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断折的手臂已接近痊愈,但接连对撼引发的强烈震荡,却使得未曾接合的骨骼隙缝分分扩开,最终崩裂。法偌雅怔然看着这野兽般的男人以单臂只手抗衡大批魔物,屡次险象环生却始终半步不退,心弦已被无声触动。
这固执的坚持,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他也同样有着不能放弃的理由吗?
灵识范围内逐步接近的十数道波痕,打断了法偌雅迷惘的沉思。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已注定还能活下来的必是好手,女孩诧异于他们谨慎潜行的目的,从掠行方向上判断,黑发男子似乎正是唯一被关注的对象。
片刻之后,那些跃动的精神体相继蛰伏于塌山边缘处,最近的一人,距离法偌雅不过数十丈之遥。
暗雾遮掩了林间的一切,月光却将山体上撒迦的身影映射得分外清晰。不断有魔物残尸被撕裂抛出,血淋淋地落在附近空埕上,湿润腥气已浓烈得快要淌出汁液来。
屏息静气的造访者自然不会是前来充当观众这么简单,之前突兀遭遇的孤身敌手照面间便击溃了这支组成不久的小型团队,并有意无意地将他们追袭至此,随后消失无踪。
惊惶的情绪随着眼前豁然开朗的地形而烟消云散,小队中的人类首领在几经探察之后终于放松了警惕,对于那名仿佛与混沌融为一体的神秘敌人,他已恨不得恶狠狠地抱住对方大力亲上几口才好。
数日来无休止的杀戮与探寻,早就将每个人逼至崩溃边缘。由于猛犸巨蛛结成的网幕彻底封死了破空去路,狡狯多智的人类虽令短暂结盟变得可行,却未能找出脱离死地的有效方法。
亲眼见到空中孤堡就在视野尽头巍然高悬,这对先前还在迷雾中跌跌撞撞不知死亡何时袭来的众人来说,简直就是梦境般的美妙景象。如果说还有什么是需要跨越的最后障碍,前方激斗中的巨灵与魔物,已成了全部。
高大狞恶的体形并不能掩盖撒迦本貌,在暗中潜伏的同类眼中,他显然要比嗜血的魔物更加危险致命。
石堡周围盘旋的飞兽已尽皆被地面上的残酷杀局所吸引,源源不断地敛翅俯冲而下,于天地间延绵成一座涌动缆桥。精神力控制上的悬殊差距,令人类首领未能觉察到法偌雅的存在。此际他正专注盘算活着飞临古堡塔尖,并最终获得翡翠之羽的可能性有多大,偶尔间,那火种异变后生成的分叉长舌会不自觉地卷上鼻尖,仿佛掠食前狰狞蛰伏的蜥蜴。
能押出的筹码并不多,算上日间刚加入的几个半兽人,整支结盟体的全部人数也只有十五名。如何完美地利用这笔资源,自然成了那首领的当务之急。他从未打算过每个同伴都能拿到脱离异界的锁匙,关键在于,所有可能出现的牺牲品,都必须死得更有价值才行。
撒迦挥出的拳风渐渐变得沉重而迟缓,似是力竭。年轻的首领低低吩咐了几声,当先向兽群密集处射出多道魔罡劲气,等到同伴悉数扑向场中,却隐秘地拔地纵起,离弦之箭般疾掠高空。
利用他人的感觉明显要比被利用愉悦上百倍,然而一根从雾气中寂然探出的灵力丝索,在无情勒紧颈项的同时,也将他满心的窃喜摧之一空。
头断,血喷,人体坠落。
一条生命的消逝没能引起任何注意,直到彻底进入塌山区域后,偷袭者才发觉先前仓促制定的对敌计划是如此苍白可笑——因为那黑发巨灵,事实上完全不需要援手。
空间内的气流正以一种奇异的规律旋转着,无数魔物均像是提线傀儡,虽猛力扑展肉翼,但仍旧无济于事地随风浮荡。
这是片看似凝固的动态,远远望来并无异常之处,等到身处其内,撒迦一次次挥出的拳劲才切实现出端倪。低沉的啸动由地面直上,织成绵密而紧实的大网,低空中的飞兽不断哀鸣咆哮,随着气劲相互触撞,惨然直如火前盲目舞动的夜蛾。
杀机在震骇所见下当即化成怯懦的妥协,结盟诸人惊惶不定地相继出手,袭向各处魔物。预谋中最终的格杀对象竟是强横得近乎恐怖,与他为敌,显然不是个太好的主意。
撒迦像是沉溺于枯燥重复的拳袭动作,直到一股凌厉无匹的灵力从远端蔓延而至,迅疾笼罩了塌山方圆,他才霍然收手,横目望向那处,对周遭旁人根本就不屑一顾。
骤消的风暴旋流,使得早已脱力的大群魔物“扑簌簌”落满了一地。被当作玩具般蹂躏实在是这些巨兽从未经历过的遭遇,勉强还能飞行的个体纷纷四散逃逸,当真是溃退如潮。
“你想杀我?”撒迦冷漠地开口,视线凝向侧方丛林。
额前传来的剧痛与身边同时爆裂的十余颗头颅,明确无误地告知了他答案。
由藏身处凭空升起的法偌雅银发飞扬,一双腻洁柔荑挟卷着婉约气流轻扬挥起,以极尽幽美的方式,无情掠取着每一枚火种。
愈强大则愈危险,撒迦的惊人实力,令她终究还是没能遏止住勃发的杀机。随着那批卑劣的偷袭者齐齐毙命,女孩渐将意念力收缩成一线,直刺撒迦已然破裂的前额,闪动的星眸中却隐有薄雾升起。
那个触动心弦的瞬间,至今还在法偌雅心中挥之不去,虽然仅是杀戮中对手的短暂犹豫,但她依然感到了温暖。
该来的,总得去面对。
眼前这男子的精神本源始终固守于躯壳内部,双眉间的裂缝鲜血飞溅,光体形态的火种在颅内嘶叫不绝,情形诡异至极。法偌雅静静地直视着他,手掌逐渐收拢,眼神已冷得像冰。
只要像以往那般,摧毁,扼灭,随后飞去古堡之颠,获取生存之门的锁匙......整个过程就是如此简单,她柔软的唇瓣也正细微开启,缓慢却坚决。
“爆!”她低喝,纤手断然握紧。
灵魂之火被强力撼动的撒迦,却在同一时刻鬼魅般消失不见。随着女孩清冷的语声乍起,他原先所立的位置上陡然罡流四溢,震出沉闷钝响。
一击不中的法偌雅当即疾退,未等到被雾气重新吞没,五支乌黑锐甲已从前方虚空中刺出,贯入了她的胸膛。
点点赤雨横飞在月光下,恰似花季将逝时分,风中流舞的残梅。
因高速掠行而在肉眼中失去形迹的撒迦,默然凝住了身形,单臂之上贯穿着女孩娇小的身躯。血液渗透了后者不再合身的黑袍,正紧贴他的体肤,滑坠下地。
“为什么?”撒迦沙哑地道。
“果然,赢的人不是我......大哥哥,死去的那些人都想杀你,我也是。”法偌雅迷惘地望向他,望向那双黑发丛中的邪恶眼瞳,微弱地绽放了笑靥:“杀戮和被杀就是我们命运的全部,难道不是吗?”
撒迦木然伫立着,无话可答。又一次,他从死亡的阴影中挣脱了出来,以双手,击溃了袭来的敌人。
然而,与这个羽毛般轻盈的垂死女孩一样,他并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