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脚下踩着一条碧绿颜色的庞然大物,是一头蛟龙。
这条水龙倒是当之无愧的修士水法,蛟龙身躯之上,以雪泥符打底,再以多达百余张的大江横流符作为龙骨,紧密衔接,似乎还用上了一点,好似作为这张古怪却壮观“符箓”的符胆灵光,正是火龙真人要陈平安多加推敲的两门上乘炼物道诀,炼制三山的法诀,加上碧游宫的仙人祈雨碑仙诀,都不该只是当做炼物的手段,故而此时蛟龙脊柱,如两根绳索相互缠绕,愈发紧实坚韧,一为炼山法,一为水炼法,再以校大龙拳架真意作为点睛之笔,隐隐约约,年轻人脚下这条蛟龙,便有了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的仙家气象。
世间万事多想多思量。
便最终被陈平安造就出了这条庞然大物。
陈平安习惯性右手持刀。
实则却是左撇子。
脚下蛟龙朝水镜李二那边一撞而去,所到之处,溅起滔天巨浪。
李二扯了扯嘴角,以竹蒿尾端轻轻点地,“花架子,可不成事。”
李二一个轻轻跃起,抡起竹蒿,便是一竿重重砸地,哪怕蛟龙离着水镜还有数十丈巨浪,依旧被罡气一斩为二,只是靠着惯性继续前冲。
李二一竹蒿横扫出去,出现在镜面李二左手一侧的陈平安,骤然低头,身形好似要坠地,结果一个身形拧转,躲过了那裹挟风雷之势的横扫竹蒿,陈平安面朝一闪而逝的竹蒿,大袖翻转,从三处窍穴分别掠出三把飞剑,一个急促踏地,右手短刀,刺向李二心口,左袖悄然滑出第二把短刀。
李二根本不去看那三把飞剑,一脚踹中陈平安胸口,后者倒滑出去十数丈,双膝微曲,脚尖拧地,加重力道,才不至于松开双手短刀。
双肩一晃,蓦然站定,硬生生震退胸口处的李二拳罡残余。
到底是穿着四件法袍的人。
李二说道:“早就跟你说了,花拳绣腿的武把式,才会想着乱拳打死老师傅,老师傅不着不架,就是一下。”
李二随手一丢竹蒿,没入镜面一尺有余。
那条小有意思的蛟龙,刚刚在镜面上重新凝聚,给竹蒿这么一戳,便再次散架化水,许多原本就已经碎出裂纹的符箓,彻底化作齑粉。
陈平安开始挪步。
李二随之改变轨迹些许,依旧刚好出现在陈平安身前,一膝撞打得后者腾空而起,李二看似缓慢前行,来到陈平安身旁,一拳递出,打得真气凝滞、法袍响起阵阵崩裂声的陈平安,摔到数十丈外的湖水中,如一颗石子打水漂,又再湖面上滑出去七八丈远。
李二开始撒腿狂奔,每一步都踩得脚下四周,湖水灵气粉碎,直奔陈平安落水处冲去。
身形一个骤然横移,李二以肩撞在使了一张方寸符的陈平安胸膛。
陈平安如被铁锤砸在心口,阴神出窍远游,以一种自然而然的古怪拳法,看似画弧且慢,弧弧相生,几近为圆,实则令人眼花缭乱,竟是直接帮助陈平安卸去了绝大部分拳罡,等到陈平安稳住身形,阴神又重归体魄,一气呵成。
李二没有追击,点点头,这就对了。
不然习武又修道,却只会让修道一事,阻滞武学登高,两者始终冲突,便是误事害人。
此次李二喂拳,要做的,便是让陈平安去找到那个玄之又玄的平衡点,习武之人不可被拳桩拳意带着走,既然已经是那练气士,更不可内心深处,便要觉得自己拳意因此不纯粹,习武之人,仅凭双拳便足矣,却不是说万事不顾,真正的宗师,该有那万法在身、皆出我手的大气象。
人身小天地,我即老天爷。
什么不能管,什么管不住?
既然陈平安走出了方向无错的第一步。
李二便放宽心出拳了。
拳不重,却更快。
不给你陈平安半点念头打转的机会。
我辈武夫,我辈武夫,与我李二对拳,砥砺大道,那你小子就得拿出一点世间任何武人都没有的东西来!
有。
就多吃几拳。
没有。
就躺着养伤去!
渡口那边,李柳行走在水路上,看着那些厮杀痕迹,至于水镜那边的动静,更是不用看,她便一清二楚。
在以往漫长的岁月里,李柳对于纯粹武夫并不陌生,曾经死于十境武夫之手,也曾亲手打杀十境武夫,关于武夫的练拳路数,了解颇多,不好说陈平安如此打熬,搁在浩然天下历史上,就有多了不起,不过作为一位六境武夫,就早早吃下这么多分量足够的拳头,真不多见。
世间九境山巅、十境止境武夫,与顾祐这般不收嫡传弟子的,终究少数。
想要学他爹,这般打熬弟子体魄的武学宗师,更是不少,只可惜那也得有弟子扛得住才行,有些人是体魄扛不住,有些人是心性不过关,当然更多的,还是两者都不济事,空有前辈明师愿意扶持、甚至是拖拽,都不得登堂入室,死活迈不过门槛,也有些看似破境了,事实上是喂拳人,传拳失了真正法度,弟子过了门槛,却就像断了胳膊少条腿,心镜给打出了细微不可察觉的瑕疵,故而一到八境、九境,种种隐患就要显露无疑。
李柳到了溶洞水路尽头,没有继续前行,开始掉头转身散步。
李柳到了渡口那边,在这座神仙洞府的山水禁制边缘,望向狮子峰外的远处风景。
李柳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丝异象。
视线抬起,往天幕看去。
儒家七十二文庙陪祀圣贤,自古便是最画地为牢的可怜存在。
不生不死,规矩重重,年复一年,看着人间,绝对不允许肆意插手世事。
李柳有一世落在西北洲,以仙人境巅峰的宗门之主身份,曾经在那座流霞洲天幕处,与一位坐镇半洲版图上空的儒家圣贤,聊过几句。
在这些如蹈虚空之舟却寂然不动的圣贤眼中,就像凡夫俗子在山巅,看着脚下山河,哪怕是他们,终究一样目力有穷尽,也会看不真切画面,不过若是运转掌观山河的远古神通,便是市井某位男子身上的玉佩铭文,某位女子满头青丝夹杂着一根白发,也能够纤毫毕现,尽收眼底。
只是这般神通,看了人间千年复千年,终究有看得乏了的那一天。
更何况他们职责所在,是要监察那些飞升境大修士,以及一众上五境修士的修道之地,也要有个心中有数,以免修道之人,术法无忌,祸害人间。
那些身在洞天福地当中的大修士,若是离开了小天地,便如一盏盏格外瞩目的灯火亮起,如那山巅的凡俗夫子都能瞧见,自然就要被坐镇天幕的圣贤立即留心,死死盯住。若有违例失礼之事,圣贤就要出手阻拦。若是一切循规蹈矩,便无需他们现身。
当时与李柳有过几句言语的儒家圣贤,最后笑言他最大的散心,便是每隔个十年,就去瞧瞧某国某州某郡县、立在一处村头的一处乡约碑文,看一看每十年的风吹日晒、雨雪冲刷,那块石碑上有了哪些人间世人无所谓的细微变化。
李柳无言以对。
圣贤寂寞。
人间不知。
约莫一个时辰后,神游万里的李柳收起思绪,笑着转头望去。
有人撑船而回,是有些凄惨的陈平安。
李二坐在小舟上,说道:“这口气必须先撑着,总得熬到那些武运到达狮子峰才行,不然你就没法子做成那件事了。”
陈平安点点头。
李二问道:“真不后悔?李柳兴许知道一些古怪法子,留得住一段时间。”
陈平安摇头道:“不了。撼山拳是北俱芦洲顾祐前辈所创,游历途中,前辈又教了我三拳,最后前辈哪怕身死离世,依旧想要将武运馈赠于我。所以不后悔。”
李二不再言语。
一舟两人到了渡口,李柳微笑道:“恭喜陈先生,武学修道两破镜。”
陈平安咧嘴一笑,先前刻意压着真气与灵气,这稍稍一动作,立即就破功了,又重新变得满脸血污起来。
陈平安走过洞府门口的那道山水禁制,轻轻握拳,仰头望去。
晴空万里的狮子峰上,蓦然一片金色云海凝聚,然后天降甘霖,丝丝缕缕,缓缓而落,极其缓慢。
陈平安轻声道:“初一,十五。”
两把飞剑一掠而出,一闪而逝,悬停在陈平安身前高处,如两级台阶。
一袭青衫背仙剑,开始登高飞奔,踩着两把飞剑台阶,步步登天。
在距离那金色云海与武运甘霖数十丈之遥,猛然停步,陈平安一身拳意汹涌流转,如神灵在天,以云蒸大泽式出拳向高处。
一拳过后,将那武运云海与甘霖皆打退,轰然散落在北俱芦洲。
精疲力竭的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抹了把额头汗水,弯腰喘气,有些视线模糊,仍是转头望向南方,轻声笑道:“顾前辈,当初不敢与你说,我家乡竹楼有人,说我们这撼山拳,尽是些土腥味,不如何,也就拳意根本,还算凑合。我方才这一拳,便是他传我的。顾前辈请放心,当年我便不服气,等我这次回到家乡,一定要与他掰扯掰扯,如今是金身境了,怎么都能多挨两拳,可以多说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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