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赵二(1 / 1)

赵婶从门缝里露出半只眼睛,明显是对谈择说话,但是眼睛一直盯着段需和:“你进来,他不行。”

段需和一直承受这种恶意的目光,已经快要习惯这种感觉了。

谈择微微侧过身,把段需和挡在了后面。

“婶,他是城里来的作家,来采访的。”

虽然路上已经跟谈择对过口供了,但是真的听见他撒谎的时候,段需和还是非常惊讶。

毕竟他以为谈择嫉恶如仇,是不肯帮他骗人的。

赵婶赶狗一样摆手:“什么七家,八家的,你们走吧,都走。”

谈择摊开手,段需和赶紧把事先准备好的道具递上,一本作文簿,卡住了赵婶关门的动作。

段需和:“我已经采访过谈月梨了!月梨,您知道吧,她把家里的困难都告诉我,我有可能会写进书里,为了表示感谢,我会提供帮助,嗯,钱,我会给钱。”

赵婶抓过那个作文簿捏在手里,本来就松垮的装订线差点被拽断,她根本听不进去段需和的话:“都不认识,写的什么?”

谈择:“他想问赵二几句话,然后就给钱赵二看病。”

段需和跟他打配合,拿出钱包就要掏钱,把一碟红票往外拿,谈择却把他的手压了下去,然后只抽出了一张,递给赵婶。

赵婶揉搓了几下,举起来仔细看了半天,又把段需和从头顶看到脚跟。

好不容易,她说:“进来,不要乱动。”

段需和终于跨过这道木门,里面的场景让他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因为这个院子居然和谈家的院子长得一模一样,堆满了要扔不扔到东西,难道这里每户人家的院子都是同一个样子吗。

赵婶从从屋子里面搬了一把椅子出来,又匆匆进去,段需和想她待客居然还挺客气:“您别忙了!”

他把椅子搬到更空一些的地方,给谈择先坐。

谈择拒绝了:“移回去。”

赵婶再次出来的动作很慢,她扶着一个人,更准确地说,是驮着他。

段需和没有做好准备,就这么看到赵二了,他比段需和想象中高很多,并且太瘦,薄薄一层皮包着骨头,简直像一只人形的竹节虫,皮肤苍白到有些发灰,上面还有许多不均匀的斑点。

他在看到院子里有其他人之后迅速推开了赵婶,他可以自己走路,虽然有些吃力,还是凭自己的力量坐到了那把椅子上。他很迟钝地转动着眼球,说:“你好。”

段需和死死地咬着嘴唇,良久才回应,只打完招呼,他就猛地背过身去。

谈择走过去,看到他捂着脸在哭,泪水手掌之间滴落。

赵婶和赵二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歪着身子,神色呆滞地等他,好像因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什么都不感受。

段需和不是一个足够专业的采访者,他先问了赵二几个基础的问题,什么时候出生的,病是怎么得的,又如何看病。

赵二说是父亲赵达把他从山下捡来的,原本就没爹没娘本来跟着师父学手艺,生病了刀都拿不动就被赶出来了,赵达把他带了回来。医院去了,医生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病,让他去大医院,去不起,后来一个老中医开了点药,每天喝,不见好,但是也没有更坏,这就已经可以了。

段需和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去触摸赵二脸上干瘪的皮肤,谈择按住了他的手。

赵婶像突然惊醒一样冲过来,恨恨盯着段需和要碰她儿子的手。她儿子太虚弱太来之不易了,她不允许出现闪失。

段需和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过于失态,他换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你身上,有没有胎记?”赵二想了一会儿说:“有的,肚子上。”

段需和大声重复:“肚子上?”

门突然被重重推开,随着风一起飘进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腥气,血和油混在一起的味道,熏得段需和头晕恶心。

赵大回来了,他是一个敦实的胖子,硕大的脸盘子上有一对硕大的眼睛,眼白占据了绝大部分,使得那布满红血丝的眼珠看起来就要瞪出来一样,手上提了红线系着的半扇猪脸,也睁着那死不瞑目的眼。

“谁在我家!”

他的声音非常洪亮,跟打雷一样,吓得段需和震了一震,左右观察,还是走到了谈择旁边。

“赵叔。”谈择担下了责任,没有把段需和拎出来,只说,“来问赵二点事。”

“呵呵,来问……”赵达耸起颧骨大笑着,他抽出腰上别的杀猪刀,在谈择脸上比画,“我儿子都快死了!有什么要问他的?”

段需和都怕那刀划到脸,但谈择居然一步都没有后退,就像面前的不过是一张纸片:“就走了。”

“滚!”

赵达粗着脖子喊。

赵婶不太同意,喃喃地说:“给钱,说好的钱。”

段需和干脆把整个钱包都给了她,谈择已经往门口走了,段需和害怕他丢下自己,快走两步,自己都没意识到紧紧抓住了谈择的手,好在谈择没有甩开他。

在门关上之前,段需和回头看了一眼,赵二垂着头坐在那里,像一个瞎了眼的聋子。

他出神了好久才发现谈择在跟他说话。

“钱包都留在那里了没事?”

段需和:“哦,没事,里面就那些现金。”

当然那个钱包就值现金的好几倍,但赵婶应该不会知道。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还抓着谈择的手,赶紧放开了:“对不起!”“没事。”谈择活动了一下手腕。

“你还帮着我撒谎,真的多谢你了。”

谈择:“如果真的说你是找小孩,恐怕他们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吧,会怀疑买的人肯定撒谎。现在赵二都亲口跟你说了,他的父母已经死了。”

段需和情绪有些激动:“他那个时候还那么小,万一他记错了,或者人贩子给他洗脑呢!你也听到了,他肚子上有胎记!我弟弟也有,这是他先说出来的,同样在肚子上有胎记的可能性多小,他绝对……有极大的可能就是段然。”

谈择没有说话。

段需和又默默地流下眼泪。

谈择听起来有些无可奈何:“又怎么了。”

段需和擦了把脸:“如果在家的话,这个病可能早就看好了,拖了这么久,落下病根也说不定,我还,还不能现在把他带走,我怕被砍。他还说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他要自己煮药,他都病成这样了,居然还要自己煮药。”

看到赵二的现状,段需和还重在思考应对的办法,但是听到细节之处的困难,更让他无法忍受,赵二承受的苦难化成具象,段需和光是想想心都要碎了。

谈择不理解。

每天有那么多人在生病,有方子能活下来就很好了,老赵夫妇掏空了钱都给儿子看病,还在家里照顾他,已经是好得像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怎么会有人因为弟弟要煮药就为他哭。

谈择:“哭什么,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谈月梨要是自己药都不会烧,我就把她扔到后山去。”

段需和泪眼中瞪着他:“你不会的!不要这么说,给小孩听到了多伤心。我知道,月梨也会做很多事,这样的小孩很厉害,但是……但是然然是我的弟弟,我们明明有能力照顾他。我只希望他得到最好的,永远都幸福。”

这样说就像谈家对不起谈月梨一样,谈择质疑他:“你有能力吗,是家里有能力吧,你连冷水都受不了。”

段需和窘迫地脸上一红:“什么,月梨都跟你说?真是瞧不起人,你怎么能因为不想洗冷水澡就否定我,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特长。我也有手有脚,给弟弟烧药难道都不行吗。”

谈择没有再嘲笑他,只说:“你虽然有,要把赵二带走恐怕是不行的。”

段需和早就想好了:“我不需要带他,我只要拿到他的dna就可以。结果出来他真的是段然,提供给警察作为有力证据,可以直接上门拿人。”

谈择颇为意外:“你拿到了?”

段需和:“没有……我根本没机会碰他,那时候你也按着我。”

谈择:“他有皮肤病,你不能乱碰,你应该事先跟我说的。”

段需和豁出去了,小声密谋:“我晚上去他们院子地上捡捡看。”

谈择:“……”

段需和:“干嘛?我是认真的!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谈择推开他的脸:“我不管你,你被抓到了别哭就行。”

段需和虽然害怕,但还是说:“大不了把我送到警察局,到时候闹大了警察查起来更方便。”

谈择提醒他:“你看见赵达的样子了,等他砍完你叫警察也没用。”

段需和思忱道:“那我多穿点……你能到门口来接应我吗?”

谈择冷漠地走开了。

段需和被收养不到一年,乔镜华就怀孕了。

这个迟到的好消息给乔镜华带来的快乐非常有限,她很担心段需和觉得自己不再被爱了。

他是八岁被收养的,已经知道很多人情世故了,做家里唯一一个小孩的时间都不到半年,父母就有了亲生的小孩,乔镜华想到都替他觉得难过。

她甚至一度不想要段然,以免一辈子担心无法公平对待自己的两个孩子。

丈夫安慰她,是段需和为他们带来了这个孩子,来陪伴他,互相照顾,他们应该给自己一点信心,一定可以养育好这两个孩子的。

段文方说:“只要我们心里真的把小和当作自己的孩子,就不用担心会亏待他。”

段需和也说:“我想要弟弟。”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

他不懂好还是不好,毕竟没有拥有过弟弟,又怎么会懂呢。

但是弟弟只要生出来了,那肯定就来不及塞回去,只能和他一辈子在一起,这个他是知道的。

他这么说是因为觉得,这是乖小孩应该做的——不给父母增添烦恼。

妈妈原本就是想要小孩,所以才选中他来到这栋大房子里,他已经被绝大多数人都幸运了。

在孤儿院里面,有很多人是一直都没有被收养的,直到能够独立生活,就直接离开,作为大人组建自己的家庭。

他们常常会说,孤儿院里的老师和院长就是他们的家长,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

说到底,他才是占据了弟弟位置的那个人,他没有资格不满意。

有一天,段需和站在庭廊中间,佣人以为他要出去,为他把落地窗打开了。他示意让佣人做自己的事情去不用帮忙。

因为他只是想看看妈妈而已。

乔镜华在凉亭里和育婴老师喝茶听课,院子里开满了山茶与绣球,簇拥着她,也簇拥着她肚子里的弟弟。

她的腹部已经隆起很高,捧着肚子微笑的时候,她看起来真的很幸福。

段需和在心里偷偷叫:妈妈。

他可以确定自己没有发出声音,更何况乔镜华离他那么远。

可是妈妈回头了。

臃肿的身体让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有些困难,于是她站起身来,对着段需和招手。

段需和跑过去,把头埋在她肩上。

乔镜华对老师介绍,这是她的大儿子。

她明明没有生育的经验。

老师没有表现出来任何不自然,给段需和也倒了杯茶,很客气地叫他大公子。

段需和捧着那杯回甘的茶水,趴在椅背上,看下面金色的锦鲤游来游去,听老师和妈妈聊天,早春的下午竟然这么温暖。

段需和不得不相信,他生来就是要做妈妈的儿子的,只是中间出了一点差错。

否则妈妈怎么能感应到他呢。

爸爸妈妈让他给弟弟起名,段需和就叫他然然。

生命的地分开。

谈择认为只有第一句话是有效信息,后面不必再听。

段文方坐下来,在他昂贵的、独一无二的檀木椅上,冷冷地说:“冲动的时候把事做绝,到头来后悔都来不及。我奉劝你,安安稳稳地待在你原本该待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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