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道之士,剑仙人物,好似一语便可肃杀天地。
萧朴噤若寒蝉,她瞬间确定无疑,先前马府那场搏命厮杀,肯定不是他们估算的玉璞对玉璞,加上额外的武学对神通。
而是仙人对仙人。
关于陈平安与白玉京陆掌教借用境界、道法的代价,萧朴曾跟刘师兄各自有过估算,哪怕陈平安是一位止境武夫,她仍然觉得肯定会一口气跌境到洞府境,刘师兄却说陈平安的武夫体魄不同寻常,在那桐叶洲,是以最强二字、得武运跻身的止境气盛一层,那就有机会帮助陈平安止住一路下跌的颓势,跌到金丹就止步。
刘桃枝只得帮忙打圆场,解释道:“当初被崔瀺驱逐出境的洗冤人,只是我们西山剑隐一脉,与秦不疑和萧朴这一脉并无关系,她们在宝瓶洲的来去,不受大骊规矩约束。若非西山剑隐和樱桃青衣两脉,需要尊奉总堂命令,得有人轮流为程师伯护道,刘某也不会重新踏足宝瓶洲。”
陈平安笑着纠正道:“只是礼送出境,谈不上驱赶,崔师兄对西山剑隐一脉算是很客气了。”
萧朴性格耿直,最听不得这种阴阳怪气,她差点就要火上浇油一句,只剩下一洲半壁的大骊王朝,怎么管南边事?
刘桃枝先以心声提醒萧朴谨守道心,不可自误,他这才继续解释道:“萧朴当年由元婴闭关破境,过程极为凶险,她心魔显化,正是一位有前世宿缘的陈姓男子。后来某次刺杀,萧朴又被某位剑仙斩碎身躯,在那曲城地界,她终究还是未能逃离这场刀兵劫,才会沦为鬼物。所以今日遇见了陈剑仙,她就有些失态。”
心魔是姓陈的男子,斩却真身的还是陈姓剑仙,如今又要跟一个姓陈的打交道,滋味确实不好受。
被刘桃枝提及伤心旧事,青裙妇人冷哼一声。旧事是旧事,可对性格执拗的萧朴来说,一桩桩一件件,宛如眼前事。
萧朴随即神色萧索,市井狠话,总说一句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可她都是鬼物了,却依旧无法报仇。若说不共戴天,倒也不错。
她是鬼物,与那依旧是活人的仇人,幽明殊途,还是不假。可她如今依旧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却早已隐匿去了别地,萧朴几次越界,用功劳与总堂换取两三个消息,每每用阴德换取“路引”,可惜始终辛苦寻他不见,照此说来,确实是字面意思上的“不共戴天”了。
眼前陈平安走了一趟玉宣国,就已经大仇得报,她呢。人比人气死人,鬼比人,气死鬼吗。
陈平安说道:“修道之人和剑修陈平安可以理解,崔瀺师弟和大骊新任国师不接受。”
看了眼那位樱桃青衣一脉的萧朴。
连一国刑部尚书都拒绝了,你要我当个县令?邀请劝说不成,还要觉得不识趣,不给面子。到底是谁脸大?
一位女子鬼仙,萧朴还是出身樱桃青衣一脉的顶尖刺客,本该道心如铁,不动如山,不至于意志薄弱如一张纸,随风飘摇。
萧朴默不作声。只因为刘师兄以心声提醒,她要是再口无遮拦,刘桃枝就要搬出总堂规矩了。
其实还有两层原因,刘桃枝没有说出口。
眼前这位满身道气浓厚到几近自成天地境界的年轻剑仙,不可谓不精神强健至极,故而阳气粹然,炎炎如火,与气相随,势若走水,上行于目而为睛。
那么对鬼物而言,即便对方站着不动,就相当于一场问剑。他刘桃枝是仙人境,在道门养气一事下了苦功夫,可以淡然处之,萧朴只是玉璞境,就容易被陈平安的道气、心境牵着鼻子走。此时境地,颇为玄妙,鬼物萧朴见陈平安,如身不由己持镜对照,更玄妙所在,是“镜中人”的陈平安,似乎可以带动萧朴的心境,情难自禁,好似一副牵线傀儡。
再就是萧朴是洗冤人当中,与陈平安纠缠最多的一个,没有之一。
刘桃枝也好,秦不疑也罢,眼中所见陈平安,更多是年轻隐官,文圣弟子。所以见了面,可以清清爽爽,就事论事。
唯独萧朴却不是如此,她见过很多陈平安年轻时候的人事,故而她最难心平气和。当然,陈平安如今也还是年轻的。
不过刘桃枝相信陈平安已经想到这两个缘由了。说不说出口,没有差别。
刘桃枝说道:“萧朴这一脉的魁首位置空悬已久,数百年来萧朴忙前忙后,足迹行遍三洲,尤其是那场大战之中,她主动去往桐叶洲,是为积攒外功,好补缺位置。樱桃青衣一脉,在秦不疑卸任之后,始终未能出现一位德行兼备、道功皆高的服众人物,约莫百年前,总堂替樱桃青衣新立一条规矩,功劳最高者就任魁首,境界最高者出任掌律,此外道力最厚者担任传道人,负责找寻仙苗种子。”
陈平安点点头,若说公道自在人心,该得的功劳总不能不计较。
又看了眼萧朴。
这位青裙妇,既然是樱桃青衣一脉魁首的三位候选之一,其余两位候补的境界,高得有数?
萧朴看了眼他。
看穿了自己精心布置的山水禁制障眼法,认出了自己的真实容貌?可别是学那觊觎公孙泠泠已久的某位少年神童,不好身姿苗条的妙龄女子,偏喜欢上了年纪的丰腴妇人?难怪当年看不上有倾城美色的隋景澄?是路数不对?
陈平安面带微笑。
先是那高祝的“酒色过度”,再有青裙妇的“路数不对”,你们眼睛都长在屁股上啊。
约莫是觉得气氛太过凝重了,没必要把关系闹得如此僵,刘桃枝笑道:“既然与陈国师没有谈拢买卖,鄠州元朝仙也已到此崇阳观,之后师门事务就都交予萧朴处置,总堂那边也挑不出毛病。我乐得清闲,卸了担子,去别洲碰碰运气。说真的,陈国师,大骊宋氏帮忙落魄山挑选仙苗地材和练武奇才,未必强过我们。大骊朝廷终究是只能在宝瓶洲和桐叶洲找寻良材美玉,我们却是可在浩然八洲,为一位总堂太上客卿默默用功二十年,届时落魄山封山再开山,上宗谱牒修士人数比起下宗,估计只多不少……”
陈平安摆手笑道:“忙有忙的好处,懒有懒的清闲,刘前辈不必再劝。”
伸手不打笑脸人,礼多人不怪,陈平安思量片刻,说道:“西山剑隐一脉,此后不管是在此为师门长辈暗中护道,还是去往大骊鄠州之外的某地度人返山,光大门楣,都没有问题。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会将此事与大骊朝廷报备录档。”
刘桃枝,萧朴,君卿二人皆是高士,我看待你们是明月清风的正人君子,你们可别当我和大骊朝廷是傻子。
刘桃枝闻弦知雅意,立即点头道:“若是因为某位修道天才,我们与大骊刑部粘杆郎起了冲突,西山剑隐一脉成员,都会主动退让一步,选取别地再择弟子。”
大概这就是礼尚往来,投桃报李。
察觉到陈平安再次游曳在身上的视线,萧朴只得跟上一句,“我还没当上樱桃青衣总舵魁首,不敢打包票说什么,但是我会与总堂寄信建言几句,遇见了大骊外出的刑部供奉和粘杆郎,主动退让就是了。只是此事成与不成,还需要总堂那边议事定夺,我说了不算。”
陈平安点头笑道:“一桩生意的起手,不在钱货,而是诚信。”
只是萧朴难免心中惴惴,不止一两次了,此人不看她脸庞,偏要看身段。
男子看女子,不看面容看胸脯,不重眉眼重腰臀,果真与那姜贼一般口味?
陈平安真正感兴趣的,当然不是萧朴所误会的这些有的没的。
而是这位青裙妇身上那件施展了多重术法禁制的法袍,好像是一件半仙兵起步、甚至有可能达到仙兵品秩的山上至宝。
而且陈平安越看越觉得眼熟,原来先前在合欢山地界,貌若稚童的真人程虔,他身上有件法衣,气象壮丽,是那金阙派代代相传的镇山之宝,传自天君曹溶某位弃徒,本身就是一本“无字道书”。可以帮助程虔打通幽明关隘,一定程度上无视阴阳相隔的禁制,穿过鬼门关,能够以阳间活人姿态,行走在黄泉路上,不过在阴间能走多远,估计还得看修士的功德多寡、道力强弱。
但是青裙妇身上这件,与程虔那件道门法衣又有些差异,不光是品秩更高那么简单,而在于有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的七曜天象,有左旋、右旋之别。程虔身上道衣是左旋,青裙妇所穿法袍是右旋,这就对了。
真人程虔是个大活人,萧朴却是鬼物之属,需要恰好相反,才可颠倒阴阳,最终殊途同归,各自凭此行走冥府阴间道路。
刘桃枝以心声笑道:“萧朴,你我心声,比如现在,陈国师都是听得见的。至于心声之外的念头,能否一并被陈国师看破,我就不清楚了,不好确定。”
萧朴道心一震,脸色难看。她心中惊骇多于惊讶。
陈平安微笑道:“境界低微,只是我们相互间离得不远,近水楼台先得月,才勉强听得见模糊心声,至于念头,何等隐蔽,看不破,只能靠瞎猜,未必猜得准。”
刘桃枝笑道:“陈国师确实是以诚待人。”
陈平安笑道:“我猜这句不是正话反话?”
萧朴幽幽叹息一声,不说别人,只说她这辈子,好像但凡是个姓陈的,都不好招惹。
老娘上辈子欠你们姓陈的啊?
陈平安拱手抱拳,“后会有期,下次喝酒。”
刘桃枝抱拳道:“下次重逢,估计是别洲再会,同在异乡了,到时候刘某再喝喝看二掌柜的青神山酒水,到底真不真。”
陈平安一笑置之,转身离去。
上次在文庙议事,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她都没说什么,你们外人说真说假,又不作数。
刘桃枝就要返回石台,行完课业,再离开崇阳观,离开宝瓶洲。
在一袭青衫长褂转身跨出第一步之时,刹那之间,本来自怨自艾的青裙妇人,如同被人鸠占鹊巢了身躯,萧朴魂魄连同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霎时间就像变成水边某位捣衣女子手中的一件清洗衣服,拧干溪水,一并拧为长绳似的一截,形若一截短枪,又似一把青色长剑,笔直一线,撞向那位年轻剑仙陈国师的后背心。
异象横生,过于迅捷,且无声无息,刘桃枝才脚尖一点,身形飘向巨石空中,只是凭借刺客的本能,觉得不对劲,刘桃枝蓦然转头一看,这位鬼仙当场瞠目结舌,饶是道心坚韧如他,依旧是注定阻拦不及了,可刘桃枝却没有就此坐蜡,由着事态变得更糟,他就想要将“萧朴”魂魄一把拽回,定在原地,哪怕此举会将她的魂魄与法袍撕裂开来,伤到她的大道根本,总好过“萧朴”再次出手,失心疯了,与那陈剑仙来一场不惜性命的玉石俱焚。
恍惚间,刘桃枝只觉得天关地轴同转,眼中景象一换再换,就像被人按住脑袋盯着桌上的十几张画卷册页……
最后刘桃枝置身于浩浩冥冥无垠虚空中,一挂银河五彩绚烂,星河璀璨,又有一座金色长桥横亘太虚境界中。
“萧朴”魂魄连同那件青裙的这一手刺杀,势不可挡,刘桃枝连连掐诀,辅剑术,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定住萧朴魂魄丝毫。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青色的一鼓作气,将那些纤薄如纸张的幻想天地,悉数破开,发出一连串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
继而连破对方临时布置而起的密集剑阵,符阵,雷局,如同神灵庇护的浑厚拳意,数件法袍,分不清是枪尖还是剑尖,抵住那陈平安的后背心,一透而过!
那“萧朴”犹不解恨,明显想要得寸进尺,彻底捣烂这位年轻剑仙的身躯,再搅碎魂魄,让他何止是跌境,必须身死道消!
兴许是陈平安体魄与神魂的坚韧程度,还有笼中雀和井中月的存在,三者叠加,都出乎了这位刺客的意料。
无垠太虚境界中,刺客悠悠叹息一声,功亏一篑。只是杀个仙人,都这般难吗?
如果只是伤而不杀,陈平安伤势再重,即便跌境为与凡俗无异,依旧毫无意义。
知道此人道龄不高,却不好杀,只是没有想到是如此难杀。
真是天意。
合道十四境之路,当真走不得捷径?
既然一击不成,只好反身而退。
刘桃枝好像再次陷入某种溺水的处境,呼吸一滞。
画卷景象,如潮水退去。
与此同时,萧朴神魂深处,一粒芥子心神的“客人”,轰然崩碎开来,散作一缕青烟,被人取走。
先前祭出一条纤细光阴长河,就是此人一条术法道路。
确实,天地间没有比这更能消除道痕、销毁证据的手段了。
那个存在,心中咦了一声,倍感意外。原来那个年轻隐官竟然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没有沿着他一条同时炼一截光阴水与一段黄泉路,反而选择宁肯受伤,也不被光阴长河裹挟,顺势跟着流水一起倒转,返回他跟萧朴、刘桃枝前一刻同处的“原地”。
陈平安沙哑开口,与之遥遥言语道:“等着。”
一切恢复如常,崇阳观凉亭外,萧朴脸色惨白无色,恍如隔世,一团浆糊。
刘桃枝心情沉重无比,若说先前陈平安的兴师问罪,自己还能缓和几分,现在出现了这种事情,怎么算账?
往小了说,是樱桃青衣一脉与西山剑隐一脉心中记恨,刺杀大骊国师,往重了说,是洗冤人三脉勾结蛮荒?
反而是被刺杀的陈平安,转过身,神色自若。
本以为会莫名其妙挨上来自青冥天下那边的吾洲一剑。
不曾想竟是头鬼物率先出手,只是一心杀人,只求杀人,对方到底图个什么?
昔年城头之上,陈平安刚刚担任隐官的时候,就有一位剑气长城本土剑修,也是这般毫无征兆,暴起杀人。
吃过一次亏,陈平安就不犯第二次错,所以这趟二度做客崇阳观,是有备而来,多穿了几件法袍,兵家宝甲。
千日防贼,熟能生巧。
连那十四境女冠,吾洲跨越天下的递剑,陈平安都做好准备接下一剑了,此次还不是个十四境,若是都接不住,不如躲在落魄山中,或是干脆搬去文庙功德林看书好了。
所以这场没头没尾的偷袭,刘桃枝和萧朴觉得惊心动魄,被刺杀的陈平安,反而还好。
陈平安为何会多次看那萧朴身上的法袍?
再“见钱眼开”,陈平安很重规矩,岂会三番两次盯着一位女子反复多瞧。
一般而言,蛮荒天下的新晋十四境,想要与浩然天下这边的陈平安砸一道术法就跑路,首先就得先过礼圣和文庙这一关,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性,而是不大。因为礼圣就在天外,盯着那条“青道”。所以陈平安思来想去,最担心的,就是一种鬼鬼祟祟的“绕道”而行,比如大修士通过某条阴冥之路,刺杀自己。
所以陈平安才会对青裙妇身上这件法袍如此在意,小心再小心。
萧朴自然是百口莫辩,几次想要开口说话,都被她咽回肚子。
刘桃枝亦是无可奈何,这该如何跟陈平安解释,如何与中土文庙解释?
那刺客,不管是如何附身萧朴的,境界之高,手段之秘,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