才问道:“大牢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吴震道:“平空不见了十名死囚。”
裴明淮道:“有人劫狱?”
吴震叹道:“不但有人劫狱,还一次劫走了十名死囚。这十个人,有六个是刚被送进大牢的,还有四个原本就是里面的死囚,都在最里面一进,那晚就这么无端端地消失在里面了,我是一点线索也不曾找到。你现在知道我有多焦头烂额了吧?这颗脑袋,恐怕都要搬家。”
裴明淮道:“不会跟慕容将军有关吧?”
“不会。”吴震摇头道,“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人人都知道。”
裴明淮皱眉,问道:“平日里这大牢是谁主事?”
吴震道:“朱习。”
裴明淮道:“这朱习你可问过?”
吴震道:“他死了。那具容貌完好的尸身就是他。”
裴明淮一怔道:“死了?那两具面目毁损的尸体又是什么人?”
吴震道:“这两人死在莺莺楼里。男的身份不知,女的据那老鸨说,是莺莺楼的头牌红姑娘,如嫣。”
裴明淮再不愿意,也只得再过去细看。两具尸体均已除去衣衫,洗净了放在案上。男尸身材壮健,女尸丰盈莹润,两人面目像是先被大火烧过一般,又熔化成了一个个黑洞,可怖之极。
裴明淮道:“容貌无法分辨,真是如嫣?”
吴震道:“老鸨已然辨认过,确是无疑。她从小把如嫣养大,对她身上诸多特征一清二楚,而如嫣的那些姐妹也都认定是如嫣。至于那男子,至今还无人来认尸。”
裴明淮道:“这男子就没留下什么东西么?”
吴震取了一柄金刀递与他。“这刀想来便是他的。”
裴明淮横过金刀,看了片刻。“刀柄上刻有一个‘威’字。”想了一想,忽道,“莫不是神威堡的冯威?这人便是使一把金刀,且性子荒淫好色,名声并不算好。”
吴震道:“我已派人去向神威堡询问。”他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这无头案比起死囚失踪,实在不算什么,但因为这两桩案子是同一日在邺都发生的,我有种感觉,这两者必然有些什么关联。”
裴明淮道:“你也未免太武断了。”
吴震叹道:“我如今漫无头绪,但却隐隐觉得,必然会有别的事情发生。不管那十名死囚是如何失踪的,始作俑者必然是花了大力气,必然是另有所图。”
裴明淮道:“这十个死囚之间可有关联?”
吴震道:“绝无关联。”
裴明淮又去看朱习的尸体。他全身上下,别无伤口,只在咽喉处有一个小小黑点。
裴明淮道:“毒针?”
吴震道:“不错,毒性极烈,立时毙命。”
裴明淮道:“他是在何处遇害的?”
吴震转过身,道:“跟我来。”
就在仵作房的隔壁,有一间上了锁的房间。锁很新,裴明淮便问道:“以前这里好像是不上锁的?”
吴震道:“不错,以前从不上锁,因为这里是用不着上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