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山脉东西纵横,横跨数省,莫说如今,便是往年太平盛世,也有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山贼。
然而几日以来,浮光山一战,前后经过已然传出,血海观音四字,端的能止小儿夜啼,哪个大王活得腻歪了,敢去面前讨死?
因此这浩荡大山,熊藏虎匿,豺狼远游,众人波澜不惊便穿了过来。
这一日,车队来到大别山脚下的罗田县,方自山路中出来,远远见几个精瘦汉子跳起身,飞一般跑了。
灭劫冷笑道:“才太平几天,又有蹊跷生出。看来这大别山太高,把山那面的血腥味,尽数都遮住了。”
这时方文、方武两个伤势已然大好,兄弟两闻言,各自骑匹骡子,抄起一条金瓜锤在手,左摩右转的盘弄,一面把手抄着不存在的络腮胡须,一面龇牙咧嘴叫道:“姑姑休怕,任他千军万马来,侄儿两个在此,定保姑姑无事!”
他两个先前伤重时,灭劫看这两个侄儿,倒还觉得可爱,后来随着伤势好转,两个废话越来越多,尤其是爱缠着叶孤鸿讲古,如今灭劫见了二人就烦,呵斥道:“滚回去。”
两兄弟垂头丧气道:“谨遵将令!”倒拖着锤子,下骡上车,一左一右坐在宋夫人身后鼓气。
叶孤鸿笑道:“二位兄台何必沮丧?我师父是怕你们受伤,一番好意,不可不知。”
方文看看左右,低声道:“我三个前番不是推演明白了嘛!俺们老方家这金瓜锤法,初现于汉末北海大将武安国,后传于梁山好汉金钱豹子汤隆,天妒神技,一向不曾真正发迹,如今机缘巧合,传到我们哥三个手上,定要让世人知道这锤法厉害!如今你师父我姑姑不给我们出战,等会儿有机会,你施展锤法,敲死几个人,让我兄弟过过干瘾也好。”
原来这兄弟二人很是实诚,和叶孤鸿一见如故之下,毫无戒备心理,拉着他搬文弄武,不知不觉,居然把自家的锤法尽数教给了叶孤鸿!
好在方夫人不是小肚鸡肠的,眼见自家两个孩子和叶孤鸿亲热,又是自己小姑的爱徒,也自不为己甚。灭劫师太则更是无所谓,她家这路锤法,她自己都不大瞧得上,叶孤鸿肯学她还巴不得哩。
方武连连点头:“不错,兄弟,今天全看你发市!”说罢双手托着自己锤子,郑重递去。
叶孤鸿无奈,顺势接在手里,笑道:“好,若有敌人,我便用方家锤打他!”
话音未落,马蹄震地,远远见得几匹高大战马,自县城中席卷而出,叶孤鸿一愣,连忙奔到灭劫身旁:“师父,看来是鞑子的骑兵!”
灭劫看了片刻,摇头:“不像!骑术不够精湛。呵呵,随他是谁,兵来将挡罢了!”
说话间奔马已近,居中一匹马上,一人高叫道:“师太,晚辈徐寿辉在此恭候多日,孤鸿兄弟,你可想死为兄啦。”
灭迹、叶孤鸿对望一眼,都露出意外惊喜神色,叶孤鸿一挟骡腹冲出队去,口中叫道:“徐寿辉,徐大哥,你如何跑到这里来了?”
“我如何来了?”徐寿辉哈哈哈大笑:“我老徐家的祖宅,正是在这蕲州罗田县,前番惹了鞑子,我爹便令兄弟们退入湖中,又令我回家养伤,这几日养得伤好,正要回去帮父亲的忙,听见令师徒在浮光山,做出好大声势,我师父说你们多半要经罗田而来,因此我令城中闲汉,每日在这山口守着,若见了有出家人,便立刻来通知我。”
他一边说,一边跳下马,先向灭劫行了礼,又抱了抱叶孤鸿,好生亲热。
随即指着身后马上一人道:“师太,兄弟,这位便是我的师父邹先生。”
叶孤鸿看去,只见那人三十五六年级,八字眉,络腮胡,神情疏朗,便听灭劫道:“阁下便是龙尾剑仙?”
那人道:“朋友们谬赞罢了,在下邹普胜,算命、打铁为生,师承彭莹玉大师。”
灭劫奇道:“彭和尚我数日前才会过,他的年纪,似乎还没你大哩。况且你一身全真剑法,难道是同彭和尚学的?”
邹普胜摇头笑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我这身武艺另有师承,至于拜入彭师门下,是近年之事,我同他所学,更多是领兵作战、反抗蒙元的大学问。”
徐寿辉插口道:“师父,上次要不是师太点破,我还不知道你传我的竟是全真剑法哩。”
邹普胜闻言,摇头苦笑,叶孤鸿和师父对视一眼,都生出好奇之心。
第45章 佛道之争,勇怯之别
邹普胜将全真剑法传授徐寿辉,却告诉他这叫斩胡剑法。
徐寿辉施展出来,吃灭劫师太一眼看破,点出此乃长春真人丘处机一脉的剑法。
徐寿辉回得罗田后,心中疑惑,几番询问,都被邹普胜避开不提。
今日当着灭劫等人再次提起,邹普胜只得道出苦衷:“此事详情,师太只怕不知,如今谁若练了全真教功夫,那么除非为朝廷效力,不然便似过街老鼠一般,不仅为鞑子不容,少林一脉见了,也决计不肯放过。”
灭劫听了大奇:“全真、少林,都是正派中得翘楚,如何彼此竟会生出嫌隙来?”
邹普胜叹息道:“一个门派,规模小些,还能有掌门人来做主,待发展到全真或是少林这般规模,便只能不断壮大、排除异己,掌门人若是不愿,门派之内的势力,便要把他踏翻,也轮不到他做这掌门人了。”
灭劫身为峨眉掌门,对这种话题,天然便感兴趣,只是邹普胜的话语,她全然不解,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全真教内讧?竟背反了邱祖师不成?”
邹普胜知她想岔了,摆手道:“师太莫急,且听在下说来——”
他想了想,缓缓说道:“一百余年前,成吉思汗在世之时,欲见长春真人,真人携十二真传弟子,跋涉万里,于大雪山八鲁湾行宫觐见成吉思汗,是为‘龙马之会’!真人劝以去暴止杀之道,讲授养生延寿之法,成吉思汗大悦,于大都建长春宫,请邱祖师管理天下道教。全真一派,有此而及全盛!”
灭劫双眉紧锁,神色不悦,不发一言。
邹普胜继续道:“然而天下之事,盛极必衰,譬如人性,得意之日,多是忘形之时。全真声势这般大涨,教中许多道人不免日益狂妄,四下里抢占名山,霸夺佛田,都改为道庵教产,一开始还只对荒废佛寺下手,后来连有主佛寺竟也抢夺,惹来禅林群怒,有那少林高僧福裕禅师,径去求见蒙哥大汗,发起第一次佛道之辩,蒙哥汗及诸多吐蕃法师亲任裁判,福裕和尚口吐莲花,咄咄逼人,全真教时任教主李志应对不利,蒙哥裁决佛教取胜,令全真退还佛寺、重修佛像,并强令全真有名道士十余人,当场剃度做了和尚。”
灭劫讶然道:“我说昔日偌大全真教,怎地忽然间近乎绝迹于江湖,原来竟都是朝堂上的讲究!若不是邹先生提及,贫尼哪里得知?”
邹普胜又道:“还不止哩,后来佛道之辩,又连续进行了两次,前后三场,皆是全真大败,最终忽必烈大汗裁定,道教不仅要悉数退出所占寺庙,更要焚毁‘老子化胡经’、‘老子八十一化图’等等伪作,自此全真教在官面上受元廷藐视,在江湖上被少林逼迫,生恐全真死灰复燃,以至于我等弟子,也都不敢再显露师承来历。”
灭劫叹道:“这些惊天动地大事,贫尼竟然一概不知。只是少林乃是正道领袖,这般一来,岂不是公然和元廷拉上了交情?”
邹普胜仰头大笑,良久方道:“师太,福裕和尚做了大元国师,自此人起,少林历代方丈,都算是元廷的命官,这一点师太莫不知?”
灭劫这一下,是真正的大惊失色,愣了半晌,才呆呆摇头道:“贫尼自接任掌门,把武艺修至大成,近年方才入得江湖走动,这些事情如何知晓?可是少林方丈……竟然是元廷的官儿么?”
邹普胜冷笑道:“自古以来历朝历代,若论对少林寺施恩之厚,再无堪比元廷者,大和尚们心怀感激之下,自然也觉得蒙元本该是天命之主,元廷更乐得有人替他吹法螺、站根脚,岂不正是不谋而合?”
灭劫师太闻言,额头上忽然冒出一层冷汗来。
邹普胜又补充道:“这几年少林高僧在江湖行侠,所斩杀或捉了送官的所谓江洋大盗,其中至少一半以上,都是各地义军中的成名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