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以为……」英子坑坑巴巴地说道:「皇上是深爱着娘娘的。」
皇贵妃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良久过后,才无法克制地大笑了起来。声音粗厉地恍若鬼魅,令英子不由得起了层鸡皮疙瘩。
「妍芝,本宫欣赏你这种天真的性格,待你如亲女。」皇贵妃笑道:「但你还是尽早长大的好,要知道,天真在任何地方都是有害无益的。」
英子想起自己在她床底藏的青布香囊,愧疚地颤抖应了声「是」。
「初次见着圣上时,他还是个两岁不到的婴孩。」万皇贵妃低声说道:「那时,天顺帝被蛮族所俘,皇上的亲叔叔郕王继位,随即便废了皇上的太子之位,改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
英子瞠目结舌,自己在皇宫中生长了这么多年,竟全然不知皇上有这么一段艰辛的童年生活。
皇贵妃看了看她的表情,满意地笑道:「那几年,我以侍女的身分,带着皇上四处奔逃。我的嗓子,也是在带皇上逃出火场时被浓烟给燻哑的。皇上对我,依恋自然是有的,但要说有爱呢,那倒也未必。我把一辈子都给了他,他能给我的却只是这么个富贵空壳。」
英子似懂非懂地望着她。
皇贵妃又道:「你还是个孩子,自然不懂这些。当你真心喜爱一名男子时,你便成了这世上最脆弱敏感的女人。你会不停地思量自己在他心中的样貌是否完美,自己又能在他心中佔上什么样的地位。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令你躁动不安,失去理智。」
万皇贵妃深吸了口气,浅笑抬首。英子有些恍惚,彷彿自她松弛的皮肉下看见了另一张年轻的脸庞。
「小直子。」皇贵妃低声唤道。
「在。」汪直的声音自外头传来。
「开门,请皇上进来吧。」皇贵妃低声说道。
是夜,寝殿外守夜的宦官宫女们皆惶恐不已。皇上的抽抽噎噎的哭声岂是人人听得的?不被灭口,实属万幸。
成化七年十二月底,英子当了两年多的「余妍芝」,却是头一次跟着皇贵妃前往武当山。
经过那晚的谈话后,英子对于这个杀人不眨眼、相貌兇恶的皇贵妃已不再那么畏惧。撇去那层镶金带银的外皮,她似乎也只是个会笑、会苦恼的普通人罢了。
今日一早,天还未亮,英子便拖着疲惫的身躯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颠簸着,过了约莫三个时辰后,才缓缓地停了下来。
「到了吗?」英子睡眼惺忪地抬首。
「还得走上整整三日呢。」一只纤长的手掀开了布帘,汪直低声说道:「用午膳了。」
「汪直哥……小直子!」英子惊喜地喊道:「你没告诉我你也要来的,我……」
汪直连忙伸手摀住了她的嘴:「噤声。」
「姑娘?」紫桃疑惑的嗓音自远处传来。
英子连忙应道:「无事,不必过来。」
「改日再来找你。」汪直耳语,随即快步离去。
「姑娘?」紫桃掀开了布帘,满脸困惑地扫视着周遭。
「不是说了无事吗?」英子故作兇恶,不满地说道。
紫桃浅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奴婢鲁莽,姑娘恕罪。」
英子自打出生以来,从未出过京城。这种长途的马车旅行,她也是头一次遇到。所幸她跟着的是皇家的车队,倒也是衣食不缺。然而,长时间颠簸所造成的痠痛感,却是免不了的。
三日后,车队上了山,马车也颠簸得更加厉害了。
英子只觉臀部隐隐作疼,脑壳子发晕。马车停下的那刻,她真有种灵魂昇华的超脱之感。
「到了吗?」英子伸展着手臂,朝外头喊道。
「还没呢,姑娘。」紫桃的声音自外头响起:「您忘了吗?还得步行一个半时辰呢。」
英子一张小嘴张得老开,却愣是不敢发出任何惊诧的声音,生怕被看出任何端倪。步行一个半时辰?皇上与皇贵妃也是用走的吗?不能乘坐步輦吗?
很快,英子便找出了问题的解答。
太和宫位于天柱峰之巔,通往山顶的道路仅有一条弯曲的羊肠小径,步輦用在这儿,实在太过危险。
山路险峻陡峭,英子深感自己这几年着实过得太滋润了些,竟是喘息得比身旁挑着行李的宦官还要厉害。山巔寒凉的雾气冻得她双颊发红,所幸山道并未积雪,这一路虽是走得累了些,却是顺畅无比。
「姑娘?您还好吧?」小祥子脸上堆满了諂媚,屈了屈高瘦的身子,对英子说道。
「别……别跟我说话。」英子大口地喘着气,奋力说道。
小祥子有些受挫。自打前年起,「余姑娘」便一直对他爱搭不理的。这刚开始确实让人挺舒心的,但过了几个月后,他便发觉周遭的宫女宦官看他的眼神越发地不对劲了。
说到底,他就是余妍芝的贴身内侍。若是连主子都不搭理他,自己岂有不被降职的可能?意识到此处,他便开始用尽各种方式来让「余姑娘」再度宠信于他。
然而,「余姑娘」却始终不领情,仍是一不注意便会跑得无影无踪。
「若是姑娘爬不动了,奴婢可以背您一程。」小祥子连忙自荐。
一旁的小州子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这傢伙的心思真是让人一览无遗。
「啊,可以吗?」英子瞪大眼睛看着他。
「当然,此乃奴婢的荣幸。」小祥子连连頷首,诚恳无比。
英子内心还是有点挣扎的。看了看云雾繚绕的山巔后,才僵硬地頷了頷首。祥子喜出望外,连忙背对着英子蹲下身去。
英子谨慎地搭着他的肩头:「你……你可不许把我扔下去。」
「不会,不会,奴婢怎敢!」祥子惊得整个人颠了老大一下。他到底是干了什么坏事,才会让主子对自己半点信任也无?
英子浑身僵硬地伏在他的背上。过了良久,确认了他确实没有要扔下自己的意思,才放心地缓缓靠上他的肩头。
这回,换祥子僵硬了。并非是因为身后那女孩终于放下了防备,而是因为,远处有个人的目光,阴寒地令他背脊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