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就驻扎在开封城郊外,赵熹登上山岗,极目远眺,甚至可以望见归鸿掠过樊搂的檐角。高处风大,冬末春初寒冷的风一下下扇着他的脸颊。
哗啦啦,哗啦啦,山岗下的营地,金军的旗帜在飘扬。
他从营帐里躲了出来,康履和别人在给他和赵炳收拾东西,流水一样漫进漫出,赵炳看起来很想和他交流一下在金营的心得,可他假装没看懂,径自说要出去透气,离开了。
远远地,他听见赵炳质问康履的声音:“他是不是前两天给吓着了?可我看他脸色挺红润,吃了什么补药?”
我的脸色很好吗?
赵熹盘腿坐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冰凉凉的,有些僵。
风声忽然寂静了一秒,迟疑着,赵熹转过头去。
果然是乌珠。
见到他的时候,赵熹的内心竟然还有一些酸楚难过,如同在完颜宗望说出那些话以后,两个摇摆的日夜中他所感受的那样。他舍不得这个人,被抛弃在这里的时候,只有这个人愿意救他,对他表白,被他俘获。
可是。
赵熹把头转回去,仿佛没看见乌珠一样打坐。
乌珠走到他身边,站着,如同一堵墙,声音从上砸下,很闷,低低的:“你什么时候走?”
赵熹没有看他:“收拾好了就走。”
乌珠坐了下来:“那我再和你待一会儿吧。”
赵熹松了一口气,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堵,如果乌珠来质问他“你为什么不过了黄河再走”的话,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复“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我是来做人质的,现在有了新的人质,我要走了!”
可只有一阵风。
乌珠和他并着肩坐,风吹起地上枯黄的叶子,又拢成另外一堆,赵熹的双手抓在膝头,感觉有点危险,还有一点紧张:“我……”
他要回到山下去,回到宋朝人的营帐,回到汴梁的怀抱!
可来不及了,好像他刚有起来姿势的那一瞬间,乌珠就把他拽住了,也许也不是拽,他拉了拉他的袖子,把织锦的,光丽的衣袖摁到土地上,然后亲了上来。
嘴唇一点点摩擦过赵熹的额头、眼皮、脸颊,最后落在他的唇上。
亲着亲着,乌珠的手探进了他的袖子。
赵熹想起他们疯狂的初夜,也是这样的野外,潺潺的小溪,透进来的一孔月亮。
不可以再继续了。
他想要推开乌珠,可隐藏在袖子下的手却接收到了什么东西。亲吻就此结束。
他拿出来看,躺在掌心上的是一颗黑色珍珠。也许它被人从乌古论江上的蚌壳里掏出来的时候还是美丽丰润的,可年岁日久以后开始钙化、干瘪、缺乏光泽。
赵熹忍不住笑起来,他控制不住自己。
乌珠愣住了,有点无措的,赵熹的反应超出他的预期:“你笑什么?”
我笑我和这颗珍珠没有任何差别。一颗珍珠,黑珍珠,像变异的产品,廉价,不符合审美,赵熹甚至不会用这种大小的珠子来镶嵌衣服,连磨成粉敷脸都不会,也许拿来打弹子。
把这颗珍珠扔掉会怎么样?从山上把它扔下去,像一颗石子,就说自己手滑了,他会把我怎么样吗?
他应该不会把我怎么样,因为我是更好的,更珍贵的。
战利品。
黑珍珠捻在赵熹的指尖,他继续笑着:“我想起来,就是这颗珍珠。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想,人家说女真人耳朵上戴金环,你怎么戴珍珠?多看了两眼,结果你就瞪我。”
谎言冲口而出,他到底也没有把这颗珍珠扔下山。他再一次审视乌珠的脸庞,容长脸,眉毛浓密、鼻梁高挺,嘴唇却很薄,看起来不好接近甚至有一点凶相,可眼睛却很大,清凌凌黑白分明,只有这一点让他有点像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他会骗他吗?看起来完颜宗望更不可信。
在和完颜宗望交谈过后,他仍然保持了和乌珠的亲密关系,并且心存侥幸,他可以离开,他没想过和这个人一生一世在一起,只想要——
可哪怕想要和这个人在一起一百天也是下贱的!
骗不骗的,根本没什么要紧。
他是宋朝的亲王,乌珠是来打劫的强盗。
他是巣内的卵,乌珠是掀巣的人,宋朝是被射落的旗帜。
他把珍珠放回乌珠的怀里,仍旧笑:“我就不要啦。”
他步履轻盈地离开、下山,脚踩在土地上,石头滚落,一弹一弹地掉下山。
笑还是应该笑的,走都要走了,他一向不爱把事情做的很难看。乌珠是金国人,他为自己的国家征战、抢劫,是很应该的,宋朝只是现在势弱,等它强大了,不会履行和平的条约。
呼啦啦,风吹散浮萍。
汴梁地处平原,所谓山岗也不过是个小土包,他很快走到平地,康履正在等他,看起来很想上去,但又很害怕,估计是知道乌珠在山上:“东西都收拾好了?”
这么快?他来的时候可带了不少的东西。
康履扭捏道:“全、全没啦……”
他不用说赵熹都猜出来了,甚至觉得有些好笑,乌珠搬过来和他一起住,自然在营帐里放了不少东西。现在赵炳来了,乌珠伴奏,于是顺带着把赵熹的东西一起抢走。
强盗行径!赵熹懒得管了,康履告诉了他一件更急的事:“王大官带着官家旨意来了,在张相公处。”
赵煊登基以后,跟随他一起长大的内侍王孝竭成为入内内侍省的都知,宠幸非常,赵煊把这个人派来金营,传的旨意必定重要。
赵熹加紧了步伐,来到了张能的营帐之中,一掀帘子,发现里面济济一堂:天子内侍王孝竭、少宰张能、他兄长肃王赵炳,还有蔡瑢的儿子、他二姐荣德帝姬的丈夫,蔡候。
上皇出巡,把身边的儿女都带去了南方,荣德自然也不例外,但她的丈夫蔡候却留在了东京,还没来得及细想,王孝竭似笑非笑道:“臣方才着人找了大王半日,不见影子,吓坏了。”
你不在营帐,去了哪里?
应当是有人把他和金军上层交往过密的消息捅给了赵煊,以至于王孝竭怀疑。赵熹面上糊涂:“他们在帐子里搬东西,我嫌烦,就躲出去。听说大官带着官家旨意到了,赶紧就跑回来。”
王孝竭不知道信没信,笑道:“大王和张相公在军营辛苦,如今返回,臣奉官家旨意特来慰劳。”
赵熹心下起疑,若说要慰劳,何苦急在这时,他现在出发,晚上就能到城里,到了城里再慰劳不行吗,非得到金营里宣恩?
然而旨意已经下来。
“凡赏无常,虽小臣而必录;因心则友,矧介弟之敢忘……皇弟太保、遂安庆源军节度使、康王,德宇清深,风度凝远。比戎骑之侵轶,至郊圻之驿骚,毅然请行,奋不图己。有此奇节,顾烈士而或难;压以至诚,虽强敌而能感……呜呼!原隰襃矣,既见急难之情;福禄媲之,宜共安平之乐。往膺光宠,益介寿庸。可特进太傅、静江奉宁军节度使、桂州牧、郑州牧,”
太傅。
轻飘飘的旨意赏下来,又将张能由少宰升为太宰,可惜他比赵熹倒霉一些,没有人来顶替他,他还是得在军中做人质。
谢恩过后,他和赵炳走了出来。
赵炳不忿:“他派刺客来,差点害死你,现在封个太傅了不起么?稀罕那点名声!”
若赵熹是皇子,超拜太傅那是前朝未有,他三哥赵焕就因为封了太傅,有无数人跟着夺嫡;可皇弟封太傅并不少见,只是稍尊荣一些罢了。
但,他是一个亲王,还能向皇帝要什么呢?哥哥和爹爹总是不一样的:“官家特地派人在金营下恩典,是特地做给五哥你看的,为叫你在金营安心,来日自有报答。”
赵炳“嘁”一声:“他能报答我什么?你看蔡候——”他放低了声音:“金人指名道姓要了蔡候来,因为他是二姐的丈夫,可我看,老大恨不得金人就地弄死蔡候,好给二姐离婚。”
看来完颜宗望的思路还是简单粗暴,为了让赵煊老实交钱,能挑多贵重的人质就挑多贵重的人质,荣德帝姬和赵煊是同母所生,关系最近,所以分量最重。
赵炳有点紧张,所以故作轻松地满嘴胡吣:“其实老大要是铁了心不交钱,扣押有什么用?真要筹码重的,要爹爹当人质还差不——”
“五哥!”赵熹严厉喊住他,又温和了声调,“金国人不清楚咱们,咱们也不懂金国人,你在金营要多保重,别和他们牵扯。”
赵炳有些惊讶:“我和他们牵扯干嘛?只希望他们赶紧过了黄河,好把我放回来。得了,你赶紧回去吧,走快点天黑就能到家了。我那儿一大堆东西呢。”
他推了推赵熹,大概是赵熹顺利回去给了他不少信心,两兄弟就此别过,赵熹的眼皮忽然开始狂跳起来:“五哥!”
赵炳回头道:“干什么?”
赵熹张了张嘴:“我走了。”
赵炳挥挥手:“走呗。”
他就这样离开了金营,上车的时候,张能似乎想和他说些什么,但树后,他发现了一抹赭色的身影。
白云出岫,倦鸟归还,太阳落山的时候他终于回到了东京,当然目的地不是他的康王府,而是禁中。
他要向皇帝复命谢恩。
战时的东京十分严肃,失去了往日的活泼。不过日暮时分,街上仅剩寥寥行人,酒旗孤单地在空中招摇,所有人都行色匆匆,脚步很轻,连樊楼都没有点灯,沉睡如死。
康履喃喃道:“人都去了哪儿,跑光了?”
不可能。
逃跑也是需要本钱的,并不是有两条腿就行。变卖家产、离开土地、扶老携幼,这其中吃什么喝什么?不到万不得已,人们是不会迁徙的。
再说了,外面就是金军的营地,水路更被阻遏,要跑,跑到哪儿去?做流民?
赵熹不知道怎么解答,只道:“也许宵禁了。”
东京城没有夜晚,更遑论宵禁,但前朝都有,不许人们晚上出来走动,以保证治安,也许是外敌在的缘故。
康履正要附和,却听到一阵大喊惊叫传了过来。
“抓住他!!抓住他!!”
这儿已经过了樊搂,属于皇城周边地段,谁在这里喧哗?抓住谁?
可这声音实在太大,连马都被吓到了,不安地打着响鼻,显然这堆声音已经冲到了马行道上,赵熹唯恐马受惊乱冲,连忙下车叫人临时栓马躲避,准备自行步入禁中。
“冷静!大家冷静!!来人啊!!”
他刚跳下车,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但还没分别出是谁,就见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
一个穿紫公服的男子在前面拔足狂奔,后面跟着少说一百来号人追赶。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就是他求和!!卖国贼!!”
“小人!你欺君!!”
“去死吧!”
“我他妈的打——死——你!”
几个侍卫赶紧连拉带扯地把赵熹拥到路边,眼睁睁看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在空中流星一样向前抛去,在路面上砸了一个坑,有了这个做示范以后,大家眼见追不上此人,纷纷歪腰捡石头、树枝甚至一把草,进行远程攻击。
紫袍人跑得更快了,熟悉的声音也由远到近:“冷静!冷静啊——”听起来像“天干物燥”的打更人,远远躲在一边。
一阵紫旋风刮过,赵熹终于看清楚了奔跑的人:“李邦彦?”
康履也惊掉了下巴:“李、李相公?”
李邦彦虽号称“浪子”,然而也是当朝宰相,竟然被人追着打!而且也不是被什么地痞流氓追,那一百号人飞速移动而来,赵熹看见他们身上都穿着白布黑边的太学生制服。
太学生追着宰相跑,这世界疯了?
数不清的石子、树枝铺天盖地,赵熹退避在一边,见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舅舅?!”
显恭王皇后的亲生弟弟,现任皇城司指挥使,宋朝嫡亲国舅爷王宗楚正弯腰小跑,累得气喘吁吁,扶住赵熹直哈气,一边喊道:“大家别打啦,官家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哒!”
声音瞬间被人流吞没,他没有追上去,在赵熹旁边伸脖子看了看:“你说老李能跑掉吗?”
赵熹瞠目结舌:“真是李相公?”
王宗楚奇怪道:“你没认出来?不是从你跟前跑过么?”
我认出来了,我以为这世界疯了!
王宗楚喘了喘气:“你打金营回来去见官家是吧?你改日再来吧。我回去和官家——哎哟我也不敢回去啊!算了算了。”
赵熹被他弄得一团乱:“舅舅,这是怎么回事?”
王宗楚道:“快他妈的别说了!不是前两天李伯玉找人劫营输了吗?那完颜宗望说了,不罢李伯玉不讲和,那能怎么办?就只能罢了呗。不知道谁说劫营的消息是李邦彦送出去给金人的,几万个人乌泱泱堵到宣德门去,官家叫李邦彦过来议事,结果李邦彦他妈的脑子进水,非到大门口来看一眼,被太学生发现了,这下好了,追着非要打死他,这不是自找的吗?这帮太学生也是,有本事冲出去和金人说去,哎哟我真是累死了——”
“还是来这儿维持几百个人好,那广场上几万个人我真受不了,打死好几个内侍了。我一说话吧,他声音比我还大,妈的吐我一脸唾沫,真不知道惹了哪路太岁神,我回去以后非得拜拜。九哥,你干嘛呢?”
赵熹望着一街的狼藉,瓦片、石头还有被人踩踏的青草:“我进宫向官家谢恩。”
王宗楚道:“不是和你说了么不去也没事。你要非去就从小门走,别往大门走,躲着点那帮人,现在红眼了,谁都敢杀,到时候被打到哪儿不值当。你要是见了官家,也劝着他点——”他左右一瞟,把声音低下来,似乎也知道说出议和会被打:“把金人送回去最要紧,别死要面子活受罪,来来回回的!”
王宗楚歇了会儿,和赵熹告别,一边走一边拖长声音喊:“冷静啊、大家别打了!”
街道上没有人,赵熹说:“去宣德门。”
刚才国舅爷三令五申让您走小门啊!康履睁大了眼睛,头皮发麻地跟他到了宣德门。
乌泱泱全是人,夕阳下只有一双双发亮的眼睛,毫无秩序地喧哗、躁动,东京街头没有人,原来人全部在皇宫面前。
高台上,开封府尹大喊:“诸公为国家大事至于此,为忠义,官家已知之,这是官家御笔!已经召见李相公了!大家散了吧!”
为首的大喊道:“不见到李相公,我们是不会走的!”
开封府尹道:“圣旨,等金人退兵,就会复用李相公的!诸位放心!”
咚,咚,咚。
赵熹急急转眼,不知道谁把太祖皇帝设立的登闻鼓挪来,沉沉地敲在所有人心上。
“给李相公复官!”在鼓声中,有人大喊道,“张能到金营里待了两天就做太宰三公,李相公英勇抗敌,凭什么罢官!!”
“凭什么?!”
“等议和退兵……”
“我们誓死不跟金人讲和!我们不议和!请官家出兵!我们愿为保卫天子、东京、宗社而死!”
赵熹离开了宣德门,临走前,他听到咣咚一声。
登闻鼓被敲烂了。
他没有进宫见赵煊,如同王宗楚说的那样,赵煊也没有空理他,他只是向外走,闹哄哄的人群,甚至还有担架把人抬出来,那是因为过度激动倒下去的百姓,或者前来维持秩序又被踩踏而死的内侍。
天就在一瞬间暗了下去,他遇见了一匹马。
李伯玉飞奔而来。
内心一动,赵熹喊住他:“李相公!”
李伯玉猛然勒马,下来行礼:“九大王。”
愤怒的人声隔在墙外,支持李伯玉的民众,誓死不和的百姓,好像要把天都吵翻了。
赵熹问:“劫营事是相公主导吗?”
李伯玉以为他来追究责任,毕竟赵熹在做人质,他却派人劫营,无论成功还是失败,赵熹都有被金人拿来出气的风险。不多墨迹,他承认:“是。”
赵熹笑了笑:“相公不必这样看我,我……”他凝视这前面这个被民众推戴的,英雄式的人物。大家推戴赵煊,因为他是皇帝,可李伯玉算什么呢?大家爱他,为他跑来请愿,为什么?
敲破的登闻鼓在他胸怀里击打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自己说的是真话:“我请行之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相公派人劫营,我只是可惜失败。”
李伯玉定定看了他一眼:“是臣无能,使大王受惊而功未成。令下之日,其实官家已派人来救取大王,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找到。”
是怕他怨恨赵煊吗?赵熹笑了笑,他还要在哥哥手底下讨生活呢,有什么好怨不怨的?
母亲小时候给他讲的故事早就深入骨髓,千方百计、不要脸地靠近皇帝,和他睡一觉,生下孩子,从此拥有富贵安宁的一生,正如赵熹现在所做的一样,搏一搏而已,自然有输赢,如果他是赵煊,一个弟弟和国家,当然也会选择后者。好在他回来了,赵煊会厚待他,他赢了。
他真是天然的拥有好运气。
但,十六岁的时候,人总是会羡慕一些倒霉蛋,譬如被罢免的李伯玉:“在劫营发生之前,金人就已经得知消息并且做好防范了,相公知道是谁泄露的吗?”
没想到,李伯玉淡淡回复:“知道。臣也知道他为什么泄露。人各有志。”
赵熹原本想告诉他,他从乌珠那里得知,正是赵煊的老师程振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金人,让金人的损失降到最低,这样就不会破坏议和,金人会早日退兵——退兵之后,就可以让太上皇回京了。只有在那个时候,赵煊才会成为真正的皇帝。
可李伯玉只回答了他四个字。
人各有志是什么意思?
赵熹最后忠告他:“官家罢免相公,却有这么多百姓为相公请愿,这并不是人臣应当得到的。”
李伯玉笑了笑,喧闹、沸腾在一瞬间远去了:“他们就是臣的志向。”
他就这样乘马来到了宫门前,应该是赵煊特别命令,他骑马进入了宫门,静了一会儿以后,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响起来,李伯玉的名字被烘托起,冲向高高的云霄。
赵熹望向宫门,心想,李伯玉完了。臣子的名望超过皇帝,被拿来要挟人主,这是取死之道。
接着,他回到了王府。
终于不用睡炕了。黑漆木床结实而宽广,一夜夜送他入梦乡,安宁的日子很快到来,外面沸反盈天也不关他一个亲王的事。他挑了个日子向赵煊谢恩,得到了非常非常多的东西,成为诸皇弟之中第一个加拜的。
他得到了他临走前想要得到的一切,赵煊的信任、超常的荣典,足以不被卷进父兄漩涡的资本。他倚着窗看风景,偶尔会想起金营里凛冽的风,沾满了灰尘和砂石的土地,宁静的月光和冰凉的水,但更多的是二月初五那天,向前奔跑的李邦彦,还有被烘托起来的李伯玉。
他第一次见识到了人群的可怕,踩踏而过的瓦砾,听说那天有几十个人死在踩踏过程中,肉都烂成了泥巴,好几天他的耳朵里还有登闻鼓的声音,咚,咚,咚。
二月底,春天,金军拔营离开了汴梁。临走前,完颜宗望派遣了使者来向赵煊告别,赵熹也在。
赵煊瘦的很厉害,手腕骨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宗望的拜别书送上,赵煊捏紧了这一页纸。
使者的声音响起来:“我元帅并非不愿前来朝见陛下,奈何在军中,不能如愿,只是还有一事相求。”
赵煊说:“可说来。”
使者道:“贵国康王曾使军中一月,我元帅一见即如兄弟,此去难以相见,深以为憾,特呈礼物奉上。愿殿下赐礼回赠,以表留念。”
赵熹愣了愣,怎么还要他出血?他看向赵煊,赵煊微微点了个头,手指动了动,立刻就有内侍转进屏风后。
好了,赵煊会出血的。
赵熹开口道:“有劳元帅郎君挂念,只是不曾预备,可稍等,我命人回府去取。”
没想到使者说:“大王不必劳驾,我军即将启程,亦非要贵重礼物。”
赵熹道:“因上殿来,实在不曾带得。”
使者道:“大王腰间犀带也可。”
腰带也要?赵熹请示赵煊,赵煊道:“给他吧。”
于是一帮内侍拥过来给他解腰带上的配挂,袍子骤然一松,内侍将他的犀带送下去给使者,使者奉上一个锦盒:“愿大王赏脸收藏,两国永以为好。”
他退了出去,锦盒被呈上来时,先给赵煊看了一眼,赵煊淡淡扫过,嘴角微抿。
里面躺着一颗黑珍珠。
他的心骤然跳了跳,想起劫营那天夜晚乌珠找他来换青铜鼎,他说要给乌珠一根腰带。
为了补偿赵熹的损失,那天他得到了十条玉带,还有一斛珍珠,颜色很好,很大,如同弹丸。
春天的某一个时刻,他凝视着锦盒中的黑珍珠不说话,余容悄悄走过来:“益王回来了。”
他猛地把匣子合上:“什么?”
余容道:“金人退兵了,大王、帝姬们都陆陆续续回来了。”
金军退去,藩衍宅又重新热闹了起来,大抵都不想在外面久留,毕竟东京才是最舒服的。但赵熹的两边邻居还是空空,五哥赵炳跟随金军而去,六哥赵烁素来孝顺,不可能先行离开。
如同赵熹当时回来一样,赵煊一个也没管,爱来来,爱走走。
他的目的只有父亲。
那天赵熹进宫,国朝亲王没有任何权利,只能出席礼仪性质的活动,因此,在举办大型活动的时候,会被当成一种顾问。
赵煊的精神看起来好了一点,也许是春天的缘故,但还是很瘦:“我派了李伯玉去请爹爹回銮,不日便到镇江。吴敏定下爹爹回銮时的服制,因想你深入道门,爱古礼,故而请你来看看,以免不惬爹爹意。”
赵熹环顾一圈,其实六哥、十哥几个兄弟,茂德、安德几个姐妹都回来了,但这个场合只有他一个人。内侍们很快排出一个人偶,做的如持盈身材,连胖瘦都一分不差,只是没有雕脸。
赵熹感到一阵诡异,转头却看赵煊面色如常。
难道是他想多了?也许爹爹裁衣服时就会摆几个人偶试试效果。
赵熹强自按捺自己转过头去。
那是一件大红色的销金羽衣,袍下是赭黄的裙,裙下是红舄,他再往上看,木偶头顶是白玉并桃冠。
赵煊真不怕惹怒父亲吗?
持盈虽然号称道君,但上皇还京,竟然不穿龙袍、不戴通天冠或者冕旒,而穿道袍道冠?这不是逼迫父亲承认自己从此退隐吗?这衣服送到镇江去,恐怕当场父亲就生气赖在南方了。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赵熹艰难开口道:“爹爹回銮,穿道袍么?”好歹穿件履袍吧!
赵煊道:“爹爹说从此只管道门中事,我不忍拂爹爹美意。”
赵熹又纠结道:“穿红的?”
其实最好的还是持盈穿赭黄,赵煊穿淡黄,表达一种让色和谦卑。
赵煊这次是一个反问句:“红的不好?”
那你都定好了,叫我来干嘛,你也不听啊!赵熹于是顺着夸了一堆,譬如桃子是爹爹最爱吃的啦,红色的衣服好,道袍又顺应了爹爹淡泊的志向……赵煊许可地点了点头。
走出福宁殿的时候,他感到风雨欲来,宗望退军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春天早就来临,甚至快到夏天,可不知道为什么,天气还是阴沉沉的。
王孝竭追出来:“大王留步!”
赵熹停住:“大官可有事么?”
王孝竭不好意思地笑笑:“臣冒昧,见大王气色好,身体丰润,不知有没有进什么食补气补的膳食?官家圣体清癯,臣等忧心不已。”
我胖?是赵煊过痩了吧!我哪里胖了!
赵熹一愣,一望走廊角落,那里果然站着张明训:“我不曾吃什么补药,照常吃的那些。”面对王孝竭求知的眼神,他努力回忆:“约莫是冬天的时候藏了肉,春天减了衣服,就显得胖些。啊,口味好像是有些重了,爱吃辛辣的东西,这东西开胃,大官若实在忧心圣体,可遣人到我府中抄食单子。”
王孝竭当即派了两个内侍跟着赵熹一起走,晚上赵熹和余容说这件事:“我胖了么?还好吧。”
余容忧心忡忡地看向他:“你已经吃了第二碗饭啦,晚上吃这么多,你不积食么?”
赵熹不以为意:“我还长个子呢。”余容被他逗笑了,任他把第二碗饭吃完:“我看官家是放心不下,睡不着,故而瘦,等爹爹回来,他安心做官家,什么事都好了——我再喝碗汤吧。”
那件羽衣就这样被送去了镇江,出乎意料的是,持盈并没有对此表示反对,竟然就这么回来了。
赵熹也吃了一惊:“爹爹在南边……”金军围城的时候,持盈在南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截留过军队的补给,怎么敢就这么回来?况且,赵煊先后杀了王甫、李彦等一帮他的宠臣,蔡瑢、蔡攸等心腹都贬到外地去了,他怎么敢回来?
但回来总是好的。
多事之秋。
四月初三日,持盈的銮驾回京,赵熹跟着赵煊以及其他提早回来的兄弟们前往郊外迎接,都人夹道围观,以为盛举。
赵熹骑马押在父兄乘坐的辇车后,抬头看天,忽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他后悔早上吃了两碗饭才出门,肚子很撑,撑得他有点想吐。
这一路的终点在紫宸殿,皇帝要为太上皇回銮而庆贺,赐宴群臣。
七宝辇过兴宋门,过宣德门,被敲坏的登闻鼓和被踩死的人都被收拾掉了,可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股让赵熹作呕的气息。
赵烁从镇江回来,和他并辔而行:“九哥,你怎么了?”
赵熹有点难受:“闷得慌。”
赵烁抬头看了看天:“这都四月了,天还这么冷?”
诡异的季节,连夏天都这样冷了,那冬天怎么办?去年的冬天就冷的吓人,在寒冷天气下,宋军永远别想战胜女真人。
到宫门前,他们终于下马,赵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被赵烁扶持着向前走,赵焕面色不好地走在最前面,回头看了一眼他们,正要说什么,忽然天就下起了雨。
一滴,两滴,忽然变成了瀑布。
宫人捧来斗笠蓑衣给他们穿上,可还是不可避免地淋了雨,噼里啪啦的雨打在砖地上,浸湿了靴子。
“官家有命,仍行礼如常!”
在宴会前,他们要向父兄表示庆贺,有三拜。
雨丝从帽檐滑落。
连赵烁这样温和的人都不满了,低低对赵熹道:“非要挑在今天吗?爹爹昨天就没睡好。好像过了今天就不见似的!”
他没有说持盈没睡好的原因,只是手指了指在他们前面的赵焕,赵熹心里有数了,赵烁又道:“昨天官家忽然发下令来,不许陈思恭、张见道等人陪同入城,蔡攸又不知抽了什么风,死活不入城,好像东京城吃人一样。”
皇帝隔离父亲身边的亲信太监和臣子干什么?这意思太明显了。他都能知道,更别说做了二十年皇帝的父亲。
赵熹悄悄和他退开一步说话:“爹爹不生气么?”还肯按约入城?
赵烁道:“生了,又不知怎么自己又好了。”
“拜——”
他们慌忙拜在雨水中。
赵熹的袍子浸了水,粘在身上,拜完起身,又是拜,站起来的时候一阵晕,被赵烁扶住:“怎么难过成这样?”
赵熹也不知道:“吃多了骑马,颠得慌。”
赵烁看了他一眼:“你是胖了。”
赵熹忽然感到一阵无名火,胖胖胖,他哪里胖了!可赵烁好声好气和他说话,他干嘛这么生气?这种情况一直到拜完去侧殿换了衣服才停止,衣服一干爽,他人又好了些。
紫宸殿盈满了馨香,是最为豪阔的宫殿之一,端严的晟乐响起,群臣在侧殿,赵熹等亲王血亲在主殿,父亲赵持盈坐在首座,下手坐着兄长赵煊,剩下的诸王、宗室跟随名位和齿份排开。
一众公服里,只有持盈穿着道袍,他看起来还挺开心,并没有像赵烁说的那样生气,只是他笑着笑着,就忽然尴尬地停了下来。
每个皇帝的宴会都有他自己的风格,持盈自己在位时,遍地都是爱凑趣的宠臣,行酒令、祝酒词层出不穷,他也最爱灌人的酒。现在赵煊在位,他秉性严肃,谁也不敢上来,谢酒、换盏都是严格按照礼仪制度,紫宸殿安静地落针可闻。
赵焕是活泼,可他坐在殿上,不说一句话,只喝酒。
大家悄悄看赵煊的脸色,持盈端起酒杯,发现无人应他,只能掉转:“我敬官家一杯吧。”
赵煊可能在想什么心事,嘴巴抿着,听到他的呼唤以后,从座位上起来,下拜,谢恩,然后饮酒,每一步都按照礼仪,他喝完了酒,终于,在持盈期待的目光下:“臣敬爹爹才是。”
持盈笑道:“好呀。”
他站起举杯,说了一些表扬鼓励赵煊保卫都城的场面话,大家只能跟着他一起站起来敬酒,齐齐祝贺上皇圣寿万年。
喝下第一口酒的时候,赵熹忽然感到胃部有一阵灼烧,他的口腔里还有一口酒没有咽下去。吐?吐不好吧?
他紧了紧喉咙,逼迫酒液入喉,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一阵气压推着酒,不让酒进去,反而:“呕——”
连持盈都被这一声吓到,急急向下看:“九哥怎么了?”
赵熹道:“臣失仪,爹爹容臣退避。”
赵煊道:“给大王招医官来。”立马有几个内侍领命而去,又搀扶着赵熹出去。
可持盈却说话了:“九哥到爹爹这儿来。”
内侍犹豫了一瞬,看向赵煊,赵煊还没来得及反应,赵熹心里大叫不好,内侍如果这种小事都不听持盈的,闹起来就不好了。于是自己掉转,走到持盈跟前,持盈果然面色稍好:“凤宾来镇江的时候与我说,国难时候,你请缨挺身,为你哥哥分忧,真是个好孩子。你——”他估计想推导“你去金营辛苦,瘦了”这个公式,但说不出口。
因为赵熹胖的有点明显。
于是干脆笑道:“下着雨,医官赶来也慢,爹爹先给你把个脉吧。”
持盈的医术极好,还写过医书,一看就知道是气氛太僵硬,他受不了,给自己找点事做,但他竟然无聊到拿赵煊开玩笑:“我看你胖了,不知吃了什么,倒该给官家吃吃,他好瘦。”
赵熹还是老一套:“臣长个子,吃得多。”
持盈笑了笑:“你哥哥不长了么,还是小孩呢。”
赵熹被他的冷笑话打了一抖,赵煊都有儿子了,还小孩呢!他跪坐,把手腕伸出来,放到桌上交给持盈:“忧劳爹爹圣虑。”
持盈拖长了声音:“不妨,不妨。你付爹爹报酬吧。”他把手指搭在赵熹脉上,赵熹故作惊讶:“爹爹要多少出诊费?臣倾家荡产不知付不付得起?”
在座大家伙都笑开,持盈看了一眼赵煊,道:“将你食单子呈来,给我一份,我借花献佛,送给你哥——”声音戛然而止,持盈的表情凝固一瞬,连话也没说完,“换只手。”
难道他得了什么绝症?赵熹被吓了一跳,连忙把另一只手腕奉上,持盈摸了半天脉,大殿里又恢复了寂静。
赵熹屏住了呼吸,又想,也许他爹是个理论派,并不是把脉,因此什么也没摸出来。
时间太久了,连赵煊都带了一点疑惑,看过来:“爹爹?”
赵烁连忙打圆场道:“他那点病患,叫爹爹来看,真是费爹爹的心,臣看他就是吃太多胖了。”
众人连忙道:“是胖了是胖了!”“多有福相呀!”
赵烁起身:“臣也略通医术,叫臣来吧,臣给九哥写个医脉案,爹爹也检验检验臣的——”
可他还没起身,就听见持盈高声,甚至带有点慌乱的命令:“坐着!”
持盈难得疾言厉色一次,呆愣愣的,赵烁还没起来,又一屁股坐下去。
过了半天,持盈说:“九哥是方才下雨,湿寒入体,才会发恶心,到侧殿换件衣服吧。”
可他已经换过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