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恼火道:“陈平安,你对我放尊重点,没大没小,讲不讲辈分了?!”
陈平安笑道:“裴钱来了之后,你敢当她面喊我一句兄弟,我就认了你这个兄弟,咋样?”
白首权衡利弊一番,“兄弟不兄弟的,还是裴钱走了之后,再当吧。”
陈平安讥笑道:“瞧你这怂样。”
白首双手并拢掐剑诀,仰头望天,“大丈夫顶天立地,不与小姑娘做意气之争。”
陈平安笑了笑,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有他陪在齐景龙身边,挺不错,不然师徒都是闷葫芦,不太好。
陈平安把齐景龙送到宁府大门口那边,白首快步走下台阶后,摇晃肩头,幸灾乐祸道:“就要问拳喽,你一拳我一拳呦。”
陈平安无奈道:“不管管?”
于是齐景龙对白首道:“这些大实话,可以搁在心里。”
齐景龙转身,对一旁的纳兰夜行作揖拜别。
白首见着了,只得站在远处,跟着姓刘的一起作揖抱拳。
师徒二人离开城池去往甲仗库那边。
陈平安和纳兰夜行并肩而行,老人微笑道:“小姐闭关之前,让我与姑爷捎句话,就两个字,别输。”
陈平安如释重负,低声道:“那我就知道出手的轻重了。”
关于自己和郁狷夫的六境瓶颈高度,陈平安心中有数,到达狮子峰被李二叔叔喂拳之前,确实是郁狷夫更高,但是在他打破瓶颈跻身金身境之时,已经超出郁狷夫的六境武道一筹。
撇开曹慈这位陈平安默默追赶之人,其余纯粹武夫,只要是同境之争,陈平安不想输,也不可以输。
至于曹慈,哪怕将来再输三场,甚至是三十场,只要曹慈还愿意出拳,那么陈平安便会出拳不停,心气绝不下坠丝毫。
我心之神往处,是齐先生的学问,是崔诚的拳意,是阿良曾经说过的强者之大自由,故而大道之上,我心中并无敌手,唯有陈平安与陈平安为敌。
纳兰夜行微微讶异,转头望去。
陈平安笑着点头,意气风发,拳意昂然。
于是陈平安之后在病榻上躺了足足半个月。
然后在城头之上,那个扎了个包子头发髻的女子,啃着烙饼,她先前已经传出消息给城池那边,明明白白说了希望与陈平安切磋三场,结果通过一些小道消息,听说宁府那个二掌柜托病不出半个月了,她有些震惊,天底下真有这么不要脸的纯粹武夫啊?
是不是曹慈当时说错了话,也看错了人?不然曹慈怎么会说那岁数相差不多的天下武夫,就是他曹慈独自前行,身后紧跟陈平安,与此外你郁狷夫在内所有人,三者而已?
关键是曹慈只要愿意开口言语,从来无比认真,既不会多说一分好话,也不会多说一丝坏话,最多就是怕她郁狷夫心气受损,曹慈才拧着性子多说了一句,算是提醒她郁狷夫。
“陈平安韧性尤其强大,并且他的武道会走得极其沉稳踏实,只要今日输他一次,此后极有可能便是次次皆输,说不定我也不例外,所以武学路上,根本不会给陈平安走到我身边的机会。”
郁狷夫猛然起身,就陈平安这种人,也有资格让曹慈如此刮目相看?!
明明有同辈武夫光明正大邀战,偏偏有拳不出,你要留着当饭吃吗?!
难不成是忌惮我郁狷夫的那点家世背景?只是因为这个,一位纯粹武夫,便要束手束脚?
郁狷夫吃完烙饼,收起水壶放入包裹,没有背在身上,让剑仙苦夏帮着看管,她独自向城头北边奔去,一跃而上,最终在城头边缘一步踏出,脚踩城墙,往大地狂奔而去。
离地数十丈之时,一脚重重蹬在墙上,如箭矢掠出,飘然落地,往城池那边一路掠去,气势如虹。
不知是哪位剑仙率先泄露了天机,不等那位女子武夫入城,城池里边,不同街巷的大小赌庄,生意就已经兴隆起来,人人打了鸡血一般,比起海市蜃楼那边只是奔着挣钱养飞剑去的演武押注,哪怕当下这个押注钱财更少,却让人更加雀跃,好似过年一般,一句句买定离手、赌大赢大、一笔赚个小媳妇,五花八门的押注,此起彼伏,热闹非凡,还有一些昧着良心的坐庄,还可以押注那个二掌柜赢拳之后,会不会与那郁姓女子打得对了眼,勾眉搭眼的,惺惺相惜,然后一个没隐藏好男人心思,就被宁姚痛打一顿。
至于那位郁狷夫的底细,早已被剑气长城吃饱了撑着的大小赌棍们,查得干干净净,一清二楚,简而言之,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尤其是那个心黑奸猾的二掌柜,必须纯粹以拳对拳,便要白白少去许多坑人手段,所以绝大多数人,依旧押注陈平安稳稳赢下这第一场,只是赢在几十拳之后,才是挣大挣小的关键所在。但是也有些赌桌经验丰富的赌棍,心里边一直犯嘀咕,天晓得这个二掌柜会不会押注自己输?到时候他娘的岂不是被他一人通杀整座剑气长城?这种事情,需要怀疑吗?如今随便问个路边孩子,都觉得二掌柜十成十做得出来。
郁狷夫入城后,越是临近宁府大街,便脚步愈慢愈稳。
结果等她一到大街那边,就发现道路两边蹲满了人,一个个看着她。
郁狷夫有些疑惑,两位纯粹武夫的切磋问拳,至于让这么多剑修观战吗?
剑仙苦夏与她说的一些事情,多是帮忙复盘陈平安早先的那大街四战,以及一些传闻。
剑仙苦夏本就不是喜欢多说话的人,每次与郁狷夫言语,都是力求言之有物,故而一些乌烟瘴气的小道消息,郁狷夫还是从一个名叫朱枚的少女剑修那边听来。
郁狷夫一路前行,在宁府大门口停步,正要开口说话,蓦然之间,哄然大笑。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
她环顾四周,然后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望向了自己擦肩走过的一处墙头,那边蹲着一个胖子、一个精瘦少年、一个独臂女子、一位俊俏公子哥,还有一个正在与人窃窃私语的青衫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缓缓起身,笑道:“我就是陈平安,郁姑娘问拳之人。”
郁狷夫一股怒火油然而生。
戏耍我郁狷夫?!
这些剑修为何也个个配合此人?先前是人人故意眼神都不去瞧这陈平安?
陈平安独自走到大街上,与郁狷夫相距不过二十余步,一手负后,一手摊掌,轻轻伸出,然后笑望向郁狷夫,下压了两次。
郁狷夫瞬间心神凝聚为芥子,再无杂念,拳意流淌全身,绵延如江河循环流转,她向那个青衫白玉簪好似读书人的年轻武夫,点了点头。
眼前这家伙,还算有点武夫气度。
陈平安问道:“问拳在不在多?”
郁狷夫沉声道:“这第一场,那我们就各自倾力,互换一拳?”
陈平安笑道:“你先出一拳,我扛住了,再还你一拳,扛不住,自然就是输了。然后以此反复,谁先倒地不起,算谁输。”
郁狷夫干脆利落道:“可以!半个月后,打第二场。前提是你伤好了。”
这是他自找的一拳。
此言一出,口哨声四起。
显而易见,那位郁家姑娘,白白等了二掌柜半个月,还是有些不太开心的嘛。
这都不算什么,竟然还有个小姑娘飞奔在一座座府邸的墙头上,撒腿狂奔,敲锣震天响,“未来师父,我溜出来给你鼓劲来了!这锣儿敲起来贼响!我爹估计马上就要来抓我,我能敲多久是多久啊!”
晏胖子脑袋后仰,一撞墙壁,这绿端丫头,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先别敲锣了?很多凑热闹的下五境剑修,真听不见你说了啥。
陈平安转头望向郭竹酒,笑着点头。
一瞬间。
郁狷夫拳罡大震。
有一位此次坐庄注定要赢不少钱的剑仙,喝着竹海洞天酒,坐在墙头上,看着大街上的对峙双方,一低头,任由那嚷着“陶文大剑仙让让唉”的丫头脚尖一点,一跨而过。
一拳过后。
其实哪怕是许多对郁狷夫心存轻视的地仙剑修,都皱起了眉头。
这小姑娘,好重的拳。
那个原先站着不动的陈平安,被直直一拳砸中胸膛,倒飞出去,直接摔在了大街尽头。
大街之上风雷声势大作,除了那些岿然不动的元婴剑修,哪怕是金丹剑修,都需要纷纷以剑气抵御那份四散拳意。
陈平安躺在地上片刻,坐起身,伸出大拇指擦拭嘴角血迹,摇摇欲坠,依旧是站起身了。
有不少剑修嚷嚷道不行了不行了,二掌柜太托大,肯定输了。
这拨人,显然是押注二掌柜几拳打了个郁狷夫半死的,也是经常去酒铺混酒喝的,对于二掌柜的人品,那是极其信任的。
但是连同陈平安在内,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个郁狷夫转身就走,朗声道:“第一场,我认输。半月之后,第二场问拳,没这讲究,随便出拳。”
做买卖就没亏过的二掌柜,立即顾不得藏藏掖掖,大声喊道:“第二场接着打,如何?”
郁狷夫停下脚步,转头说道:“你心目中的武夫问拳?就是这般场景?”
陈平安转头吐出一口血水,点点头,沉声道:“那现在就去城头之上。”
郁狷夫能说此言,就必须敬重几分。
纯粹武夫应该如何敬重对手?自然唯有出拳。
郁狷夫看着那个陈平安的眼神,以及他身上内敛蕴藏的拳架拳意,尤其是某种稍纵即逝的纯粹气息,当初在金甲洲古战场遗址,她曾经对曹慈出拳不知几千几万,所以既熟悉,又陌生,果然两人,十分相似,又大不相同!
“陈平安,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并无任何私怨,只是问拳而已,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不分生死,只分胜负,那种不痛不痒的点到为止,对于双方拳法武道,其实毫无意义。”
郁狷夫问道:“所以能不能不去管剑气长城的守关规矩,你我之间,除了不分生死,哪怕打碎对方武学前程,各自无悔?!”
陈平安缓缓卷起袖管,眯眼道:“到了城头,你可以先问问看苦夏剑仙,他敢不敢替郁家老祖和周神芝答应下来。郁狷夫,我们纯粹武夫,不是我只管自己埋头出拳,不顾天地与他人。即便真有那么一拳,也绝对不是今天的郁狷夫可以递出。说重话,得有大拳意才行。”
郁狷夫沉默无言。
陈平安双臂一震,袖管舒展,微笑道:“只剩下最后一场,随时随地恭候。”
一处墙头上的郭竹酒已经忘了敲锣,抬起手肘擦了擦额头汗水,然后重重摇晃手中棒槌,感慨道:“太强了,我师父太强了,竟是连一招半式都不用,便能以言语退敌,乱敌道心,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武学巅峰,大道之巅!了不得,我找了一个了不得的师父啊……”
然后小姑娘就被郭稼剑仙扯着耳朵带回了家。
陈平安心中哀叹一声。
果不其然,原本已经有了去意的郁狷夫,说道:“第二场还没打过,第三场更不着急。”
陈平安刚要说话。
那些差点全部懵了的赌棍连同大小庄家,就已经帮着二掌柜答应下来,若是平白无故少打一场,得少挣多少钱?
斩龙崖凉亭内,宁姚皱眉道:“白嬷嬷,凭什么我的男人一定要帮她喂拳,答应打一场,就很够了,对吧?”
老妪伸手握住自己小姐的手,轻轻拍了拍,轻声笑道:“有什么关系呢?姑爷眼中,从来只有他的那位宁姑娘啊。”
宁姚嘴角翘起,突然恼羞成怒道:“白嬷嬷,这是不是那个家伙早早与你说好了的?”
老妪学自家小姐与姑爷说话,笑道:“怎么可能。”
宁姚站起身,又闭关去了。
她的闭关出关,似乎很随意。
但是老妪却无比清楚,事实就是如此。
小姐此次闭关,其实所求极大。
因为她是剑气长城的万年唯一的宁姚。
今天陈三秋他们都很默契,没跟着走入宁府。
大门关上后,陈平安伸手捂嘴,摊开手掌后,皱了皱眉头。
看来城头之上的第二场问拳,撇开以神人擂鼓式成功开局这种情况不谈,自己必须争取百拳之内就结束,不然越往后推移,胜算越小。
纳兰夜行说道:“这小姑娘的拳法,已得其法,不容小觑。”
陈平安笑道:“不过她还是会输,哪怕她一定会是一个身形极快的纯粹武夫,哪怕我到时候不可以使用缩地符。”
陈平安跻身金丹境之后,尤其是经过剑气长城轮番上阵的各种打熬过后,其实一直不曾倾力奔走过,所以连陈平安自己都好奇,自己到底可以“走得”有多快。
然后陈平安有些无奈:“只不过今天过后,哪怕我赢了之后的两场,剑气长城都要有一拳倒地陈平安的说法了。”
纳兰夜行摇摇头。
陈平安疑惑道:“不会?”
纳兰夜行笑道:“站着不动陈平安,一拳倒地二掌柜。”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跑向大门口,转头笑道:“纳兰爷爷,万一宁姚问起,就说我被拉着喝酒去了。”
不行,他得赶紧去酒铺那边,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
返回城头之上的郁狷夫,盘腿而坐,皱眉深思。
剑仙苦夏问道:“第二场还是会输?”
郁狷夫点头道:“只要被他用对付齐狩的那一拳打中我,就等于分出了胜负,我在想着破解之法,好像很难。我如今的出拳与身形,还是不够快。”
剑仙苦夏不再言语。
郁狷夫说道:“那人说的话,前辈听到了吧?”
剑仙苦夏点头,这是当然,事实上他非但没有用掌管山河的神通远看战场,反而亲自去了一趟城池,只不过没露面罢了。
郁狷夫说道:“第二场其实我真的已经输了。”
苦夏疑惑道:“何解?”
郁狷夫举目远眺那座城池,“他陈平安哪怕在剑气长城,不远处就有师兄左右,依旧可以对自己的言语负责,无需问过左右答应不答应,我敢断言,左右甚至根本就不会观战。我却不行,比如前辈会不放心我,会悄悄离开城头,免得我有意外,我若是真有意外,我家老祖,还有周老剑仙,确实不会管我郁狷夫当初的承诺,早晚都会有些动作,报复对方,最少心中都会有些疙瘩,即便暂时不会出手,大道漫长,人生路远,将来一有机会,仍旧会落井下石,甚至是直接出手。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如今依旧是晚辈,但是那个陈平安,哪怕是在大剑仙左右心中,以及其余他身边所有人当中,应该都已经足可说些‘重话’。”
剑仙苦夏更加疑惑,“虽说道理确实如此,可纯粹武夫,不该纯粹只以拳法分高下吗?”
郁狷夫摇头道:“没这么简单,曹慈说过,只要能够跻身十境,那么第一层气盛的底子,往往就可以决定一位武夫,这辈子到底能否跻身传说中的十一境。早早踏入那个归真范畴,绝非好事。曹慈这些年就一直在思虑这个气盛境界,应该如何打底子,所以他挑选了一个最有意思的选择。”
饶是剑仙苦夏这般不愿意理会俗世纷争的剑修,都有些好奇,“那曹慈的选择,怎么个有意思?”
郁狷夫双拳撑在膝盖上,“三教诸子百家,如今曹慈都在学。所以当初他才会去那座古战场遗址,揣摩一尊尊神像真意,然后一一融入自身拳法。”
剑仙苦夏摇摇头,“疯子。”
郁狷夫抬起一臂,伸手指了指那座城池,“那个陈平安,也很奇怪。可能是我的错觉,虽然他今天在大街上,一拳未出,但是我还是觉得,他与曹慈,看似是一条路上,实则两人方向截然相反,各自走向一处极端最远处。”
剑仙苦夏笑道:“会不是你想多了。”
郁狷夫神色复杂道:“我希望如此!又不希望如此!”
城池那边。
陈平安走到酒铺那边,结果发现齐景龙和白首正与两位女子同桌,只有齐景龙在吃阳春面,似乎心情不咋的。
齐景龙抬起头,“辛苦二掌柜帮我扬名立万了。”
陈平安呵呵一笑,转头望向那个水经山卢仙子。
齐景龙犹豫片刻,说道:“都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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