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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瑗春心正是芭蕉叶2(1 / 1)

赵瑗终于知道自己被扔进了一个什么样的罗网之中。

他被驱使着,撞破了皇帝,或者说整个帝国最大的秘密——阴阳同体的皇帝赵熹,和敌国可以说是摄政王的乌珠,在南京的行宫交媾,甚至他们还有三个孩子,两个还活着。

不管是杨佑、秦枞还是岳展——把岳展和秦枞并提的时候,赵瑗还是感到恶心和抱歉——他们都推动着他往这里来,目的是什么?秦枞和杨佑的目的很好推测,他们希望赵熹被撞破秘密以后除掉他,或者再怎么样也要让赵熹讨厌他。

可岳展呢,岳展为什么也推动着他往这里来?建康两个字如果从别人口里说出,赵瑗是绝不会相信的。

不管为什么,赵瑗都来了,撞破了。赵熹要做什么,都已经不是赵瑗能决定的了,他只是坐在床上,向赵熹问出自己的问题。

有没有解答,得到的是不是实话,都不重要。

他问赵熹:“他也是吗?”

“谁?”

赵瑗没有说话,他整张脸都属于僵硬的状态,而赵熹在几个呼吸之间就反应了过来“他”是谁。

赵敷。

他也是从你肚子里面生出来的,你的孩子吗?

赵瑗用那只受伤的眼睛,和赵熹微红的眼眶,潮湿的眼睫,在空中碰了一碰。

即使面对处于“儿臣”弱势地位,生死仰赖于他的赵瑗,赵熹的声调还是下意识的婉转,失却做父君的尊严。

“是。”他似乎知道赵瑗要问什么,坦然承认,“乌珠的。”

得到这句肯定以后,疲惫再次侵袭了赵瑗。

如果赵敷曾经在赵熹的肚子里待过——赵瑗把目光下移,赵熹的肚子被一层层衣衫紧密挡住,它曾经赤裸地展示在赵瑗面前,赵瑗知道那上面有什么,海水一样的蜿蜒纹路,三个孩子。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为什么赵熹对于这个孩子的夭折赋以了最深层次的悲痛,听说他拿头去撞赵敷的摇篮,并有好几个月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元、懿,最美好最眷恋的两个字眼成为了他的谥号,而不是一般代表孩子夭折的“冲”和“悼”。

赵熹几乎不在赵瑗面前提赵敷,但这个幼年夭折的孩子如同阴云,永远密布在赵瑗上空。

血缘无可逾越,到现在更不可追及。

赵熹不是赵敷的父亲……是母亲。

甚至有十个月的时间,赵熹和他共用一个身体,赵瑗有什么可以和他比的呢?母亲比父亲更亲密。

他和赵熹的关系是一条细不可见的蛛丝,早就出了五服,如果不是那场惊天的动乱,他们或许连面也不会见,一南一北各自生活。赵瑗是八品小官不起眼的小儿子,在一百多年前就和天位失之交臂,赵熹是生活在汴梁,不知天地安危的亲王。

可另一个问题随之诞生了,他触碰到赵熹在春夜里微凉的肌肤,冷色调的煞白,蓝色的脉络蜿蜒。他们说皇帝年轻时候能开一石五斗的弓,能双手各提着两袋大米健步如飞,在金营里拉开大弓连射三箭中的,令女真人失色。可在赵瑗有记忆以来,赵熹都没有拉过弓,偶尔立在廊下看赵瑗运动,赵瑗请他一起,他都拒绝:“出了汗不舒服。”

他们有过几次不愉快的争吵,大部分情况下是赵瑗又做了很危险的事,比如在马背上玩花样差点被马甩下来,赵熹斥责他:“这是很危险的事,不能这样做。”

有什么不能的,你不也曾经——

赵瑗望向他:“可他是生在海上的。”

在传说里,皇帝带着已经怀孕的余夫人,就是后来的懿节皇后上船避敌,赵敷出生的那天有白鱼跳进了船里,那是周武王出征时的征兆,当时所有人都说那是大宋的中兴之主,可中兴之主两岁的时候即告夭折。就好像……就好像差一点打回东京的宋朝那样。

可是,赵瑗想,如果在海上分娩,也许连烫剪刀的热水,干净的纱布也不会有,海浪一样缠绕在赵熹身上的波纹又出现在赵瑗的脑海中。

赵熹眨眨眼睛,好像没反应过来,良久以后又笑了笑:“哦,是生在海上的,我都忘啦。”

赵瑗没有说话,赵熹坐在他身边,养父子并肩坐了一会儿,赵熹说:“其实挺奇怪,生小孩子肯定是很痛的,但过了一阵子就会忘记。我生……”即使那两个女孩子已经离开了,赵熹还是记得她们的话,不敢越雷池半步:“蒲勒和习捻的时候,好多血,你大娘娘都被我吓坏啦。她们生出来以后,我好像就又不痛了,生阿敷的时候,应该也不好过,那会儿还下雨呢,可现在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半点顾忌都没有的,和养子讨论自己曾经给敌人生了三个孩子的事,赵瑗想自己一定会死,不然赵熹怎么会和他说这些?忽然,赵熹又嘟囔了一句:“我那时候才十八岁呢。”

比赵瑗现在还小一些。

一个干什么事都可以被原谅的年纪。

赵瑗不知道说什么,他只能选择做一个听众,也许哪天一觉醒来赵熹会永远封住他的嘴,他的耳,叫他消失,就好像岳展那样,可他的心开始痛,眼泪弥漫过他的受伤的眼眶。

赵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只是坐在赵瑗的身边,低下头,抚摸自己的肚子,赵瑗那一只没有受伤的眼睛完美捕捉了一切,慈爱而柔美,他终于意识到在自己成长的过程中赵熹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母亲,而非君父。

可三个孩子,没有一个是赵瑗。

“我想要一个孩子。”

赵瑗的呼吸被攥住,他想这个孩子可能是任何人,但不可能是他。

赵熹着重,重复:“我还想要一个孩子。是我叫乌珠来的,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只是为了接回两个姐姐。”

赵瑗感觉一切都很荒谬,因为没有父亲需要对儿子保证不去见某个人。

在那么一瞬间赵瑗甚至希望他怀孕,他衷心希望赵熹的愿望能成真。即使这个孩子会取代他的一切,赵瑗会从赵熹身边滚蛋,收拾好包袱回到他的以前的家,也许是秀州,也许是嘉兴,也许赵熹会让他留在自己身边,谁知道呢?

可他恳求:“此贼阴险狡诈,绝非良种。”他无法婉转,只能用最准确的措辞。

赵熹的选择这么多,为什么偏偏得是乌珠?

赵熹甚至笑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点无奈,点出了一个禁忌的名字:“我还能选谁呢?岳展?”

不知道为什么,赵瑗心里有一点失望,但更要紧的是停止这场对话,这是父亲和儿子之间应该提及的吗?赵熹竟然在这里和他讨论情夫——或者说,请儿子说出一个能让父亲怀孕的男人,赵瑗感觉这段关系正在走向深渊,如同不可阻挡的滑坡泥石。

赵熹转过头,停止了对自己肚子的抚摸,改而为一阵低语:“他没能让我怀孕。”

果然,他尝试过。

多年来模模糊糊的猜测成真,赵瑗没有任何可意外的,尤其是当他发现这个秘密以后,赵熹和岳展曾经的,超乎旁人的亲昵变得清晰起来。每次岳展从战场上回来,赵熹就会变得神出鬼没,好几天不陪着赵瑗一起睡觉,疏疏落落地检查赵瑗的功课。赵瑗也会被带着和他和岳展一起,爬山、玩水,甚至赵熹会同意他去田里踩泥巴。

赵熹和岳展说话的时候,尾音会拖得很长或者很轻,永远仰着头,嘴唇会无意识的向上翘,酒窝凹进去,很明显的一个。

见证一切以后,岳展的失败才显得那样离奇。

赵熹的声音甚至带着一点劝诱,他没有问赵瑗是怎么知道岳展还活着的,也没有问赵瑗是怎么找到那个所谓贾宜人坟的:“是岳展叫你来这里找我的。”

“是我威胁他的。”赵瑗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我来之前,杨佑、秦枞正在调动禁军兵马,我害怕他们有贰心,才去找他的。”

赵熹看起来对杨佑和秦枞的行为并不关心:“他知道我在这里干什么,可还是告诉了你,这是为你好吗?万一……”

他又去抚摸赵瑗的伤口,那是很眷恋,很心疼的目光,赵瑗被触得一疼,他感到自己的两只胳膊被岳展和赵熹来回拔河,他在海岸线上不知所措。

“万一,我是真的想生一个孩子替代你呢?”

不是为了替代我吗?

赵瑗的头顶悬着一把剑,皇帝赵熹还没有四十岁,尚属年轻,是一个可望子嗣的时刻,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求神问药,而一旦他膝下有亲子出生,剑就会砸落到赵瑗的头顶。当然,即使没有,赵熹也有另外一个选择赵璘。

坊间传闻皇帝被金军吓得阳衰,失去了生育功能,为了孩子他甚至对上古的淫神叩拜,到现在宁可自己孕育,也要弄出一个孩子来,不是为了继承皇位吗?

在寂静的夜里,赵瑗想起记忆深处那个最开始的家,他已经很大了,如果赵熹生出孩子,他就会被立刻送出京城,远离权力中心,到时候天大地大,他的家又在哪里呢?

亲生的母亲、哥哥、弟弟,已经成了稀薄的影子,赵瑗是生长在赵熹身上的树,如果赵熹不要他,他要到哪里去呢?

“阿敷出生的时候在海上,我之前给他找了奶妈,但出海的时候太匆忙,离散了。我自己也没有奶。”赵熹低了低头,他忽然变得不像一个皇帝,那原本所剩无几的尊严也一扫而空,茫茫然的,好像回到了十八岁的夜里,“他饿的哭不出来,我后来去了建康,又……他出生以来,一天的好日子也没有过,我这样把他带来世上,是很对不起他的。有时候想想,还好两个姐姐没有跟在我身边。”

新鲜的论调,父母把孩子带来世上是莫大的恩情,为什么是对不起呢?

“我只是想再让他来到我身边,没有别的想法。”他好像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又对赵瑗勉力微笑,“我这么多年求子,也从来不是为了找个人取代你。”他抬起手,赵瑗被揽在他的怀抱里,好像被读懂了所有的心:“你五岁的时候来到我身边,到现在十八岁,我怎么可能为了任何一个人不要你?”

赵熹一下下抚摸他的头发,后背,整个人的气息像海藻一样严密地缠绕住赵瑗。

“岳展就是知道这一点才肆无忌惮,让你来建康,让我们父子离心。我当年为天下生灵、宗社父母,忍辱议和,他以此为耻,拒不受官,还多次和我争吵。金国要我杀他,我也多番保全,留他性命,他却至今日还恨我,这些我都不在乎,可他为什么要叫你看到我这样的场景?”

眼泪滚落在赵瑗的伤口上,出自于赵熹的眼眶,惶急如同夏天的雷雨。

好像有哪里不对,但赵瑗没有感觉出来,赵熹的话像蚕茧那样密不透风地把他包裹住,他看起来真的可怜极了,赵瑗想他一定很难过,从被养子撞见交媾的场景开始,到被两个亲生的女儿奚落。

赵熹含着泪,抚摸过他的头发:“不过,都不要紧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不会有以后了。等姐姐……”

赵熹的语调戛然而止,因为赵瑗抬起了眼睛,木偶似的动了一动。

他有预感,赵熹要说到婚事了。

赵瑗和他亲生的某个女儿。

继承赵熹的皇位,迎娶他的女儿,终身保护她们,就好像尧将女儿嫁给舜一样,一切都是古代神话的完美闭环。做他的养子和女婿,既可以加强联系,又可以保证两个女儿一生的尊荣——毕竟赵熹是不可能公开承认这两个快二十岁的女儿的,如果不能做公主,那,怎么样才可以不委屈女儿呢?

赵瑗虽然姓赵,但和赵熹的关系早就出了五服,是一个完美的女婿人选。

大概率的情况,就是赵熹找一家身份显贵的大臣——比如杨佑——认下这两个女儿,再让她们中的一个嫁给赵瑗,做宋朝未来的皇后,然后生下宋朝未来的皇帝。

厌翟车,皇太子妃的车驾,不是为皇太子准备的,而是为这个帝国真正意义上的公主所造的。

赵瑗盯着赵熹看,赵熹的眼睛还红着,盈满了泪,好像一点声音就会惊动它们掉落。可赵瑗一直没说话,这一丝眼泪就一直安安分分待在赵熹的眼睛里,晃动,晃动,像月亮底下寂静的湖水。

赵瑗忍不住了,他从赵熹怀里起来,拇指好像拧一块布一样擦过赵熹的眼睛。赵熹的眼泪滚落在他的手指上,浸染上面的纹路,一滴,两滴。

一个在儿子面前流泪的父亲是那样奇怪。

但如果……

海水涌成的,蜿蜒的波涛,再一次在赵瑗脑海中浮现。

是母亲。

好像又不奇怪。

如果谁在今天之前和他说“你要娶金国完颜宗弼的女儿为妻”,赵瑗一定会发火,这个人曾经折辱过赵熹,曾经要杀害岳展,他和他不共戴天,做梦都想把他从汴梁驱逐出去。

可是,那也是赵熹的女儿。

他躺下去,带着被赵熹泪水浸透的手,赵熹坐在床边,垂着眼睛看他,良久,烛火被吹灭了。黑暗中,赵熹身上素白寝衣发出幽幽的蓝。

赵瑗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谁也无法找出那两个女孩的缺点,赵熹对她们心存愧疚、予取予求,谁俘获她们的芳心就可以获得赵熹的一切,同时,她们年轻、漂亮,赵瑗一定要结婚的,婚姻对于他来说是一种获取政治同盟的方式。

赵熹要他娶他的女儿,等同于把皇位交给他。

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可女孩子们的面容在赵瑗脑中一晃而过,最后影缩成一个酒窝。

他感到呼吸艰难,不知所措,甚至被激起了一种恶心,他意识到这其实是在悖逆人伦——他和赵熹那一点稀薄的关系根本不能称之为“血缘”——可他早就把自己当成了赵熹的儿子,从五岁开始他就是赵熹的儿子了!但现在,他,赵熹的儿子,正受赵熹的命令,娶赵熹的女儿,他会得到什么?他会失去什么?

他!

在混乱的思想中,一点风漏进来,赵熹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离开。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带着一身的凉气。

赵熹身上本来就很冷,现在这种寒意变本加厉,他甚至还把沁凉的手指贴到了赵瑗脸上。

恶心的感觉忽然就消失了。也许是“悖伦”这个词汇头一次进入到赵瑗的脑海,他意识到自己和赵熹贴的太近,有的时候是他主动,有的时候是赵熹主动,他们之间没什么“距离”上的概念。

就像现在这样。

赵熹侧躺在他身边,抚摸着他的脸颊,目光痴痴:“外面露水很多。”

今夜露水重,明天太阳红。

明天会是一个晴天,赵熹开心了:“明天一起去踏青,好吗?”

他征求赵瑗的意见,赵瑗说:“好。”

赵熹满意地睡了,他要赵瑗也闭上眼睛睡觉,可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响起来:“你带了衣服没有?明天穿得漂亮一点。”

穿的漂亮干什么?毋庸置疑。他希望他的女儿们喜欢自己,玉成一段美妙的婚姻。

赵瑗把呼吸放长,赵熹的话像石头扔进水潭。亲父子之间是怎么相处的?赵瑗不知道,在他和赵熹长达十三年的模拟父子关系中,他们只爆发过一次激烈的争吵,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维护蜘蛛丝一样纤细的、脆弱的父子关系。

沉默是赵瑗能给予赵熹的最高级别的不赞同。

他不想忍受了。

他闭着眼睛,却还能感觉到赵熹的目光正在抚摸着他,声音柔软的如同蚕丝,把人一丝一缕地包裹住:“谁会不喜欢我们小羊呀?”

第二天果然是一个很好的天气。

春天的建康柔软而多情,太阳蒸干了空气中的潮意。天蒙蒙亮的时候赵熹就起床了,这是他的习惯,前一天不管睡的多晚,第二天都要强迫自己早早起床,这样一来就不会因为晚起继续导致晚睡,形成恶性循环。

他一动,赵瑗就醒来了。

宫人进来为他们盥洗,赵瑗自己拧毛巾擦脸,再一次确认了自己昨天来到时的猜想,这里的宫人应该是十八年前从东京逃出的,看起来都有四十来岁的年纪,还画着旧时的妆容,腰间围着一块鹅黄。行宫与外来人来往不多,想必他们还不知道市井中疯传的“腰上黄”和“邀上皇”的谐音。

他从临安带来的小包裹被赵熹拿来翻看,赵熹先是赞许了他记得随身带一些应急的药物,心很细。赵熹无比珍爱保重自己的生命,从他日常的茹素养生就可以看出,他随身佩的香囊里都放有苏合香丸等速效救命解毒的药物,这一习惯被他教授给了赵瑗。然后他就笑了:“来一趟再快也要三四天,怎么换洗衣服都不带一件?”

从赵瑗找到他至今,赵熹都没有提过一句他擅自出京的事,显然是准备把这件事情轻轻揭过,态度堪称柔软。

赵瑗穿着寝衣,如实回答:“带了一套,放在驿站里了。”但那一件衣服也是适合奔袭的暗色,赵熹显然不满意,他自己穿的倒是很素,白缎的暗纹广袖襕袍,里衬是一件月色的长衫,南方水乡风沙小,因此没有裹幞头,只戴了一顶白玉冠,他坐在赵瑗面前端详了一阵,提建议道:“穿红的好么?”赵瑗没有回答,显然也不需要回答,赵熹已经转头吩咐了宫人:“将我那件衣服取来。”

他的问句其实从来不是问句。

赵瑗没有来过建康行宫,如果要换衣服只能换赵熹的,可“那件衣服”是一个什么样的指代呢?少顷,宫人捧着托盘入内,又有两人上前像掬水一样撩起衣服展示,真红罗绡的销金团龙长衫在清晨的曦光下晕出耀眼的色彩,显然是天子的服制。

赵瑗认得赵熹所有的衣服,但不包括这一件。

是今年新做的吗?他记得赵熹今年没有做衣服,而且就算做衣服也很少做这样金贵的款式,这种销金衣裳经不起洗涤,属于昂贵的一次性用品,赵熹只有在临朝祭祀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搭配礼服。日常情况下,他会穿耐洗的绵绸,衣服上也尽量少织绣纹饰,去掉一切脆弱的可能。

赵熹把衣服从宫人手上拿来,在赵瑗面前比了比,感到很满意:“这衣服是十七八年前做的,我只穿过一次,颜色还很新。”

赵瑗穿上这件罗衫,衣服放量很大,根本不挑身型,但其实形制和冕服不搭,属于常服的内衬,他不知道赵熹做这件衣服干什么,十八年前的情况远比现在更糟,赵熹本人为了省钱甚至一天只吃两顿饭,有的时候是一顿,这种情况下,他花大价钱去做一件常服内衬干什么?

赵瑗没有问,赵熹盯了他一会儿,好像在发呆,又恍然微笑:“穿着真漂亮。”赵瑗躬身谢过他的赐予,赵熹又给他挑了一件八宝团纹的锦袍,宫人给赵瑗系上腰带,给他配上赵熹赐予的,从不离身的小玉羊,一切都那么完美。

这时候,蒲勒和习捻来了。

她俩虽然是双胞胎,但其实很好分别,姐姐的酒窝长在左边,妹妹的酒窝长在右边,和赵熹一样。姐姐说话沉一些,看起来文静内敛,妹妹则比较活泼,她们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裙,赵熹连连赞叹:“这衣服好,穿起来真漂亮。”他脸上开心的表情太明显,都不用翻译就能了却大概。

抛去昨天的左衽,她俩今天竟然穿的是汉服,不知道是出于爱美的天性、好奇的本性还是出于别的什么,蒲勒昨天就说想簪花戴冠子,今天果然戴了一顶扁而长的精巧小银团冠,拿红束带围着,插着几支翠玉竹节钗;习捻则挽了一个双丫髻,看起来俏丽非常,二人俱着窄袖褙子配百迭裙,领抹络子上印了大幅的销金芍药,烨然若仙,俨然是正统的仕女打扮。

赵熹还让宫人给她们一人选了一条披帛,习捻看起来很开心,在赵熹面前转了一圈,披帛和裙摆吹拂在春风里,三个人都没说什么话,也不需要翻译,表情和动作通达一切。

赵熹的笑容一直没有下去过,语调十分温和:“我们去江心洲好吗?蒲勒想要簪花,江心洲有芍药、绣球这样的大花,也有蔷薇那样的小花,颜色都很好看;习捻想要坐船,我们可以坐船绕着江心洲游玩,有龙舟。”

两全其美的选择,可是翻译却传达了两个女孩的否定:“郡主们说,她们不是这样出去玩的。”

赵熹的表情看起来很抱歉:“那是怎么样出去玩的?是想要骑马去吗?”

两个女孩嘻嘻哈哈,翻译说:“郡主们讲,她们在家里时出去玩,都会找人来驾驶马车,马在哪里停下,她们就在哪里游玩。”

赵熹大概没想到两个女儿无师自通了羊车望幸的典故并且更上一层楼,迟疑了一下,两个女孩以为他不愿意,立刻派遣翻译开展攻击:“郡主不知这样做是否方便,如果不便就算了,还是去江心洲吧。”

乌珠是汴梁的无冕之王,他的两个女儿当然能横着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来了南京以后不能这样,她们都理解。

这么明显的激将法,赵熹若会上这个当,压根活不到现在。

但赵瑗听见他一下都没有迟疑的声音:“怎么会不方便,这不就是你们的家里吗?我只是怕马跑太久,要是一直不停,会耽误你们吃中午饭。”

随后,通过翻译,赵熹和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晚上吃什么——中午是一定要在外面吃的了,赵瑗像个挂件一样被赵熹随身携带上了车,车内很宽敞,宛如一个小型的房间,四匹马一同拉车,往不知道哪个地方而去。

“吃一道‘山海羹’好么?”马车内俨然一个小房间,赵熹为两个女儿煮茶,马车平稳行进,炉子分毫不动,里面也不知是什么炭火,竟煨出了一点竹香,赵瑗坐在赵熹身边,摇着一把扇子在炉子旁看火,“春天的竹笋最鲜嫩,再找人去捞新鲜鱼虾一起切碎,再用绿豆粉皮裹着蒸熟,拿胡椒醋汁拌一拌,味道很鲜。”

也不知道翻译是怎么向她们翻译的,两个女孩看了看赵熹,竟通过翻译问道:“郡主问,她们的母亲爱吃么?”

赵瑗手里的扇子一停,赵熹顿了顿,回复道:“她……也许爱吃吧。”他又孜孜不倦地开始介绍那道羹汤:“山海羹里的鱼用淮白鱼最佳,这种鱼产自淮水,出水即死,无法饲养,汴梁也难见得,不过建康很多,你们要试试么?”

这次开口的只有习捻,翻译传达了她的赞许:“大郡主说,多谢您的好意,她很想要试一试。”赵熹颔首笑了,而另一边的习捻却直起身体,打开车帘往外看,又喊了一句什么。

赵熹把目光看向翻译,翻译看起来头晕目眩:“小郡主想要停车。”

赵熹照做,但不解为何,不是说要等到马跑累了才停下来吗,怎么没跑出多远就要停下?叫卖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赵熹发觉他们到了一处市场,因此问道:“习捻是看中什么东西吗?”

习捻笑吟吟地坐回去,脸颊上抿出一个酒窝,看起来如同央求父母给她买糖人的小孩子。

翻译一头冷汗地翻译:“小郡主说,她发现外面有一座寺庙。小时候,大郡主生病,是梁王为她求得一枚佛舍利供奉在家中,才得以保全。自此以后她们姐妹便发下宏愿,每遇寺庙便要叩拜,请您成全。”

赵熹虽然不至于像他的父亲那样抑制佛教,可也曾公开宣扬“绝不佞佛”,本人更是曾上了牒的道士,因国破才还俗登基,这件事情无人不晓,有那么一瞬间赵瑗怀疑这个女孩子是故意的,但习捻也没有说错,也许是因为大病的缘故,蒲勒比妹妹习捻要矮小瘦弱得多,导致习捻每次做依偎她的动作时都很奇怪。

赵熹同意了。

车帘被掀开,赵瑗扶着赵熹下车,这座被习捻亲自点名的佛寺在街北,是一个很奇妙的构造,因为它建立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子里,寺墙也跟着来回转来转去,并不像正经寺庙那样庄严,反而有一种迷宫似的意趣。

赵瑗抬头一看,上面正写着三个鎏金大字,“铁塔寺”。

习捻拉着姐姐的手,走在前面,春风吹起她们臂弯间的披帛,像鸟的两只翅膀,没有翻译,她们对赵熹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赵熹勉强笑了笑,对赵瑗说:“拜佛不可无供奉,你去旁边买一些香花蜡烛吧。”

赵瑗盯着他:“官家,臣不进去吗?”

赵他笑了笑,摸摸赵瑗的头发:“去吧,不用在这里。”

两个女孩先行一步跨进了寺庙,这座寺庙并没有什么香客,反而戒卫森严,阴沉沉的宝殿吞没了三个人的背影,赵瑗转头离开了。

一旦遭逢乱世,佛教就成了必不可失的信仰,这里作为建康最中心的街道自然少不了香花宝物,赵瑗一路走来看见了好多家售卖佛教用品的店铺,但都没有管,只是一直往前走。

赵熹并不是要他去买供奉,而是想要支开他,这只不过是一个委婉的借口。

因为那并不是一座普通的佛寺。

铁塔寺,是元懿太子赵敷的攒所,临时安葬的地方。

这两个女孩究竟是故意还是不小心的?从否决赵熹的提议开始,一环接着一环引赵熹去铁塔寺,那里葬着赵敷,连赵瑗都知道,赵熹怎么可能忘记?

可,她们去赵敷的葬处干什么?她们又不知道……

她们不知道吗?

赵瑗想起昨天晚上的对话,赵熹说完自己是逼于无奈才离开女儿的时候,翻译还没来得及说话,这两个女孩就作出了回答。

她们懂汉语!

怪不得她们的女真话那样别扭,赵瑗听不懂也就算了,赵熹为什么也听不懂——赵熹曾经出使过金营,在那里待了快半年,怎么每句话都要通过翻译?

即使乌珠对宋朝再有意见,也不可能不让女儿学习汉语,灭宋以后,女真人汉化速度一日千里,如果不学汉语,简直无法在贵族圈里抬头,连基本的知识都学不到,毕竟女真族的文字才发明不到五十年。

来不及多想,赵瑗赶紧往回走,走着走着他开始跑起来,如果这两个女孩懂汉语又知道自己身世的话——

她们,会恨赵熹的。

铁塔寺巍巍庄严,少女的声音隐隐传来,果然是最标准不过的汉话。

“你看,他的酒窝像你。”是蒲勒的声音,沉沉缓缓,“都在右边。”

“他的眼睛像你。”是习捻的声音,尾音上扬,“他的头发好软,你闻一闻他身上的味道,好香呀。”

“香么,我怎么觉得没什么味道?”

“是香的呀,我小时候一直在找这个味道,原来是他身上的。啊呀,看来他小时候是抱着我睡觉的。”习捻得意极了,“他肯定更喜欢我。”

沉默了一会儿,蒲勒的声音传出来,一种反击:“他也没要你,喜欢什么,把他放下,我们走了。”

习捻很不满意:“我当然知道要走,但,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别把他扔地上呀,怪凉的——我是说,地上这么凉,要是把他提早冻醒了,我们都跑不了啦!”

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大概是她们在搬运赵熹,蒲勒说:“走吧。”

过了一会儿,习捻传出声音:“哦,好。”她的声音有点低,脚步声离赵瑗越来越近,然而习捻忽然哭出了声音:“我可以再亲他一下么?”

蒲勒顿了顿:“这么舍不得他,你就留在这里好了,做他的儿媳妇,然后叫他‘舅舅’。做宋朝未来的皇后,”

习捻大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她哭起来:“你当我没说过这个话行不行?我们现在就走!”

门被撞开,习捻满脸泪痕,拉着姐姐的手冲出来,和赵瑗撞了个面对面:“啊哟!”习捻吓得往后退一步,连连看他身后有没有侍卫,也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索性蛮横喊道:“让开!”

赵瑗透过她俩的肩膀往后看一看,赵熹垂着头,被扶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只是晕过去了。

他没有让开,蒲勒的声音响起来:“都怪你在那里拖延。让我和他说。”

习捻以为赵瑗是刚刚才来,如果不是她在那边要把赵熹扶到椅子上坐,又磨磨蹭蹭地要多待一会儿的话,她俩早就离开了,也不会撞见赵瑗,于是理亏的让开。

蒲勒的汉语非常标准,她向赵瑗行了个礼,并且没有像妹妹那样咄咄逼人:“赵瑗,你想要娶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吗?”

赵瑗没想到她问问题这么直接,下意识摇了摇头,蒲勒点头道:“我们也没人想要嫁给你,这一切都是赵熹的自作主张,我们要回到金国,回到我们父亲的身边去,请你放我们走,这对我们双方都好。”她显然不仅汉语精通,对汉人的文化也很精通:“我听说你是宋朝太祖的后裔,和赵熹的血缘已经很远了,如果不是因为他没有亲生的儿子,你根本不可能有今天的地位,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俩是赵熹的亲生女儿,如果你和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结婚,生下小孩子的话——”

这个婴儿会成为赵熹的亲外孙。

“到时候你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我听说他至今没有认你当亲生的儿子,这是为什么呢?请允许我告知你,他每年都会和我的父亲在这里见面,对我父亲摇尾乞怜,祈求他,大金国的英雄,让他怀孕,赐给他一个孩子,以取代你。我想,放我们离开,对我们双方都好,是一笔合算的买卖,你只要从这里出去,假装没看见我们就可以了。”

赵瑗没有动,这种离间计并不高级,就算他立刻和这两个女孩结婚,又立刻生出一个小孩,等小孩长大,赵熹都多大了?稳定的继承人是国家的根本,他根本没必要除去赵瑗,反而因为这个孩子保护赵瑗。

和这两个女孩成婚是百利而无一害,虽然赵瑗不愿意。

他为这两个女孩阐明利害:“官家待我如同亲子,我视二位如同亲姐,婚姻之事,尚可转圜,可二位如果要就此返回金国,恐怕不好——不然,乌珠为什么要把你们送来建康?”

这女儿又不是第一天生下来,为什么早不见、晚不见,偏偏是这一刻?赵熹不是第一次闭关,又为什么不早不晚的,杨佑和秦枞在此时异动?

赵熹说“这是最后一次见乌珠,只为了接回女儿。”想必不是假话,把女儿送来建康,送到宋朝,是赵熹和乌珠之间商量好的,不然乌珠也不会抛下女儿们先走。

乌珠膝下只有这两个女儿,轻易间怎么可能放弃?除非金国风雨欲来,他害怕政变——他自己上位的时候,把完颜家不少人杀的绝嗣灭种,自己要是一朝翻船,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别人逃无可逃,可两个女儿倒还可以来宋朝避难。

赵瑗不让开也是因为这个,他并不想和她们成婚,可她们是赵熹的女儿,赵瑗如果放她们送死,未免对不起赵熹。

赵瑗都能通过蛛丝马迹猜明白的事,蒲勒和习捻自然不会不知道:“阿爹怕我们出事,把我们送来赵熹这里,我们知道。可我们宁可跟着阿爹死,也不要和赵熹在一起。既然他当初把我们抛下,现在认我们干什么?——哦,我差点忘了,他没有认我们,他是我们的‘舅舅’。”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笑起来。

赵瑗道:“两位姐姐生下来的时候,恰逢我朝大难,官家从北向南,甚至辗转海岛,两位姐姐彼时正在襁褓之中,怎么可以奔波?抛下姐姐,是官家的无奈之举。”他发现有的名字也没有那么难于启齿,“就好像元懿太子,官家在海上妊娠,穷蹙难堪,以至于他体弱夭折——”

一声笑打断了他。

蒲勒说:“赵熹和你说,赵敷是因为身体不好才夭折的?”

威严的大雄宝殿,佛陀下顾所有人,两个少女的背后,赵熹沉沉地垂着头,素白的衣袍铺展开,如同一个蚕茧。

“赵敷就葬在这座大殿的西边,你要不要亲自问问他,他是怎么死的?”蒲勒说,“我们来宋朝,阿爹送我们一句话,现在我送给你,赵瑗。”

她拉过妹妹的手,要跨过门槛走出去:“永远不要相信赵熹说的任何一句话。”

披帛轻轻拂过赵瑗的身边,他沉沉出声:“站住。”

蒲勒没想到这也无法阻止赵瑗,然而长廊幽深,赵瑗一喊就会有无数的侍卫蹿出来,她们无法抵挡。

于是乖乖停留:“你想知道为什么,是不是?他其实对你不错,但是——”

赵瑗说:“我不想知道。”

蒲勒住嘴了,她以一种讶异的目光看向赵瑗,最后冷笑道:“明明不是个瞎子,还要扯布把自己眼睛蒙住,有意思吗?”

赵瑗目光沉静:“我自五岁起被官家养育宫中,至今一十三年,官家待我如子,恩重如山。二位愿意相信自己父亲的话,却怎么叫我怀疑我的父亲?更何况,元懿太子夭折的时候,乌珠并不在身边,消息传到金国都不知道过了几手,有何可信?”

习捻很生气:“阿爹才不会撒谎呢!”

赵瑗说:“不会撒谎?就在这里,建康的牛首山,乌珠大败,为求脱身发誓不再南侵,结果如何?”

习捻说:“行军时候的权宜之计怎么可以算入在内?而且是你们宋军先埋伏的,不要脸!”

蒲勒调停了这两个人。

“我没记错的话,在牛首山打败我阿爹的人是岳展,对吧?”

她抬头仰视赵瑗,左边脸颊抿出一个小酒窝:“他的尸体应该已经被野狗啃干净了吧?不知道赵熹有没有和他许诺过什么,显然也没做到。岳展为他纵横战场,连我们都听说过他的名声,可是赵熹还不是说杀就杀?他今天待你如子有什么用呢?恐怕有一天你也会死。为这样一个人付出,有什么好的呢?反倒是我们的父亲,还知道为我们谋一个好去处——只是这个去处我们不想要罢了。”

习捻依附着姐姐:“他就是很会说谎!阿爹都和他说好了,只是让我们来南方住一阵子,等事情平息了我们就回去。结果阿爹一走,赵熹就说要给我们结婚,我听说你们汉人中有一个放牛的,遇见天上的仙女洗澡,就偷走她的衣服,逼迫她成为自己的妻子,赵熹做的和这个放牛的有什么区别?他压根不准备让我们回去,打算把我们一辈子留在南朝。我们不愿意!”

恐怕乌珠的胜算很低,赵瑗想,如果乌珠在金国的斗争中失败了,赵熹自然要为女儿想一个最好的出路。

而出路的本身,就是赵瑗。

也许习捻也有预感,她脸上的泪痕没有干:“他当初都不要我们了,凭什么现在要把我们留下,我们是什么?日子过不好了,就把我们扔了,日子过好了,就把我们接回来,说什么补偿,在那里卖弄可怜,有意思吗?他敢认我们吗?我们昨天过来的时候,他是不是正对着你哭?他没有一句话、一滴眼泪是真的!”

她越说越气,走到赵瑗面前:“你,给我让开!不然我就和赵熹说要嫁给你,他会立刻下旨的,你这辈子都别想好过!你府里的那些小妾,我一个个刮花她们的脸,她们怀上孩子了,我就把孩子从她们的肚子里剖出来——”

赵瑗很平静:“我没有侍妾,你也不用说这样的话威胁我,损害自己的德行。”

习捻顿了顿:“等我嫁给你,我就折磨死你,往你的饭里面下毒毒死你,你看赵熹到时候会帮谁。”她有一些得意,扬起干涸的泪脸:“我是他亲生的女儿,我从他的肚子里爬出来,你算什么?你让他流过血吗?我现在打他的左脸,他还会夸我力气大,你信不信?”

赵瑗看出她的色厉内荏:“正因为你是官家亲生,放你们回国,等同于叫你们送死,我做不出这样的事。”

蒲勒忽然出声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晕过去的吗?”

她笑了笑,声音缓缓:“我们选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你走。我和赵熹一起走上台阶,在背后喊他‘阿娘’,他就回头了,是习捻把他打晕的。你自以为赶回来的及时,其实我们要是想杀他的话,你飞回来也没有用。”

“如果你让我们继续待在宋朝,我会杀了他的,我保证。”蒲勒的目光沉静,“你要不要试试?”

赵瑗在心中衡量她这话的真实性,因为习捻都被姐姐的话吓呆了,睁着泪眼看向她。

“在昨天以前,我和习捻一直不知道生身母亲是谁,从父亲的描述里,我们一直猜她是一位宋朝的贵族女性,但。”蒲勒在这个时候发出了一声哂笑,“你们宋朝所有的近支贵女都迁徙去了五国城,以我父亲的身份,获得一个女性俘虏并不困难,哪怕她是皇帝的嫔妃公主也一样,更何况她还生下了我们。我们还猜测她也许是一位有夫之妇,因缘巧合和父亲遇见,把我们送给父亲以后,自己跟着丈夫南下逃亡,从此杳无音讯。父亲说我们有一个弟弟,但,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我们甚至想过那个人是你们宋朝的柔福帝姬,其实她是我家家庙里为我看守佛舍利的尼姑,叫李静善,对我很好。她逃回南方的消息被我们知道以后,我和习捻都在想,怎么会有哥哥认错妹妹呢?也许她就是我们的亲生母亲,因为想家所以回了宋朝,父亲要求赵熹善待她,赵熹是一个胆小鬼,他不会不答应父亲的要求。我和习捻都很伤心,因为我们又被妈妈抛弃了。

“听说她被赵熹认回去,是因为她说出了赵熹的小名,对吗?”

“后来我们才知道,赵熹的小名叫做凝真。”蒲勒笑了一下,“那就是刻在庙里的,我母亲的名字,李静善每天都得为这个名字祈福。”

赵瑗的手碾过腰间的玉羊,羊腹上面篆好的纹路,道君皇帝的瘦金书,每一个皇子都有。

她的声音有一些渺远:“习捻喜欢练武,能开十力的大弓,父亲夸她像母亲,他说母亲活泼爱笑,喜欢骑马,尤其擅长射箭。可习捻只拉的开弓,射不准靶心,父亲又说她不如母亲,母亲射箭从来不会不中,因为‘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说母亲是一个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这样的人才射的好箭,我们当时都很不开心,因为这个评价不好。直到前天我们在廊下看见了赵熹,他坐在花丛里发呆,看起来很虚,很瘦弱,这和父亲说的完全不一样,他不像我想象中的母亲。”

“但我的确是他亲生的。你不用怀疑我说会杀了赵熹是吓唬你的假话。”蒲勒长得矮小,需要抬头仰视赵瑗,“赵熹不择手段要把我们留在他身边,我也会不择手段回到父亲身边去,甚至杀了他。”

她的视线瞥向赵瑗腰间的玉羊,喃喃道:“他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早就死了。”

如果没死,我就杀了他。

在一片沉默中,赵瑗让开了一条道路。

蒲勒和习捻走出去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来到赵熹身边,蒲勒蹲在他膝下,手摸进他腰上的香囊,从里面掏出了一颗硕大的,泛着乌黑光泽的珍珠。

习捻跟在姐姐身边,忽然俯下身,亲了亲昏睡中的母亲,摸了摸他的脸颊。

一阵香风吹过,赵敷的埋骨之地,只剩下了赵瑗和赵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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