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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需和可以为那个男孩解释。

alpha普遍有很强的进攻性和领地意识,他贸然来访,必然会激起主人家的警惕之心……

可想起他冰冷的眼神,段需和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走到门边,把锁闩插上了。

临睡前段需和检查了房间,在墙壁上摸半天,也没找到灯的开关。

屋顶上黑黢黢一片,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去找,没看到有什么东西像灯的样子,恐怕这个房间本身就没有那种东西。

为了节约手机电量,他在用完以后立刻把手电筒关上了,这里充电也不知道麻不麻烦。

房间里面有一股陈旧的味道,不过段需和拿手往地上一抹,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已经比他想象的好多了,看来阁楼还是有人在打扫的。

应该是那个女孩?她看起来活泼勤快,也就十岁出头的样子,好可怜,家里没一个扛事的大人,这么小就要当家了,段需和决定临走时要再塞点钱给她。

段需和只脱了脏鞋子,穿着外衣外裤躺在了被子上。

与其说是被子,倒不如说只是一个被套。薄得跟纸一样,蹭过段需和露出的皮肤,就像拿小刀在割他。

他没有洗澡,虽然一直在车上没有运动,但这可是夏天,段少爷从生下来就没有哪天是不洗澡就睡觉的。

乔镜华太溺爱他。丢失儿子令她痛彻心扉,好像就此便把全部的爱都投放在了段需和身上,什么都要给他最好的,只求他平安快乐。

为了回报母亲,他发誓一定会把弟弟带回来。

段需和把包垫在头下当枕头,掀起“砂纸”的一角盖在肚子上。

他几乎一晚上都没有睡着,睁着眼睛看窗边泛起浪花般的白色,亮光染上整片天空时,才浅眠了一会儿。

鸡叫使他猛然惊醒,几乎没有思考,他立刻站起来整理衣服,又检查包里面带的东西是否还齐全。

出生证明,立案回执单,知情人提供的记录……弟弟的照片。

段需和看着照片上面的小孩,段然穿着可爱的棉袄,笑得像个冬天里的烤番薯。他感觉眼眶一酸,赶紧把照片揣回了兜里,免得影响他的判断于行动力。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弟弟就在这个村庄里面。

段需和弯腰曲背,小心地走下楼梯,这几块石砖窄而陡,边上还没有扶手,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

昨天太昏暗,趁着早上的日光,段需和第一次看清这个屋子。由两间屋面打通,很空旷,家具看起来像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圆桌裂开了一条缝,角落的椅子角度歪着,四仰八叉地怼着墙角。走近观察的时候,家具的蹩脚让人怀疑这是不熟练的工人制的。

这里太安静了,他不敢打开房间门,怕惊扰里面在睡觉的主人,便想先走出去看看。

门并没有上锁,外面堆放着很多东西,段需和没法判断,它们是垃圾,还是期待着能够派上用场的杂物。收拾这些的人应该尽力了,它们多到像要攀上矮墙逃到外面去,尤其是最角落的那堆塑料纸。

门外面是宽敞的空地,几只狗路过,一直紧盯着段需和,就算已经走过了,还回头来看他,或许它们知道他是一个外人,毕竟段需和是那样格格不入,他手腕上那只表的一个秒针估计都比这个房子值钱。当然秒针是不可以遮风避雨的,这样的对比没有意思。

“段哥哥?”

段需和听到非常轻的声音从一边传来,他回头一看,昨天晚上的那个小女孩正站在墙角,怯生生地看着他。

她穿着一件对她来说过于宽松的玫红色长袖,上面印着已经过时的卡通人物,一股麻花辫垂在胸前,挡住了因为制作工艺拙劣而有些歪斜的走线。

“你叫我吗?”段需和有些不确定是不是她发出的声音。

“昨天听到你说……你要走了吗?”为了跟他说话,女孩走上前来,她还拎着一桶衣服,段需和知道门为什么开着了,她早就起床。他确实曾经隐隐听到有响动,那时候天还没有亮。

她显然有些瘦弱过头,胳膊都在发抖,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地更加成熟一点,直视着段需和的眼睛,但这让她显得更加胆小,像尽力站起来吓唬人的小动物。段需和曾经也是这样的,他知道伪装强大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情,便忍不住开始同情她。

他半蹲下身来,小声说:“我不走,只是出来转转。你叫什么名字?”

顺便想要帮女孩拎那桶衣服,但是没有成功,她把桶藏到身后。

“你是客人。”回报他的友善,女孩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我叫谈月梨。”

“月梨。”段需和跟着她回到家里,看她熟练地晾晒衣物,询问她,“我可不可以一问你几个问题?”

“我懂得不多。”谈月梨绞着衣服湿漉漉的边。

段需和忙说:“都是很简单的,如果你不知道也没关系,比如,咱们村里有几户人家,你知道吗?”

“咱们村人不多。”谈月梨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会儿,“有二十几家人吧,刚结婚分家的算不算呢。”

才这么几户人家,找起来也不麻烦,小孩是活生生的人,多了的事情是瞒不住的,总有人会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有没有谁家的小孩是抱来的?”

虽然这么问,但其实段需和心里并没有抱什么期望,毕竟谈月梨还这么小,看起来还老实乖巧,不知道是很正常的。

“我知道。”

谈月梨睁大着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段需和。

“赵婶的小儿子就是抱来的,她原本只有一个儿子,二十二岁的时候跟人打架死了,赵婶原本说她也不要活了,但是她突然多了一个儿子,就不想死了。”

突如其来的情报像泥石流砸在段需和脑袋上,他强忍着激动的情绪,蹲下身按着谈月梨的肩膀:“你确定这是真的吗,不是大人骗你的?”

谈月梨思考了一会儿,更加确定地说:“是真的,他们说这事的时候不是开玩笑。”

“他们是谁?”

“大人,所有大人都这么说,这件事每个人都知道。”

段需和打开手机,飞速把这件事情记录下来,先发给了梁苛。

这是一个巨大的发现,就算……就算那个孩子不是段然,这件事情也值得调查。

梁苛久久没有回复消息,他应该还没有起床,段需和非常需要有另一个成熟的大人知道这件事,他想要有人对他说,段需和,你做得好,你为了救弟弟做了正确的事情,你会得到最后的胜利。他打给了梁苛,轻快的流行音乐从里面传来,在这片荒凉的大地上像一个反差性的笑话。他在心里祈祷,接电话吧,梁苛,就像你曾经说过的漂亮话那样。

“宝宝,你怎么样才愿意答应我。”

疯狂地追求中,梁苛曾经这样问他。

段需和那个时候忙着和案件相关人员约见,其实这是有些困难的,拐卖团伙成员多达三十,其中牵涉到的人更是难以计数,但是段需和不惜一切代价。

支持他的人不多,段需和需要鼓励,他就说:“我要你无论如何站在我这边。”

“我会为了你和全世界为敌的。”

在甜蜜的约会中,梁苛对他许诺。

其实达成这样是挺困难的,他们两家门当户对,父辈之间常有往来,梁家多攀附段家,他的父母不可能阻挠。倒是乔镜华有些不满意。

“他也好意思说青梅竹马,他比你大了整整十二岁,宝宝。”乔镜华叹气,“算了,妈妈会永远为你撑腰的,你只要谈恋爱就可以了。”

但是梁苛的电话始终没有接通。

段需和放下手机,看着乖乖等他的谈月梨。

他不能沉浸在恋爱的情绪当中,永远依靠别人带来安全感。

像每一个合格的成年人那样,段需和露出宽容温和的笑容:“谢谢你,月梨。昨天问你哥哥的时候,他还说没有,你帮我大忙了。”

“你要找赵婶的儿子吗?”谈月梨问,但是她似乎并没有一定要一个答案,她急忙忙地为自己的哥哥解释,“段哥哥,你不要怪他,以前来的外地人都很坏,所以哥哥不喜欢外地人,但是爷爷让他招待客人,他不会害人的。”

“以前的外地人做什么了?”

这个村庄就只有这么小,这里发生的事情,会不会互相关联?

“他们……”

“谈月梨。”

昨晚的alpha站在屋后的一个山坡上面,俯视着他们两个,准确地来说,他看着的是段需和,表情可算不上友善。

谈月梨就跟耗子见到猫一样,一溜烟就跑进去了。

段需和站在原地,故作轻松地对他挥了挥手,alpha径直转头离开了,留他一个人尴尬地举着手在原地。

“等一下!”

在思考之前,段需和先发出了声音。

alpha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身影消失在山坡上。

段需和:“……听不见人话。”

他不太会骂人,而且他也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才刚见面就对他抱有无穷大的敌意,好像欠了他钱似的。

谈月梨在门口喊他:“段哥哥,来吃早饭。”

她打开灶台上的锅盖,盛了一碗面条,把锅里唯一的蛋夹上,又在柜子底下翻出个小坛子,从里舀了一勺卤子。她手脚很勤快,端着碗往外走,招呼段需和:“来呀,来外面吃。”

面条特别细,放的时间久了坨在一起,拉扯中尽数断开,散发着一涮锅水的味道。谈月梨说是陈大媳妇生儿子的时候发的,段需和就算快饿死了也不觉得这个好吃,但是谈月梨眼巴巴看着他,只好吃了大半碗下去。

“吃蛋,别喝汤。”她热心地招呼着。

段需不能让这碗面占据世界的中心,抓紧说正事:“我吃饱了。月梨,你知不知道赵婶家在哪里?”

谈月梨:“往西边走,第二个河埠头正对着就是,我可以带你去,但是赵婶不会给咱俩开门的。”

她的语气太笃定,段需和问她:“为什么?”

谈月梨:“赵二身体不好,赵婶在家里守着他,一般不见人。”

段需和想,看来段然现在叫赵二了,这真是一个没有心意的名字。

他抓着话语里的空子:“那什么时候不一般。”

谈月梨乌黑的眼珠子往天花板上看:“赵达叔回来的时候肯定得开,他是她男人,在外面杀猪。还有村里要开会的时候?或者亲戚来的时候。我猜的,人只要活着,就总要给人开门的。”

太阳升得高了,照进来印在碗里上,把苍白的面条都衬得有点气色了。

谈月梨动了两下嘴巴,小声说:“不吃了吗。”

段需和明确表示吃不下了,谈月梨就端过碗来吃剩下的,段需和拦人的手停滞在空中,他不该让小孩吃他的剩饭,但是谈月梨狼吞虎咽的,生怕他反悔一样。他陷入一种无能为力的惶恐之中,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阻止她,怎么做似乎都不太好。

不过谈月梨吃了两口就停下来了:“……我也吃不完,平时没放过这么多猪油,嗓子眼都要糊住了。”

段需和听得心碎,她还这么小,板凳竖起来都比她高,怎么连碗像样的面条都没吃过。他习惯性想要谈谈资助她的事,不过谈月梨表示没有空。

“我要去地里给我哥帮忙,中午回来做饭的时候再说,你要是还想去找赵婶,那时候我带你去。”

谈月梨扛着袋化肥走了,段需和决心不能全靠一个小女孩,她也不应该参与到这样的事情里来,于是自己动身,按她说的,找到了赵婶的屋子。

门口的野草长得很高,把院墙都挤歪了,一条老黄狗趴在门缝里,歪着嘴吐舌头。

随意行动会打草惊蛇,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段需和知道自己不能轻易道出实情,他思来想去,找了一副便于行动的说辞,只说自己是来采风的作家,想了解些民俗文化。

文化人的身份在有些时候是很好使的,就算做出一些让人不寻常的事情,旁人也会说服自己。

但是他敲了半天的门,里面也无人应声,树荫里的院落静悄悄,就像他刚来的那个晚上。

段需和只好跟狗说话,这件事上,他是很有经验的!因为他一向都很受小动物的喜欢,下到猫狗乌龟,上到牛羊骆驼,都对他很乖巧。

算命的人说他是大势至菩萨座下侍者转世,前世大慈大悲,今世当享极乐,于是投胎到大富大贵之家。

他完全是错的。

很明显,给的钱越多,这人就说得越动听,要是捐一座庙给他,恐怕前世是玉皇大帝也不可知。

在这村里,一切都不管用了,不光是人不待见他,连狗都嫌,大黄狗看到他把手伸过去就恶狠狠地龇牙,他应该是上了年纪,叫起来都有些力不从心,不过吓唬吓唬段需和已经够了,他只好躲到另一边,狗看不见的地方。

临近中午太阳越来越狠毒,大夏天的在草丛里并不好受,汗黏在背上,枣大的虫子到处乱窜,段需和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忍下来的。他想,万一呢,万一刚好遇上赵达回家,那就可以跟里面的人说上话了,说不定能看弟弟一眼。也许他看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弟弟,人和人之间的感觉有时候比任何科学都要神奇。

门的确又被敲响了。段需和探出脑袋去看,他自以为隐藏地很好,不过狗又叫起来,便胆战心惊地缩了回去。

段需和敲门十分文质彬彬,非要屈起两根手指,轻扣在门上,生怕惊扰了谁。

来人却重重在门上一拍。

不是赵达,是那个alpha,他一手提着把巨大的镰刀,另一手却拿着一份文件,像要收割性命前先与人对簿公堂。

“谁!”

里面居然传出了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衰老,似乎从土里发出来。

alpha似乎也觉得带刀拜访不太优雅,把它放在了门口。

“我谈择。”

这是段需和第一次知道alpha的名字。他们讲的应该是方言,但是和普通话的区别并不大,只有声调些微不同。

段需和是阿里巴巴,他要看着大盗是如何进去。

门开了,又很快关上,不过里面的说话声是不隔音的。

老太太跟谈择说:“早上有人在外面,你瞧见了吗。”

段需和有种做贼被发现的感觉,但是谈择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似乎是为了村里帮扶的事情来的,具体的安排和从前的事情有关,没有详细说起,段需和有些听不懂。

这个谈择看起来这么年轻,居然挺说得上话,老太太一直叫他帮忙拿主意,她的声音尖而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疑她买孩子先入为主,段需和觉得她听起来就十分刻薄。

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别人的声音。

没有然然那个年纪的孩子。

段需和忍不住想,如果谈择帮他说话,见到赵二应该不难。

虽然这个人的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好在段需和是很擅长跟人交朋友的,他的特长就是容忍人的缺点,让对方从心理上感到愧疚,不过这只对有良心的人有效。其次他有很多钱,谈家看起来必然很需要这个。钱能摆平世界上绝大多数事情,求神可不一定。

他先一步回家,谈月梨已经在做饭了,昨晚上的那个老人也起床了,打着瞌睡坐在餐桌旁边等饭。

段需和想起来了,昨天就是爷爷把他放进来的,老人家能差得动谈择,不如就求他。

他走上前半蹲下身:“爷爷,您醒了。我是昨天借宿的小段,跟您说点事行吗。”

老人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他后露出了一个慈爱的微笑,似乎在鼓励他说下去。

“爷爷,实不相瞒,我是为了……”

老人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枯槁的手指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湖仔!你怎么才回来!”

段需和挣脱不开,干脆也狠狠握住了老人的手,两人像外交见面会一样,不知道的以为要拜把子。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背后突然有人开口说话,吓了段需和一跳,他猛地挣脱老人的手往后退了几步。

老人浑浊的眼睛在他们两个身上来回打转,慢慢把手放下了。

谈择回来了,他身量太高,背光站着,表情隐没在阴影中,无端让人感觉阴沉。

段需和这才想起来他昨天说的话,他说他不是湖仔,老人昨天就认错过,他有些懵:“可是昨天他见到我的时候很正常,他还说……”

谈择打断他,把粘着泥土的镰刀重重放在说桌上:“几个月来他就正常过那么一次,所以我让你进来了。现在你该走了,谈月梨都说了,这里不欢迎你。”

谈月梨怯生生地从厨房谈出一个头:“我不是那么说的……我说咱们这……”

看到她哥的眼神,她没敢说完又默默缩回去了。

段需和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没有同理心,他又不是来吃喝玩乐的,是来救人!

“我是来找我弟弟的,你也有月梨这样的妹妹,你不明白吗。”

谈择有一种超出段需和经验的冷静,他看段需和像看用力太过的演员,说:“赵二不是谈月梨,我没有义务帮你。”

段需和察觉到自己的眼眶已经微微发热,他泪腺特别脆弱,情绪稍微激动一些,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地流下,他也很讨厌这个,只好低下头擦了擦脸,尽力让自己冷静。

“我只想要确定赵二是不是我弟弟,你知道他不是亲生的,谈月梨说你们每个人都知道。你给我一根赵二的头发,我立刻就走。”

谈择不带什么情绪地说:“你应该叫警察,而不是偷偷去别人门口。”

原来他看见了,段需和为自己的小偷踩点行为臊了一下。可是他心里想着,谈择没有把他揪出来,那是不是说明,他其实是相信了他的话,只是不想自找麻烦。

段需和拿出他最锋利的武器:“我可以给钱,很多很多钱,你只要帮我弄到赵二的dna。”

谈择久久地看着他,段需和以为他心动了,可他最后还是显得有些厌烦:“你认为钱能够帮你解决所有事。”

他用判断句的语气说话,这种人的观念是很难改变的。

段需和可以感觉到他心情的起伏,或许是乡下教育的缺失,也有可能因为没有跟oga相处过,alpha似乎不太会控制自己的信息素,溢出的不快像层层乌云笼罩在段需和上空,他感到害怕了,腿都要发抖,只好说:“就算你不肯帮我,但是我已经付了钱的,借住在这里一段时间没问题吧。”

谈择问:“多少钱?”

他看着谈月梨说。

谈月梨慢吞吞地走出来:“七百。”

谈择:“还给他。”

谈月梨低头看着鞋子,手不停的绞着衣摆,好像不揉烂不罢休:“我用了。”

这下连段需和都有些吃惊,她一个小孩,才半天过去,上哪花这七百。

谈择低不可闻地”啧“了一声:“你拿去交学费了?我会给你付学费的,你不用管这些。”

谈月梨大声说:“那你呢,你不念了?你不能不读书,我……我也不能!段哥哥说的话明明都有道理,还有钱给我们,我觉得他是好人。”

谈择对段需和说:“别理她,过来跟我拿钱。”

段需和没有动。

谈择失去了耐心,伸手拉他,段需和惊惶地闪躲:“别碰我!”

alpha的信息素太过分了,像置身熊熊燃烧的丛林之中,浓烈的热气烫得他站不稳。非要形容的话,失礼的程度就如同把他扒光了紧紧抱在怀里。

他也控制不住自己的信息素了,但是这样做就是在示弱,在对alpha表示,你的确压制我一头,我服了。

段需和为自己感到悲哀。

不过谈择终于放过了他。

似乎刚意识到段需和是一个需要他保持距离的oga,谈择往后退了几步。

“那你就待在这里,但是如果让我发现你有问题。”谈择的声音很沉,“我就杀了你。”

谈择走了,少了他的压制,段需和终于松了口气,谈月梨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的反应,好像他现在发怒的话,她就代兄道歉,跪下求饶。

小孩是无辜的,段需和慢慢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说:“是不是该吃午饭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人还没死前总得吃饭。

谈月梨积极备筷,中午吃青椒炒土豆丝,虽然就一碗菜,不过量很大。

那个青椒根本没熟,土豆还有一种独特的腥味。

段需和:“这个土豆是不是发芽了?”

谈月梨很惊讶:“你咋知道,发芽的地方我都挖掉了,这你都吃得出来吗?”

快发芽的土豆便宜,谈月梨买了好多,段需和一下午都在帮忙处理,当然,也不排除他干活慢的原因。谈月梨三十秒搞定一个,他起码需要十分钟,把任何变色的地方处理地干干净净。

谈月梨心疼:“别刮了,都快没了。”

他处理完的土豆碎片没办法切土豆丝,谈月梨犯难,段需和提议做咖喱。

谈月梨:“什么是咖喱?”

段需和思考了一会儿:“就是……炖菜。”

其实他也不太懂,只觉得煮烂糊了。

谈月梨释然地笑了:“我会啊,不就是盖上锅盖多煮一会儿嘛。”

于是她往里搁了点蒜和大头菜,炖了半个点。

傍晚月亮就挂起来了,天空显露出一种清透的荒凉。

谈月梨说出去吃,她口中的“出去”就是到院子里,温度随着太阳离去了,屋里夏暖冬凉,院子凉快很多。

爷爷很捧场,还多要了一碗“特制咖喱”,吃完他就去睡觉了,真的日落而息。

谈月梨给谈择也盛了一碗,不过天黑了他也没有回来。

她特意解释说:“最近村里有事,咱们村识字的人不多,代表让我哥去帮忙。”

段需和开玩笑说:“他不回来也好,不然他看见我就生气。”

谈月梨说:“我哥他平时不是这样的……是我伯爹伯母,他们就是收留外地人然后被害死的,我哥就没爸妈了,我爸妈生病早没了,然后爷爷也病了。”

她把家里遭受的苦难用最简单的语言概括完毕,没有加入自己的感情,好像是与她无关的事情。

段需和跟她坐在一起,谈月梨无意识地歪着腰靠着他,他低下头就是她仰起的脸,小孩的皮肤特别平整,他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淡淡的纹理。她从容的神色像一根骨头,死死卡着段需和的喉咙,让他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太幸运了,当幸运者面对不幸者时,说话做事都常常变成另一种伤害。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最后选择了逃避,只说:“我没有怪他,我相信能改变他对我看法。”

谈月梨笃定地说:“嗯!我跟你待了一天就很喜欢你了,我哥一定也会的,他就是不了解你。”

段需和觉得不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他比想象之中更需要谈月梨的这份信任,这成为他住在窄小阁楼里最好的安慰。

而内心深处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惶恐,在一下一下地敲门。他还有一些残存的记忆,毕竟他曾经也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只是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而后来的生活又那么美好,忘记过去的痛苦从而获得单纯的幸福是一种美德。

那些童年幸福的孩子不会怕这个窄小的房间,他们知道木头与石块是没办法攻击人的,真正害人的是贫穷,贫穷从来不是单独出现的,它身边围满了灾厄。

段需和已经失去了与之抗衡的免疫力,坚硬的地板和一团黑暗的夜尚且可以忍耐,洗澡却是他的人生大事。

谈月梨用一种很成熟的语气说:“要洗澡跟我说,厕所那里就能洗。”

所谓的厕所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就在鸡窝旁边,里头还堆着一些谷物和一个大水缸。

谈月梨从角落里拿出一根水管,接上了一个灰不溜秋的莲蓬头,挂在墙边的一个钩子上。

她递上一块肥皂和毛巾:“你洗吧,如果没水了就等一会儿。”

段需和呆呆地站着等了一会,水始终那么冰凉,才意识到无论等多久也不会变成热水的,根本没有这道工序。

他用五分钟洗完了全身,像被冷水打了一顿,但也总比不洗要好。想要顺便把衣服搓了,刚打完肥皂,水就没了,他又只能蹲在原地等着。

门突然被打开了,一只大公鸡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悠闲地像在巡视自己的疆土。

段需和还没来得及反应,谈择走了进来,就像他不存在似的,没多看他一眼,把公鸡抓了出去。

这一切就在十秒钟之内发生,段需和回过神来,抓着洗到一半的衣服追了出去,他现在连基本的隐私都没有了!

“我在洗澡!”

他喊完才发现边上还有其他人,几个年轻的女人在打枣,她们都停下了动作,装作不经意地靠了过来。

鸡早就挣脱了,扑腾着翅膀溜之大吉。

谈择打量了他一下,称述事实:“你没有。”

段需和不想给人看笑话,很小声地说:“我刚洗完,万一我还没穿衣服呢,你怎么能就这样推门进来。”

失去音量的同时他失去了气势,听起来只剩委屈了,段需和说完就十分后悔。

谈择就跟说鸡要吃米一样平静道:“那又怎么样。”

段需和生气地说:“这很没有礼貌!怎么可以在别人洗澡的时候……”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因为谈择后面就是河,河里面有几个人在……洗澡?还有玩水,比段需和家里的泳池热闹多了,他们就跟刚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一样,赤条条的。

段需和又没法发脾气了,如果因为接受的教育不一样,那就不全是谈择的错。

他改口说:“就算我们都是男人,但是我们的第二性别不一样,所以也是要保持距离的,你知道吗。”

谈择皱眉说:“我不会强奸你的。”

段需和两眼一黑想要吐血,他不知道谈择怎么讲出这样的话来,这话太无理了,也不知道从哪个方面开始反驳。

谈择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手上,他低头一看,发现手腕到小臂上有轻微的紫痕,之前他穿着长袖的衬衫没有注意。

“你有病?”谈择问。

段需和:“……我没有,你没见过淤青?”

谈择说:“你什么都没有做。”

段需和自己也回忆了一下,想起来是爷爷误认为他是儿子的时候,激动地拉住了他。

谈择不相信,他认为段需和在撒谎。

“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在生病,根本没什么力气,你是不是晚上跑出去了。”

像要再次证明一样,谈择伸手拉段需和。

事实证明,爷爷确实没什么力气,因为谈择这一用力,段需和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常年劳作让他的手上有一层茧,疼痛加倍,段需和觉得自己是一根麦子,差点就这么被扯断了。

只有短短几秒,谈择愣了一下,猛然松开了手。

吸饱水的衣服重,段需和痛得都拿不住,“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相信你说的话了,你要杀了我挺简单的。”段需和抱着手臂揉,“我要是死了警察第一个查你!”

他的发梢还湿漉漉地,粘在额头上,潮湿的衣角在夜风的怂恿下缠着他的腰,衬托一截纤瘦的身段。泪倒是收回去了,眼边还微微发红,他瞪人看起来没什么威慑力,主要的力量来源是他的脸十分好看。

边上的女人们围得越来越近,就差把耳朵贴在段需和脸上了。

回去后她们交谈时有了新的话题,外地来的oga,脸像雪一样白,手臂像棉花一样软,洗个衣服都要哭。

丁二叔盘腿坐在炕头,抽着旱烟袋,跟他老婆确认:“……跟他们家什么关系?”

丁二嫂拣着箩筐里的烂枣:“咋知道,谈家那小子平日里跟哑巴一样。猜是亲戚,难不成还敢让不认识的外地人住?真不要命了,他爹娘白死,一点不知道教训。”

丁二叔想了一会儿:“会不会是老谈以前给他定的媳妇?不然怎么会一个人找过来。”

丁二嫂从喉咙底发出一声嗤笑:“人家老谈都死了这么些年了,城里人还能认这个亲?”

丁二叔一翻身睡了:“你别问我,以后这种事别跟我说,我们男人不懂。”

枣拣干净丁二嫂也要睡了,她突然又想起来似的,说:“你别说,我看那小子指不定挺喜欢的,帮拿着衣服跟在后头。”

“男人还是得成个家!”她老是在最后这样总结。

段需和跟着谈月梨到地里去了几回后,非要帮忙干活,不过他干了一会儿就累趴下了,回头一看谈月梨也趴下了。

段需和看着这一大片花生地:“我们干活这速度,花生又不会自己从土里钻出来,到时候错过季了怎么办。”

谈月梨摆摆手示意无需多言:“我哥就忙这几天,等他收。”

她跑到河边数鸭子去了。

段需和趁机又去赵婶家,他隔三岔五就去,想着碰碰运气。

可是常往赵家走,总会被看见。

他感觉一直有人在背后盯着他,但是四下张望又没有发现。

远看屋子前门是敞着的,但他走近时门都悄悄关上了。

段需和不想叫人发现了,便假装散步的样子,准备绕一圈回去。

没想到这里的房子都长得一个样,灰扑扑的,一时竟然找不到回去的路。不过他想,总共也就二十多户人家,很小的村子,多走两步总能找着。

他在草丛里找了一块青绿色的石头,把石头踢到左手边的门前,想着做个记号。

这时候门突然打开了,他一抬头,和里面正走出来的一个女人对上了眼。

她有些吃惊地吸了口气,死死地盯着他,段需和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突然往里面喊:“小谈——”

里面还追出来一个大娘,她粗着嗓门儿嚷嚷:“你走啥!谁说我那块地……”

看到段需和之后她突然止了声,低着头靠在门边,从老花镜上边打量他。

边上的窗帘也一下子掀开了,窗边站着两个大爷,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也静静地看着他。

段需和感到毛骨悚然直想逃,谈择终于出来了,他拿着一块记事板,敲了敲墙,那个大娘往里头看了一眼,回去了。

谈择皱着眉问段需和:“什么事。”

段需和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众目睽睽之中他似乎必须说出个所以然来,硬着头皮吐出三个字:“收花生。”

谈择看了眼他干干净净的手:“谈月梨让你来叫我?”

刚才的那个女人突然开口说:“都定下来了跟他们掰扯也没用,人都来叫了就回去呗。”

段需和忙说:“其实也没事!”

谈择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把记事板挂在门口的钉子上,对女人说:“帮忙跟书记说一声。”

女人应下来,从怀里掏出两个大番茄,要给谈择,谈择没要,径直就走了,女人眼疾手快塞进了段需和手里,“碰”的一声关上了门,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段需和倒是想解释一下,但是谈择走得太快,为了跟上已经耗费他太多体力,累得喘不上气。

来到谈家的地,谈月梨挖了点野葱,兴冲冲地说晚上烧鱼吃,谈择也没理她,卷起袖子就下地干活去了。

段需和想他大概是老板最喜欢的那种员工了,不过从干的活来说,也有可能是地主最喜欢的长工。

谈月梨跟他一人一个把番茄分了,上面有泥,刚摘下来新鲜得不行,他从河坡下去洗了洗,两个人蹲在坡上啃。

树荫下比较凉爽,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村里的夏天很安静,有的只是蝉的鸣叫,还有谈择干活的声音。

谈月梨还在谈论她的野葱:“段哥哥,你别看我挖了这么多,也就够煮一条鱼,但是煮出来很香很香。”

她的裤腿不知道在哪里钩破了,让本来就脏兮兮的裤子看起来更加可怜,段需和没见过她穿别的裤子,他刚想要关心一下,谈月梨吃完番茄擦擦嘴躺了下来,感慨地说:“暑假真好啊,上学就没空挖葱了。”

段需和突然觉得她是不需要安慰的,他只要躺下来,跟她一起看天上飘过去的云就可以。

谈月梨跟他讲自己的同学,讲过年吃的那条大鱼,讲春天死掉的狗,直到云层变成灰色,空气变得沉甸甸的,压着人的鼻子。

“要下雨了。”

谈择突然走过来说。

他把谈月梨拉起来,拍了拍她的裤腿,把一篮花生递到她手里,她接过就站不稳,歪着一边肩膀像座斜塔。

段需和作为一个成年男人不能坐视不理,他帮她提着,谈月梨只要抱着她的葱就可以。

回家的路上她总是抬头看段需和,好像有什么话想说,段需和问她,她才说:“如果你也是我哥哥就好了。”

段需和开玩笑说:“我都不会干活。”

谈月梨说:“我就喜欢跟你一起玩!”

对一个小孩来说,这显然是相当大的认可,就像册封骑士的剑指在了段需和的肩膀上。

回到家收衣服,爷爷也来帮忙,谈月梨突然非常激动,她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不停地喊:“下雨了!”

雨下大了,段需和把她叫了进来,不让在外面淋雨。

他才发现谈择没有回来,他也没想着问一下,谈择给他一种没有人能管着的感觉。

晚上吃鲫鱼汤,鱼虽小却很鲜,只是有点太咸了,段需和违背良心夸奖了半天,谈月梨惊讶地说:“哥哥你口味偏咸!”

段需和在房间里面想了很久,最后下定了决心,他去找谈月梨,说有礼物送给她。

谈月梨接过他手里的盒子,很慢地打开,突然睁大了眼睛:“这个给我?”

段需和笑了笑:“它以前是我弟弟的,希望你不要介意,月梨,如果你收下它,就当你是我的亲妹妹好吗。”

谈月梨的手都有些颤抖,把里面的观音像取了出来,摩挲了半天,她说:“我不能要这个,这个是玉做的吧,肯定很贵。”

段需和知道她不会轻易收下,就跟她讲道理:“月梨,你想,是不是人做好事,才会受到神仙的认可和帮助?”

谈月梨点头。

段需和:“找人这种事,是很看缘分的。散财也是一种积德,你收下就是给了我一个积德的机会,你是在帮我的忙。”

谈月梨还是不敢收,她说:“……我得问问爷爷和哥哥。”

段需和:“当然,我也会跟他们说的,不过首先要征得你的同意。”

谈月梨紧紧握着那枚玉观音,认真地对段需和说:“我保证再穷也不会当掉!等我以后工作了赚钱,一定会孝敬你的。”

或许是将弟弟的东西送出去的原因,段需和难得在梦里又见到了段然。

段然丢的时候才6岁,他出生在这样富足的家庭当中,本该获得所有的关爱与欢乐。但是乔镜华对段需和的付出甚至超过了段然,她一直说:小和,你是妈妈的第一个孩子,妈妈肯定最爱你,怎么可能因为弟弟出生就不关心你了呢。

如果不是因为他,妈妈就不会把弟弟给保姆照顾,就不会因为保姆的疏忽,让段然被人抱走。

乔镜华已经非常痛苦了,但是她还是安慰段需和:妈妈也不可能24小时都照顾弟弟,妈妈也有自己的生活,而且收养你是妈妈的选择,照顾你更是妈妈应尽的责任。小和,你千万不要因此而责怪自己,我们要做的就是永远不要放弃寻找弟弟,妈妈相信他一直坚强地生活着。

梦里的段然原本是婴儿的样子,段需和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轻轻抱起他,把手指放在他脸上磨蹭,听着他的笑声。

段然长得很快,他7岁的时候就相对早熟,从来不麻烦别人,学什么都很快,并且非常乖巧,每当段需和抱着他的时候,他都安静地把头埋在他的脖颈,就好像他们曾经在同一个子宫里酣睡。

曾经有一次段然生了重病,还对药物过敏,段需和整晚都睡不安稳,就像真正血脉相连的兄弟那样,梦里他的心剧烈跳动,醒来时一身冷汗,赶紧去看弟弟,发现他果然又复烧了,赶紧又叫来了医生。

后来他每次做噩梦的时候,都觉得是段然在外面吃苦,如果段然又生病了怎么办呢,如果没有人能够在夜里照顾他,陪伴他,他感到寂寞和难过,可怎么办呢。

梦里的段然突然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忧郁瘦弱的年轻人,有一张苍白的脸和单薄的身体,他看着段需和,露出一个很浅淡的笑容。

段需和的眼泪像泛滥的海水,哽咽许久,他问道:“小然,你觉得我做得对吗,月梨是很好的小孩。你不要怪哥哥把你的东西给她了,只要你回来,哥哥什么都可以给你。”

但是段然很快变了脸色,他仇视着段需和,更多的是不屑,他不想见他,觉得他不配在自己面前哭,毅然决然地走了,无论段需和怎么喊他,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醒来时段需和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哭了很久,以至于难以躺在床上,也无法待在屋里,矮矮的天花板装不下他的心事,他必须找一个能透气的地方,否则就要被压垮了。

这段时间他已经把两间小小的屋子记熟,就算不开灯,也能顺利地走到院子里。

这里没有高楼,没有彻夜的霓虹灯,没有可攀星辰的烟花,镰刀般的弯月挂在天上,割开层层云翳,打落下来的光掉在河面上,竟也有粼粼亮色。

院门敞开着,院外树下站着一个人,其实是有些吓唬人的,但是段需和的力气已经都用在伤心上,便腾不出来害怕的余地。

谈择站在光与暗的中间,细密的枝桠把他的身影切割破碎,就更显得孤单,幽蓝的湖光映射在他挺直的肩膀上,镀了一层灼眼的银色。

听到声响谈择回过头,看着呆愣愣的不速之客,明确显露出他的不快。剑锋般伤人的冰冷神色,竟然与梦中的段然如出一辙。

早上段需和起晚了,他强撑着坐起身,睡眠不足让他的头昏昏沉沉,眼睛也又肿又痛。他撑着脑袋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夜里本来就容易胡思乱想,做噩梦更是害得他混淆虚实,走出院门看见谈择立于树下,恍惚间却觉得是弟弟来见他了,相顾无言,段需和无声大哭,连面前谈择的面容都模糊了,更让他觉得是段然。刚要拉住他,谈择一个错身躲过他的手,干净利落地回屋,甚至关上了门。

段需和现在很庆幸他就这么走了,不然自己梦游一样,不知道还要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情。

天一亮,现实就变成了一面光滑的镜子,把每粒灰尘都照出来,再丰沛的情绪也顿时干瘪,段需和只想洗把脸清醒一下。

他走到后院,拿出他平时用的那个脸盆,倒了点水进去,没有毛巾他只能用手洗,洗完脸又仔仔细细洗手。

忽然前院传来椅子摩擦的声音,段需和赶紧擦了手出去看。

原来是爷爷,他似乎想把椅子搬出去。老人的腿脚不太方便,平时姑且能够自己走路,但要是迈台阶或者搬东西,就很吃力了。

段需和帮他搬到了院子里,还把平时摇着的扇子也贴心带上了。

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太阳,还只是淡黄色的一个圆圈,就给自己也搬了一个凳子,和爷爷一人一边坐着。

老人一直笑眯眯看着他,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又变回孩子了,段需和不知道怎么跟他玩,想来想去他拿出手机给爷爷拍照,挑了几个温馨的滤镜,拍完他给爷爷展示。

只是爷爷已经不懂照片里的人是自己,他只是看段需和笑,他也笑。

玩了一会儿,老人慢悠悠地说:“你要是有事就走吧,我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

虽然这么说,他灰蒙蒙的眼睛却一直看着段需和。

段需和蹲下身,用老人同样慢悠悠地语气说:“我就在这里陪您,有事叫我就行。”

老人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变了一个脸色:“你是谁?”

他站起来叫人:“湖仔!老——”

虽然他情绪激动,口齿却变得很不清楚,段需和听不懂他后面在说什么,他吓得赶紧拨打急救电话,但是接线员说她们过来要两个小时,可能错过关键时间,让他先自行送医。

段需和慌了手脚,甚至不敢上前去控制情绪激动的老人,他颤抖着手在通讯录里疯狂翻找,想叫人来帮忙,老人半身趴在柜子上,推倒了一片杂物,似乎在找什么,段需和怕他万一找出一把刀来砍伤到自己,赶紧在边上把尖锐的东西都先抢走。

过了一会儿老人终于安静下来,他两手空空站在原地,他看着段需和,又好像看着他身后很远的地方。

“对不起,我这身病……”

似乎是在说这几个字,听得不甚清楚。

话没说完,他就倒下了。

人由太多东西组成,脏器、坚硬的骨骼、还有层层包裹的皮肉,段需和不明白,倒下的时候怎么这样轻飘飘地,碰到地上,只发出轻轻一声“咚”。

像一颗棋子被推倒那样。卧在棋盘上的时候,它也不知道这就代表输了。

帮着医生把老人推进去,段需和又马不停蹄去缴费,怕到时候有什么手续接不上。

具体的费用还要看初步诊断的结果,段需和拿着那几张浸着消毒水的白纸,茫然地站在病房外。上一秒他好像还在慢悠悠地洗脸,怎么突然就站在这生死攸关的门口了。

他想得太出神,连身后什么时候有人都没发现,谈择就像凭空出现一样,突然在背后叫他:“段需和。”

他是第一次在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谈择明显是跑过来的,胸腔急促起伏,呼出的气都是灼热的,周围没有医生,他只能问段需和:“现在怎么样了。”

段需和回答说:“刚推进去。”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进去多久了,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

看到谈择脸上的焦躁,段需和突然觉得不安起来,不由自主地说:“对不起,我没有……”

不知道该怎么说,具体是他哪里没做好吗,他也不明白,但是早上还好端端的人,在和他单独相处的情况下突然犯病了,现在还在里面抢救,总得有人为不好的事承担后果,不是他还能是谁。

谈择看了他一眼:“你把我爷爷推倒了?”

段需和愣了一下,高声反驳:“不,怎么可能?我们很正常地在说话,他突然就……我不记得了,可能是摔倒。”

谈择俯下身来平视他的眼睛:“那就不需要你道歉,你把他送到医院来了,是我要感谢你。”

段需和很不习惯他这个态度,这种……爱憎分明的处事方法,他向来活在一个委婉的世界里,大多数有钱人说话做事都要经过包装,他们把喜欢说成一种漫不经心的认可,把讨厌当作惋惜。

他还要说一些贬低自己的话,谈择把他打断了,认真地说:“谢谢你。”

再说下去就像产生争执,段需和就把嘴紧紧闭上了,心里其实感受到很大的安慰。可是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了乔镜华,他总是害受伤更多的人还要来安慰他,这恐怕是他最坏最恶毒之处。

段需和被这自找的一击打得找不着北,本来就瘦弱的身形更加颤颤巍巍,谈择适时问他要不要坐下。

他确实需要靠着点什么东西。

两人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虽然这张椅子很长,他们却坐得很近,段需和可以感觉到手边传来的另一个人的体温,他忍不住又去观察谈择的表情,可是他已经冷静下来了,段需和难以看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好像只是在等待一个结果。

结果比最坏的打算好,又不如期待的那么好。

中风,救回来了,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有瘫痪的风险,需要住院治疗。

段需和在最需要他的地方发挥了长处,他划卡支付了全额医药费,包括接下来一阵子的开销。谈择就在边上,他明显拿不出这笔钱。如果在医生来通知的时候段需和保持沉默,能让谈择跪下来求他也说不定,他现在完全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可是他没有感觉快乐,反而像被架在火堆上烤,特别是听到谈择说:“回去我能还给你一部分,剩下的先打个欠条给你。”

段需和甚至不敢看他,他在心里祈求上天,给他们家一些钱吧,或者赐还健康,总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走。

忽然,他灵光一闪,冒出一个主意,对谈择说:“这些钱不用你还,你只要帮我去赵家就行。”

谈择没有立刻回答他,他绝对拥有远超同龄人的冷静,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在刹那之短的沉默中,段需和等不到他的回答,就已经后悔了。

在普通情况下拿钱收买他,和在紧急的情况下用钱要求他,是不一样的。

街头卖水很正常,但若是在沙漠中心出售这唯一的水,那就是威胁与刁难,因为人为了活命会做太多原本不肯做的事。段需和不想这样。

“算了!你就当我没有说过。”

他紧急撤回。从前他总觉得自己为了弟弟什么都能做,但现在发现还是太困难了。

谈择果然避开了这件事,不过用很温和的语气说:“你回去吧。”

段需和忙说:“好的!你要在这里守着吗,我一会儿给你带点饭来。”

谈择却说:“回你来的地方,或者你找其他的人帮你。你不能再待在这里,否则你只会感到拖累和麻烦。”

段需和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接下来不会有人陪他玩了,乌云会笼罩在所有人头上。

有一个人生重病,就能把整个家都拖倒,更何况在这种穷字当头的家里。死了倒也算一了百了,可是,一个瘫痪不能自理的老人,他需要投入金钱延续生命,需要照顾,需要在有他生活痕迹的家中回忆曾经温暖的一切。

像滴在额头的水刑,一开始,囚犯会庆幸落下来的不是大刀,当被频繁湿冷的水滴折磨,被凿穿血肉被腐蚀皮肤,才会渴望从最初就被砍断喉咙。

段需和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头,这双鞋子很贵,它不能走在石子路上,甚至粘不了灰尘,因为它很难洗干净,不过当段需和不在乎这些以后,发现它意外地合脚。

他就像没听见谈择的话,只是说:“我给你带点咖喱来,我会做咖喱。”

从段需和有记忆开始,他的童年就是灰绿色的。

孤儿院距离边上那栋私自搭建的民房非常近,人从中间走过甚至需要侧身,这狭长的通道成为很多秘辛发生的场所。夏天这里散发出阵阵尿骚味,院长在墙上写了随地小便罚款五十,但是没有很大的成效。到了夜里还会传来野猫和乌鸦的声音,它们的声音有时候很粗犷,有时候是婉转细长的,但总是听起来很急躁,像在为了生活卖命地捕食。

到了早上一切归于安静。何阿姨打开窗户,他能看到画一样满墙的爬山虎。

那时他相信爬山虎是老虎的一种,他很害怕,每次路过那个窗口,他都紧紧贴着另一边的墙。

有一天开始,他常常看东西模糊,并且害怕阳光。他本来就是乖巧怕事的小孩,就算摔倒了也没什么声音,就趴在地上。何阿姨很晚才发现这件事情。

院长亲自来为他诊断,他拿着一根细长的针挑开段需和的眼皮,凑上前来观察他的眼珠。段需和坐在一张很高的凳子上,翻着白眼,看着院长的胡须中掺杂的唾沫和食物残渣,和说话的时候总是刻意挪动的下巴,像漫画书里老得不行的牛。

“这是要近视了。”

院长做出判断。

这样一来,段需和就失去了看书的机会。

他识字不多,看的是一些0-3岁的漫画书。他也想要读懂更厚的书里的故事,可惜那对他来说就像魔法一样。

院长让他做眼保健操,多看远处和绿色植物,这样就能好起来。

为此,段需和常常去看那一墙的爬山虎。

楼下传来别的小朋友玩游戏的声音,他一直盯着那面墙,他相信只要努力,就一定会痊愈的,他是很听话的小孩。

程欣怡比他大三岁,是个很善良的小女孩,她带来好消息,说等他上学就好了,因为上学时一定要看书,那时候就可以了。

政府安排了对应帮扶的学校,但是每年上学的名额有限,院长优先让健康的小孩去。

段需和是近视眼,他不够健康。

于是他又在房间里看了两年爬山虎。

在爬山虎面前,时间似乎是静止的。

能想象吗,一天居然被划分成白天和夜晚,白天又被划分成上午中午下午,其中还要分为几个小时,小时中有分钟,分钟里又有秒。天啊,难道有人跟他一样受不了漫长的一天,才会有闲心把这一切分得这么细!

直到有一天,妈妈来了。

乔镜华被诊断出来难以生育,原本想过继一个远房亲戚的小孩,可是有亲生父母的终归不太一样,便决定收养。

来到这个偏远小镇的孤儿院是她丈夫段文方的主意,他建议要一个完全陌生环境中的孩子,不然小孩无法脱离过去,也很难融入他们的家庭。

乔镜华对于这些没有什么要求,她只是想要一个小孩。

像他们这样殷实的家庭很少会光顾这里,院长非常热情地招待他们。

他先把最小的一个男孩抱了出来,他有些害怕,不愿意靠近乔镜华,院长忙说:“小孩都是这样的,只要带回去很快就亲近了,他只有两岁,说亲生的他不会怀疑。”

乔镜华把他乱糟糟的领子拉平。

院长看她喜欢孩子,接着推销:“小袁很乖,而且他很健康,上一个像他这样的小男孩待了九天就被领走了。”

段文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小袁身上,他开口问:“有没有大一些的孩子。”

院长说:“有,肯定有。”

他带着他们往里面走,在门口观察里面做游戏的孩子,这个房间里都是四五岁的小孩,一开始有点闹腾,但看到陌生人后都突然文静许多。

段文方从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轻轻扫过,问院长:“所有的孩子都在这里了吗。”

院长说:“呃,不是,不过其他小孩年纪更大,而且,可能性格不太活泼,还有……”

他没有往下说。

连乔镜华都突然看了段文方一眼,因为段文方之前没有表现出对小孩的喜爱。

段文方说:“我和我妻子要说几句话,可以吗。”

院长擦擦光亮头顶上的汗:“可以,可以。”

走廊的角落里,段文方对乔镜华说:“我觉得更大一些的小孩更需要被收养,你也听到了,年纪小的是很快会被领走的,但是那些更大的孩子,镜华,你不带走他的话,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感受到母爱。”

乔镜华颇为动容,点头认可了丈夫的话。

他们接着往更里面的房间走,就在这里看到了端正坐着看爬山虎的段需和。

院长低声跟他们介绍:“岑浩,八岁了,也是一个……健康的小孩,而且他,很文静,很懂事,从来不给我们老师添麻烦。”

段文方说:“我们能跟他聊聊天吗。”

院长:“能,浩浩!你出来,跟叔叔阿姨打招呼。”

段需和看起来实在有些木讷,收养人都不太喜欢这样的小孩。

院长拍了拍他的后背,小声在他耳边说:“别忘了老师平时怎么教的。”

老师说,要乖,要好好回答叔叔阿姨的问题,千万别说自己那些酗酒的父亲和赌博的妈,问起来就说生病或者意外死的,没人会要烂人的小孩。

不过段文方没有问那些,只问了很普通的问题,平时吃什么,喜欢玩什么,朋友怎么样,老师怎么样,他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乔镜华问他:“浩浩,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呢。”

段需和说:“看爬山虎,我的眼睛近视,老师说要多看绿色植物。”

段文方也拨开他的眼睛观察,和院长不一样,他的动作很轻,身上有很淡的皮革的味道,好像是从他的皮带上散发出来的。

他说:“这么小就近视?去看一下医生,真的近视的话,叔叔给你配一副眼镜。”

说完才看向乔镜华,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

乔镜华蹲下来很温柔地抱住了段需和。

上学的时候,老师带他们玩游戏,踩影子,她说影子就像名字一样,都是一个人伴随人一生的,所以像魔法,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段需和却觉得不对,因为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是可以改变的,他就从岑浩变成了段需和。真正有魔法的是妈妈,因为妈妈改变了他的名字,也改变了他的生活。

她说,“和”是他的性格,“需”是因为她需要他。

而他也没有近视眼,那是由于营养不良带来的干眼症,很快痊愈了。

段需和回家烧饭,模仿谈月梨的手法,加米,加土豆,加点酱油。

谈月梨这时候回来了,手里还握着把豆角,洗了一下,打开锅剪了进去,水开她摆了四个碗,挨个倒进去,给自己的只倒了一半,她的胃口小。

段需和以为没有人告诉她,便跟她描述了爷爷的情况。

谈月梨头也没回,就像平常一样说:“我知道,丁婶跟我讲了,所以我没加水。”

她有她自己的应对之策。

段需和骑着隔壁借来的摩托车,带谈月梨一块上医院,路上她趴在她肩膀上说:“我妈死的时候跟我说,她很饿。”

她大概在谈论自己的经验,可能想让段需和不必太担心,因为他的脸色比她还白。

过了一会儿说:“那个时候我爷爷就很老了,人老了就会死。”

段需和不知道怎么回答,风太大了,抽在他脸上,眼泪流出来没有几秒就干了。

谈月梨每天都在医院里写作业,写完就跟爷爷说话,但是爷爷没有办法回答她。

她很愿意承担照顾爷爷的责任,但是她这个年纪实在是力不从心。

段需和请了一个阿姨帮忙,像这样能够用钱解决的问题都很简单,难的是拥有健康的身体。

谈择晚上会来跟谈月梨换班,他带的晚饭比谈月梨做的好吃很多,导致段需和午饭就吃七分饱,从下午两点开始盼望晚饭。

医院的旁边就是邮局,段需和出门散步顺便挑了几张漂亮的信纸,给梁苛写信。

他再次道歉:对不起,我忽略了你的感受。

然后开始描绘这里的风景,并且说,很想你。

他很自然地写这样的话,但是摸着良心说,这几天他并没有想起男友。他太忙了,环境的落差又这么大,他需要考虑事情太多,已经把爱情搁置到角落里了。

梁苛现在在哪里呢,不知道能不能收信。

段需和打开梁苛的朋友圈,想从最近发的内容里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可惜挠破头也分辨不出地点。

他突然感觉到,彼此之间的兴趣爱好一直都是相差甚远的。

刚谈恋爱的时候,差距让爱更黏稠,到后来都成为惴惴不安的裂痕。

他应该问一问梁苛,好知道他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手指已经放在通话键上面了,但是段需和迟迟按不下去,他突然觉得有些害怕,怕电话里传出来的话语让他感到陌生。

谈择推门进来,先跟爷爷打了招呼,然后过来检查谈月梨的作业,这让段需和找了个理由延迟这通电话,他把手机放到了信纸底下。

谈月梨举着作文簿,展示一下午的成果:“写不下了,我写在背面。”

她把整本都写满了,铅笔在深黄色的纸张上面留下的痕迹有些淡,辨认起来费眼。

谈择粗略看了一下,问:“写这么多干什么。”

谈月梨:“我有很多想说的话。”

谈择看见段需和面前也放着纸,不太高兴地说:“你不要帮她,老师会批改的。”

“不是她的作业。”段需和突然觉得不好意思,匆匆把信纸折了起来放进包里,“我在写信。”

“对不起。”谈择立刻道歉,又道,“这里寄信出去很慢,你的手机坏了吗。”

段需和:“嗯……没有,不是急事。”

他的表情很复杂,看起来是微笑,但是眼神飘忽不定,像在想很遥远的事情,显得无可奈何,总结起来无外乎是告诉谈择,你不懂,这种感觉让人不太舒服。

其实他没必要费心掩饰,谈择不会插手他的事情,现在他是债主,已经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不是刚来时那个被横眉冷对的外乡人了。

刚吃完饭,谈择问能不能出去单独谈一谈。

段需和看了眼低头收拾碗筷的谈月梨,也不知道她听见没有,同意了。

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咨询处的人大概有什么事去忙了,也不在原地,太安静了,很适合说一些秘密。

谈择说:“这段时间花销的明细有吗。”

段需和有些奇怪:“我已经发给你了。”

谈择:“那是一个整数。”

段需和才明白过来,他担心那并不是一个准确的数字,有些好笑地解释:“我不会多要你的钱的,放心。”

谈择被误会了也并不生气,他说:“我知道,是少算了吧。整数的话,你起码把零抹了,而且没有护工的雇佣费。”

段需和确实擅自削减了,但这就跟推门进去的时候,顺便为后面的人再推一会儿一样,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做完就忘了,他跟朋友出去随便吃顿饭都不止这个数字。

“不用太在意这个。”段需和不想让谈择觉得被施舍或者看轻,“我不是特地这么做的,只是习惯这样。你想我们已经认识……有一段时间了,算是朋友吧,朋友之间是不计较这么多的,我有多,就分一些,大家都会这么做的,更何况阿姨是我擅自请的,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会选择自己照顾,没必要为这个付钱。”

谈择也很认真地说:“我不会怪你,也知道你这样做是好心,但是不需要。我有手有脚完全可以挣钱还你,给我一点时间。”

一直以来,段需和同不如自己有钱的朋友们交往的时候,他都在不停地花钱,也可能正是这个原因,他很吸引那些需要帮助的朋友。

这个世界上需要钱的人数不胜数,能够用简单的金钱就给他们带来发自内心的笑容,段需和觉得很值得。

还真没有人特地把钱跟他算得这么清楚,可能他们也知道段需和不在乎,或者觉得算得太清反而刻意。

这种陌生的情况的确让段需和觉得很触动。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电视剧里面对钱不屑一顾的善良女孩,从前他认为俗套的剧情真正上演在他面前时,才发现他不应当瞧不起这种品质。

由于地心引力的存在,弯曲的脊柱其实才是真正让人感到放松快乐的状态,这不丢脸。

在这样的世界里,建不起高楼的人只能弯着腰,弯着腰去泥土之中讨生活,却仍能够挺直脊梁。

谈择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段需和:“先还这么多,等花生都卖了再还。”

他对段需和说话的时候,总是把眼神完全放在段需和身上,不像一般人那样是游动的。他能一直看着段需和的眼睛,直到段需和先受不了扭过脸为止。如果不是他长得帅,段需和都怕他被人打。长得好总是有优待的。

为了试图更加了解彼此,也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段需和提起一些轻松的事:“谈月梨之前说你们都在上学,你几岁了,在念高中吗?”

谈择说:“十七,在读高二,等我念大学会有更多时间赚钱。”

段需和对于这个数字特别敏感,他瞪大了眼睛跟他确认:“你十七岁?”

比他想得更加年轻,而且,段然也是这个年纪。

他忍不住问道:“你的生日在什么时候,身上有胎记吗。”

谈择沉默了一会儿,但还是如实回答了:“十二月初七,没有。”

段需和还想问一些其他的事,他的父母,他从小的生活,但是电话铃声突然响了,怕有急事还是选择先接了电话。

谈择发现他在看到通信人的时候,紧绷的神色都变得更加温柔了。

他之前露出这样的表情,是在谈月梨读自己作文的时候。

“小旗,怎么了?”

“嗯,最近有事不在市内,等我回来好吗。”

谈择听不见对面的声音,但是那个人应该很缠人,因为段需和重复答应了很多遍,才顺利挂下电话。

谈择冷冷地说:“你的女朋友?”

段需和愣了一下:“不是,我的一个……弟弟。”

谈择:“你有多少个弟弟。”

段需和觉得这个问题很怪,他顿了一会儿才说:“我妈妈只生了一个弟弟,小旗是,我一开始找弟弟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是段然,一切都对得上,已经把他接回家,安排好了房间、学校、司机。都准备好了,可惜,检测结果他并不是。”

段需和还记得钟旗那时候的样子,他眼睛是通红的但是没有一滴眼泪,不知道是怎么忍住的,他看出来钟旗完全不想回到过去的地方,那间黑黢黢的没有窗户的房间。也认为对他那么做是残忍的,就让他留了下来。

“不过我还是把他当作弟弟一样,毕竟,他也很可怜。”

谈择有些困惑:“他不是你的弟弟,你也让他留在你的家里?”

留在他的房子里,和留在他的家里,是不一样的,房子有很多,家只有和父母常住的那一套。段需和很难解释,便默认了。

种种迹象已经证明,段需和只是一个因家境优渥而莫名散播善意的好人。

谈择终于说出了段需和一直以来最想听的话。

“如果你还认为赵二是你的弟弟,我可以帮你见他。”

赵婶从门缝里露出半只眼睛,明显是对谈择说话,但是眼睛一直盯着段需和:“你进来,他不行。”

段需和一直承受这种恶意的目光,已经快要习惯这种感觉了。

谈择微微侧过身,把段需和挡在了后面。

“婶,他是城里来的作家,来采访的。”

虽然路上已经跟谈择对过口供了,但是真的听见他撒谎的时候,段需和还是非常惊讶。

毕竟他以为谈择嫉恶如仇,是不肯帮他骗人的。

赵婶赶狗一样摆手:“什么七家,八家的,你们走吧,都走。”

谈择摊开手,段需和赶紧把事先准备好的道具递上,一本作文簿,卡住了赵婶关门的动作。

段需和:“我已经采访过谈月梨了!月梨,您知道吧,她把家里的困难都告诉我,我有可能会写进书里,为了表示感谢,我会提供帮助,嗯,钱,我会给钱。”

赵婶抓过那个作文簿捏在手里,本来就松垮的装订线差点被拽断,她根本听不进去段需和的话:“都不认识,写的什么?”

谈择:“他想问赵二几句话,然后就给钱赵二看病。”

段需和跟他打配合,拿出钱包就要掏钱,把一碟红票往外拿,谈择却把他的手压了下去,然后只抽出了一张,递给赵婶。

赵婶揉搓了几下,举起来仔细看了半天,又把段需和从头顶看到脚跟。

好不容易,她说:“进来,不要乱动。”

段需和终于跨过这道木门,里面的场景让他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因为这个院子居然和谈家的院子长得一模一样,堆满了要扔不扔到东西,难道这里每户人家的院子都是同一个样子吗。

赵婶从从屋子里面搬了一把椅子出来,又匆匆进去,段需和想她待客居然还挺客气:“您别忙了!”

他把椅子搬到更空一些的地方,给谈择先坐。

谈择拒绝了:“移回去。”

赵婶再次出来的动作很慢,她扶着一个人,更准确地说,是驮着他。

段需和没有做好准备,就这么看到赵二了,他比段需和想象中高很多,并且太瘦,薄薄一层皮包着骨头,简直像一只人形的竹节虫,皮肤苍白到有些发灰,上面还有许多不均匀的斑点。

他在看到院子里有其他人之后迅速推开了赵婶,他可以自己走路,虽然有些吃力,还是凭自己的力量坐到了那把椅子上。他很迟钝地转动着眼球,说:“你好。”

段需和死死地咬着嘴唇,良久才回应,只打完招呼,他就猛地背过身去。

谈择走过去,看到他捂着脸在哭,泪水手掌之间滴落。

赵婶和赵二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歪着身子,神色呆滞地等他,好像因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什么都不感受。

段需和不是一个足够专业的采访者,他先问了赵二几个基础的问题,什么时候出生的,病是怎么得的,又如何看病。

赵二说是父亲赵达把他从山下捡来的,原本就没爹没娘本来跟着师父学手艺,生病了刀都拿不动就被赶出来了,赵达把他带了回来。医院去了,医生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病,让他去大医院,去不起,后来一个老中医开了点药,每天喝,不见好,但是也没有更坏,这就已经可以了。

段需和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去触摸赵二脸上干瘪的皮肤,谈择按住了他的手。

赵婶像突然惊醒一样冲过来,恨恨盯着段需和要碰她儿子的手。她儿子太虚弱太来之不易了,她不允许出现闪失。

段需和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过于失态,他换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你身上,有没有胎记?”赵二想了一会儿说:“有的,肚子上。”

段需和大声重复:“肚子上?”

门突然被重重推开,随着风一起飘进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腥气,血和油混在一起的味道,熏得段需和头晕恶心。

赵大回来了,他是一个敦实的胖子,硕大的脸盘子上有一对硕大的眼睛,眼白占据了绝大部分,使得那布满红血丝的眼珠看起来就要瞪出来一样,手上提了红线系着的半扇猪脸,也睁着那死不瞑目的眼。

“谁在我家!”

他的声音非常洪亮,跟打雷一样,吓得段需和震了一震,左右观察,还是走到了谈择旁边。

“赵叔。”谈择担下了责任,没有把段需和拎出来,只说,“来问赵二点事。”

“呵呵,来问……”赵达耸起颧骨大笑着,他抽出腰上别的杀猪刀,在谈择脸上比画,“我儿子都快死了!有什么要问他的?”

段需和都怕那刀划到脸,但谈择居然一步都没有后退,就像面前的不过是一张纸片:“就走了。”

“滚!”

赵达粗着脖子喊。

赵婶不太同意,喃喃地说:“给钱,说好的钱。”

段需和干脆把整个钱包都给了她,谈择已经往门口走了,段需和害怕他丢下自己,快走两步,自己都没意识到紧紧抓住了谈择的手,好在谈择没有甩开他。

在门关上之前,段需和回头看了一眼,赵二垂着头坐在那里,像一个瞎了眼的聋子。

他出神了好久才发现谈择在跟他说话。

“钱包都留在那里了没事?”

段需和:“哦,没事,里面就那些现金。”

当然那个钱包就值现金的好几倍,但赵婶应该不会知道。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还抓着谈择的手,赶紧放开了:“对不起!”“没事。”谈择活动了一下手腕。

“你还帮着我撒谎,真的多谢你了。”

谈择:“如果真的说你是找小孩,恐怕他们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吧,会怀疑买的人肯定撒谎。现在赵二都亲口跟你说了,他的父母已经死了。”

段需和情绪有些激动:“他那个时候还那么小,万一他记错了,或者人贩子给他洗脑呢!你也听到了,他肚子上有胎记!我弟弟也有,这是他先说出来的,同样在肚子上有胎记的可能性多小,他绝对……有极大的可能就是段然。”

谈择没有说话。

段需和又默默地流下眼泪。

谈择听起来有些无可奈何:“又怎么了。”

段需和擦了把脸:“如果在家的话,这个病可能早就看好了,拖了这么久,落下病根也说不定,我还,还不能现在把他带走,我怕被砍。他还说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他要自己煮药,他都病成这样了,居然还要自己煮药。”

看到赵二的现状,段需和还重在思考应对的办法,但是听到细节之处的困难,更让他无法忍受,赵二承受的苦难化成具象,段需和光是想想心都要碎了。

谈择不理解。

每天有那么多人在生病,有方子能活下来就很好了,老赵夫妇掏空了钱都给儿子看病,还在家里照顾他,已经是好得像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怎么会有人因为弟弟要煮药就为他哭。

谈择:“哭什么,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谈月梨要是自己药都不会烧,我就把她扔到后山去。”

段需和泪眼中瞪着他:“你不会的!不要这么说,给小孩听到了多伤心。我知道,月梨也会做很多事,这样的小孩很厉害,但是……但是然然是我的弟弟,我们明明有能力照顾他。我只希望他得到最好的,永远都幸福。”

这样说就像谈家对不起谈月梨一样,谈择质疑他:“你有能力吗,是家里有能力吧,你连冷水都受不了。”

段需和窘迫地脸上一红:“什么,月梨都跟你说?真是瞧不起人,你怎么能因为不想洗冷水澡就否定我,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特长。我也有手有脚,给弟弟烧药难道都不行吗。”

谈择没有再嘲笑他,只说:“你虽然有,要把赵二带走恐怕是不行的。”

段需和早就想好了:“我不需要带他,我只要拿到他的dna就可以。结果出来他真的是段然,提供给警察作为有力证据,可以直接上门拿人。”

谈择颇为意外:“你拿到了?”

段需和:“没有……我根本没机会碰他,那时候你也按着我。”

谈择:“他有皮肤病,你不能乱碰,你应该事先跟我说的。”

段需和豁出去了,小声密谋:“我晚上去他们院子地上捡捡看。”

谈择:“……”

段需和:“干嘛?我是认真的!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谈择推开他的脸:“我不管你,你被抓到了别哭就行。”

段需和虽然害怕,但还是说:“大不了把我送到警察局,到时候闹大了警察查起来更方便。”

谈择提醒他:“你看见赵达的样子了,等他砍完你叫警察也没用。”

段需和思忱道:“那我多穿点……你能到门口来接应我吗?”

谈择冷漠地走开了。

段需和被收养不到一年,乔镜华就怀孕了。

这个迟到的好消息给乔镜华带来的快乐非常有限,她很担心段需和觉得自己不再被爱了。

他是八岁被收养的,已经知道很多人情世故了,做家里唯一一个小孩的时间都不到半年,父母就有了亲生的小孩,乔镜华想到都替他觉得难过。

她甚至一度不想要段然,以免一辈子担心无法公平对待自己的两个孩子。

丈夫安慰她,是段需和为他们带来了这个孩子,来陪伴他,互相照顾,他们应该给自己一点信心,一定可以养育好这两个孩子的。

段文方说:“只要我们心里真的把小和当作自己的孩子,就不用担心会亏待他。”

段需和也说:“我想要弟弟。”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

他不懂好还是不好,毕竟没有拥有过弟弟,又怎么会懂呢。

但是弟弟只要生出来了,那肯定就来不及塞回去,只能和他一辈子在一起,这个他是知道的。

他这么说是因为觉得,这是乖小孩应该做的——不给父母增添烦恼。

妈妈原本就是想要小孩,所以才选中他来到这栋大房子里,他已经被绝大多数人都幸运了。

在孤儿院里面,有很多人是一直都没有被收养的,直到能够独立生活,就直接离开,作为大人组建自己的家庭。

他们常常会说,孤儿院里的老师和院长就是他们的家长,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

说到底,他才是占据了弟弟位置的那个人,他没有资格不满意。

有一天,段需和站在庭廊中间,佣人以为他要出去,为他把落地窗打开了。他示意让佣人做自己的事情去不用帮忙。

因为他只是想看看妈妈而已。

乔镜华在凉亭里和育婴老师喝茶听课,院子里开满了山茶与绣球,簇拥着她,也簇拥着她肚子里的弟弟。

她的腹部已经隆起很高,捧着肚子微笑的时候,她看起来真的很幸福。

段需和在心里偷偷叫:妈妈。

他可以确定自己没有发出声音,更何况乔镜华离他那么远。

可是妈妈回头了。

臃肿的身体让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有些困难,于是她站起身来,对着段需和招手。

段需和跑过去,把头埋在她肩上。

乔镜华对老师介绍,这是她的大儿子。

她明明没有生育的经验。

老师没有表现出来任何不自然,给段需和也倒了杯茶,很客气地叫他大公子。

段需和捧着那杯回甘的茶水,趴在椅背上,看下面金色的锦鲤游来游去,听老师和妈妈聊天,早春的下午竟然这么温暖。

段需和不得不相信,他生来就是要做妈妈的儿子的,只是中间出了一点差错。

否则妈妈怎么能感应到他呢。

爸爸妈妈让他给弟弟起名,段需和就叫他然然。

生命的第一个代号是段需和赋予他的,他也加入了创造段然的团队当中,这让他觉得,他有义务和使命去照顾弟弟。

他越来越期待弟弟出生。

临盆那天,段需和一直在医院里,他没有进到产房里面,在休息室里面睡着了,直到段文方来叫他。

消毒水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子里,电子仪器鸣叫的声音好像无限放大,缠着他还混沌的脑袋,生产非常顺利,乔镜华精神很好,叫他上前来,不要害怕。

这是他和段然第一次见面。

他的弟弟,他的然然。

然然在睡觉,段需和原本以为,婴儿刚生出来都会跟被水泡过的猴子一样,很难看,但是段然就不是,段然很好看,像壁画上面的圣子,和妈妈一起散发出浅金色的光辉。

乔镜华后来说他肯定记错了,因为段然生出来跟别的小孩没有区别。

除了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从右边的侧腰横跨到鼠蹊。

有传闻说,红色的胎记是上辈子受到致命伤的地方,段需和觉得这太可怜了,他身上就没有胎记,上辈子是老死的也说不定,但是弟弟却受了这么重的伤。

他发誓,这辈子一定要照顾好段然,绝不让他再受到伤害。

“我也有胎记。”

谈月梨给他展示,把左臂上臂内侧翻过来给段需和看:“在这里。”

上面有一块指甲盖那么大的椭圆形胎记。

段需和笑笑:“这是棕色的,不是上辈子的伤口。”

谈月梨遗憾地说:“看来我不是特殊的人。”

段需和否认:“不是这样的,月梨,你一定是特殊的,每个人都是特殊的。”

他的说法并不能让谈月梨信服,她坚持认为绝大部分人都是平凡的,就跟蚂蚁一样。特殊的人少之又少。

段需和意识到这是生长环境和受到教育的原因,每个人眼中的世界其实是不一样的,他眼中是上弦月,在站在世界上其他角落的人眼里,却不一定。

不过他相信,只要他拿出足够的钱资助谈月梨,起码可以让她在之后的生活之中,多出不少选择。

等他把赵二救出来,就带着谈月梨一块转学去城里念书。

不知道谈择会不会答应。

段需和看着谈择挑着一捆柴走到后院,干活的时候他把袖子卷了起来,露出的胳膊看起来居然很结实。

也对,毕竟要干活养一家子人,没点力气怎么行,不过他平时穿的衣服都太宽松了,身高加持下便会误以为瘦削。

段需和突然想到,谈择也还在念书,他之前计划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谈择当家太早,身上有种超出年龄的老成,这种违和的感觉让段需和甚至有点怕他。

如果让他也一道去城里念书,谈择会同意吗。段需和觉得他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已经能养活自己的人恐怕不太愿意接受这种恩惠。

或许是感觉到段需和的目光,谈择走到他身边。

段需和拉了拉衣服,若无其事地说:“怎么?”

谈择俯下身对他说:“别去送死。”

这实在不是一个比他小那么多的人该说的。

连段文方都不会这样跟他讲话,无论家庭内外,他始终待人恭谦,就算段需和有哪里做得不对,也会温和地说:“小和,能跟你聊一聊吗,只是沟通,如果你觉得爸爸说得不对,也可以立刻讲出来。”

段需和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人,不过这很困难,控制情绪实在是一门学问。

“我当然不会!”段需和小声说,避免被屋里的谈月梨听到,“我有一个新的想法。”

那就是——等到赵达走了再去,段需和认为这个一个很有效的计划,不用承担被砍的风险,除了时间把控不是很精确,但是赵达总是要出门干活的,之前那么久都不在家,肯定待不了几天就走。

段需和带着一双从爷爷抽屉里偷拿的手套,和一个原本装馍馍的塑料袋出发了。

墙不高,绝对不到两米,段需和踮起脚可以看到里面,垒几块石头就够到顶了。

但是他没想到,瓦片碰撞的声音居然比石头清脆那么多。

术业有专攻,这个知识点大概小偷比他熟悉很多。

才压了半个身体上去,瓦片就叮叮咣咣一阵响,风吹雨打腐蚀了不知道多少年,摸两下就碎了。

连地板都没踩到,赵婶就跑了出来,她手里居然也握着一把刀,浑圆的刀锋,看起来有半口磨那么大!不愧是屠夫家里,随便摸出把刀来看起来都能把人劈成两半。

他慌不择路只想逃跑,翻身就往下窜,已经做好尾巴骨摔在垒起的石头块上的准备。

但是墙下有人把他接住了。

谈择踢出去一颗石子,在地上弹了一下就没了声,似乎撞上了什么软和的东西。静了半秒,隔壁家的狗嚷嚷起来,连带着那一片的狗都叫,跟助兴似的。

赵婶推门出来往那边走了两步张望,没看到人影,便也没有追出去,黑灯瞎火她又只有一个人,大概也不敢,骂骂咧咧地回屋了。

谈择拉着段需和往相反的方向走。

段需和怕他怕自己,等到了能说话的地方率先反思:“我太鲁莽了!应该先去看看那些瓦片……”

“这下你死心了,明天就走。”

谈择并不是在跟他商量。

段需和怕这种斩钉截铁的语气,他慌乱地说:“不行,段然还在那里!”

谈择深吸一口气:“就算赵二是段然,你也停止这种想一出是一处的游戏,找人来帮忙,现在你除了摔一身伤什么也得不到。”

段需和摇头:“我知道,一开始我不是一个人,我跟警察敲过很多扇门,也有朋友派人同我一起,但是,这么他们都不是段然。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有时候连父母都觉得段然可能已经死了。”

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这些大道理不应该让别人来听的,他不想把这种苦水倒在无关的人身上,不过谈择没有打断他,也没有不耐烦,他似乎愿意听下去。

段需和接着说:“其实我知道,赵二记错的可能性非常小,有可能只是我的臆想,但是,万一呢。”

谈择的善意似乎是段需和的想象力赋予的,他本人只有一副铁石心肠,说:“自我感动不如做点有用的。”

这一榔头敲在段需和脑袋上差点把他砸死。

愚公移了半辈子山,菩萨说原本这里可以做景点致富全村。

段需和无论如何睡不着了,他也觉得谈择也有道理,有理到都有点恨谈择了,为什么可以这样轻易说出不好听的真话来,可能因为谈择打心底也恨他。

他也恨自己好了,随大流还轻松一点。

这辈子最恨他的人其实是岑琳娇,她一直觉得他是扫把星,她做生意亏本、打牌输钱甚至包括打蛋打了个臭鸡蛋,都是岑浩的错。

如果不生这个儿子,她就不会有这么多拖累,她那么漂亮,原本可以过明星的生活。

四岁之前,段需和常年被关在黑色的储物间里,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名字叫“霉虫”。

“待在这里。”

岑娇说完就走了。

段需和被埋在两个巨大的垃圾袋中间,怀里还抱着刚从家里拿出来的,几乎和这个垃圾场融为一体。

这里很不好闻,很浓的死鱼腥味,不过段需和觉得闻久了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而且垃圾袋是很软的,戳下去就有一个小坑,好玩。

到了很晚的时候,天完全变成了黑色,段需和等得都睡着了,梦里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巷子里。

他的耳朵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原来是妈妈回来了。

岑娇明显是输了牌,纤长的眉蜿蜒曲折皱在脸上,月光把她照得惨白,像索命的鬼。

“都怪你,都是因为你!”

她把失败归结于段需和的霉运,从他不幸的降生开始算账,拖着他的一只耳朵走路,直到段需和的惨叫声把边上的邻居都吵醒,打开窗骂人为止。

段需和终于回到了他的小床上,捂着疼痛难忍的耳朵。

其实他的心里并没有很悲伤,他都没有哭,因为只要岑娇把他带回来了,他就不是没有人要的小孩。

最幸福的一天,岑娇回家的时候,居然给他买了一辆特别漂亮的玩具小车,段需和想,果然世界没有绝对的坏事,就算是打牌也能有赢钱的时候。

但是第二天,岑娇就因为跟牌友的纠纷被失手打死了。

她跟人一块出老千,没有分赃给同伙,把钱拿来给自己买了儿子的玩具,还有几条裙子。

段需和本来已经练成了铜筋铁骨,准备在她的咒骂下活出自己的一番精彩了,然而她用性命把自己的口头禅变为现实,这下段需和不得不相信,他真的是霉虫,如果不是买玩具,妈妈就不会死。

原来他真的是给人带来坏运气和倒霉的虫子,这很离奇,因为他长得一副人样。

这件事情击垮了段需和所有的勇气,他常常用惩罚自己来回报这个世界,比如说在孤儿院发饭的时候不去领,饿自己一顿,在晚上逼着自己不许睡觉,甚至会偷偷掐自己,把自己掐出伤痕。

老师原本以为有人欺负他,查了一番发现居然是他自己干的。

结案后老师跟他说:“浩浩,为什么要弄伤自己?是不是因为老师总是把你忘了呢,老师跟你道歉,以后会多照顾你的,咱们不要这么做了好吗。”

不是这样的,段需和对老师没有任何怨念,老师明明那么温柔可亲,而且他喜欢不被人发现的感觉,这很安全。

弄伤自己虽然很痛,但是他心里很快乐,因为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好事。但是什么也不做甚至感到快乐的时候,他很讨厌自己,明明是带来厄运的坏人,不应该这么快乐。

随着年龄的增长,段需和懂了更多的道理,也明白这种想法其实是没有科学依据的。

在妈妈的照顾下,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那种心情。

直到弟弟丢了。

因为他,都是因为他,没想到他的破坏力还是这么大。

妈妈是全天下最好的那个人,老天怎么会让她丢了儿子呢,只要所有人用心去想,就会明白背后的道理,那就是因为他是带来倒霉的坏人。

这种悲哀的想法像黑色的泥潭一样缠着他,越挣扎只会毁灭得更快。

段需和看到谈月梨手中握着那条观音像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又是这样。

今天天气特别好,谈月梨说要把衣服洗出来赶紧晾干,不然又要下雨了。

段需和想要帮她洗,但是他在家务方面实在没有什么造诣,在谈月梨的衬托下更显得他多余,好在他有力气,便先把湿漉漉的被套抱回家。

回到河埠头的时候却没有看到谈月梨的身影。

这很奇怪,她跑来洗衣服的时候那么着急,怎么可能丢下东西跑去玩,难道有什么急事。

段需和沿着河岸边找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挥之不去的蝉鸣和湍急河流拍打在石头上的声音。

太阳已经晒得人睁不开眼,河面又被照成了一条巨大的灯段,两面夹击,像要把人烤熟为止。

段需和躲到树荫底下,不停拉扯领口好凉快一些,但是吹来的还是热风。

远处的河面上有一团黑色,像一件衣服,又像一条狗在游泳。

段需和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可是怎么也看不清楚。

天太热了,人就没有耐心,他的喉咙干得冒烟,好像连后颈的腺体都热得发烫。

他回头去抱那堆被遗弃的衣服。

蜿蜒的水迹从衣服底下一直淌到河中,直到融为一体消失不见为止。

段需和看了一会儿,突然心脏狂跳起来,他猛地站起来朝前面跑过去。

在岸上看,河水只是静静流淌,但是看到被卷入的枝丫和树叶,就会感觉到速度并不慢。前面浮沉的黑色渐渐清晰,那是谈月梨的黑发,她好像已经失去了意识,并没有在挣扎。

段需和直接跳入水中,奋力朝谈月梨的方向游过去。

他以为自己会游泳,但是泳池和河流居然相差那么多,无论他怎么努力,始终都够不着谈月梨。

水把整个人包裹住,像一只强硬不容抗拒的手,拽着段需和,要把他也卷进深底。

段需和放松双腿,深吸一口气,他什么也思考不了,完全凭借本能在使劲,水已经淹没了整个世界,从眼耳口鼻灌入他的身体,鼻腔深处感到疼痛,终于他触摸到谈月梨飘散的发梢。

她非常瘦,段需和托着她不需要多少力气。

他脑袋里面嗡嗡作响,岸边就像天边那么远。

在去警察局配合调查的时候,他见过很多同样失去小孩的家人,大量不见的小孩,都在河里被发现了,特别是这样的夏天,炽热的暑假,灼烤尽每一滴水分。恍惚间段需和好像看到了那些小孩一个一个跳进了水里,不顾后面父母的哭喊。

直到他感觉到人贴在他身后,才意识到刚才不是幻想,是真的有人跳下来了。

谈择先把谈月梨推上岸,然后回头来抱他。

空气重新回到了段需和身边,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余光中,谈月梨一动不动,她的手指已经有些浮肿,但还紧紧抓着那观音像。

岑娇恐怕也不会想到,自己竟是一个这样成功的人。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曾经说过的话却跟水草般紧紧缠绕着段需和。

为什么他一来就会让人生这么严重的病,为什么他送出的项链会带来这样沉重的后果。

如果谈月梨死了,如果……

段需和的肺部已经缓冲了过来,可是他的头却痛得像要裂开,他想甩掉那些回忆,能做的只有抽搐。

他不停地说对不起,与其说想要得到原谅,更多的却是希望有人能救救他。

“怎么了?”

他这样不受控制的样子明显是有病,怕他打到自己,谈择只能紧紧地抱着他。

凑到他嘴边才听清,原来是一直在道歉。

“怎么救了人还说这个?”

谈择想抹掉他脸上的水珠,却发现原来是他在哭。

谈月梨在边上撕心裂肺地咳嗽,强撑着坐了起来,拍打难受的胸口。

“……对不起,都怪我,我什么都做不好,我只能……”

习惯驱使段需和伤害自己,可两只手都被钳制住了,只有一张嘴巴能动,便咬了下去。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谈择的肩膀都咬紫了,居然一声都没有吭。

他听起来只是无可奈何。

“这么容易钻死胡同,以后不说你了。”

人和人的体质各有不同,谈月梨在水里泡了半天,救上来咳了一会儿,除了喉咙难受,还有点怕水。避着河自己走回家,盖上被子就睡了。

段需和却腿软得不行,连站都站不起来,像以前村里老人说的被吓破胆。战战兢兢地抖,反应变得很慢。

原以为是他跳下去救人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在水里差点淹死,所以被吓到了。

但他一直在道歉。不是怕死,是怕没能救谈月梨。

心比菩萨善,胆比耗子小。

谈择拍了拍段需和的脸,确定他是真的一时半会儿振作不起来,只好蹲下身把他背了起来。

趴在背上的段需和好不容易安静了,头垂下来,脸挨到谈择颈边,烫得灼人,跟被太阳晒了一中午似的,他可是刚从河里上来。

谈择拿来体温计给他量,段需和呆愣愣坐在桌边,接过温度计看了一会儿,用手瞎摸,摸完放下了,没有骨头一样趴在桌子上。

谈择从来没有这么多耐心,如果谈月梨不会咬温度计,他早任由她自生自灭。

段需和大概以前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从小被有钱的爹妈养在花房里面,吹微风喝露水,碰一下都要掉眼泪的人,在河里托着谈月梨的时候居然没有哭。

谈择拉过段需和的胳膊,完全没有遭到反抗,上面有一些细小的伤痕,大概是河里的杂物刮伤的。豆腐做的似的,没在河里化了都不容易,得给他上点药,不然一会儿回魂了不得哭晕过去。

他的手往上移,贴在段需和的脖子上,好像比刚才更烫了,谈择捏着段需和的下颌,让他把嘴张开。

段需和的脸上弥散着病态的绯红,漆黑的瞳孔有些涣散。

他太白,太漂亮了,这样的人深夜来敲门,往往是一场陷阱。

到底是谁把他放出来的,谁给他的胆子一个人跑到这里。

谈择垂下眼,专心检查了温度计,没有异常。

为了更好地把温度计插到段需和的舌头底下,谈择只能拨开他的嘴唇,他用手指抵住意欲合上的齿关,段需和就只能咬着他,如果松手,牙齿就会咬到温度计,咬碎就麻烦了。

本来是很正常合理的事,直到段需和湿润、柔软的舌头,舔过他的手指。

今天的气压似乎很低,让人感觉心浮气躁。

谈择扭开头看着墙上陈旧的钟,没有玻璃罩,也没有秒针,很久很久之后,分针才悄悄挪动一下。

到时候了,温度计拿出来一看,果然有些发热,不是很高,378度。

常常打针吃药应该对身体有害,如果能睡一觉出出汗就痊愈更好,谈择把段需和抱进房间去睡。抱上他的小阁楼显然是不太现实的,就安置在他自己的房间。

沉闷的午后的确适合睡觉,整间屋子都静悄悄的,黑云默默从四面八方聚合而来,如谈月梨所说,果真下雨了。

一开始只是沥沥的小雨,外面传来人们收衣服、小孩奔走的声音,闹了一会儿停了,只有雨越下越大,雨滴在空中就连结成水柱,倾泻在大地制成的鼓面上,发出爆裂声响。

段需和被吵得睡不安稳,他被裹在厚厚的被子里浑身冒汗,噼里啪啦的雨声在梦里变成了火堆里跳动的火星子,茂密的火焰把他围在中心,非把他烧死不可的架势。

段需和害怕极了,他叫妈妈,妈妈很快就来了,却只能围在火堆外面着急,她说,小和,妈妈帮不了你,妈妈叫别人来。

她是无所不能的,过了一会儿,果然天上落下来一双神通广大的巨手,把周围的火焰都拨开了。

只凉爽了一会儿,他又觉得冷了,忽冷忽热这么难搞,段需和也觉得不好意思,不过那双手没有指责他,可能是因为没有嘴。它只是轻轻抚摸段需和,从他的脸到身体,沿途留下淡淡的水痕。

好舒服,段需和依恋地倚靠在那双手上,觉得自己如刚出生的婴儿般不必思考。

它散发出淡淡的香味,简直让段需和觉得着迷,像一株燃烧的古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只想永远睡在这沉静之中。

谈月梨的头和胸口还是痛,不过暴雨雷声就如叫狗吃饭的铃铛,她被吵醒后一秒之内从床上翻身下来直愣愣往后院走。

晾衣架上面空空如也,她松了口气,不过紧急任务还不止如此,又马不停蹄地拎上了桶跑到厨房。

原本应该积水的角落却很干燥,她抬头观察天花板,才想起来这个地方前不久给谈择修好了。

无所事事的她来到门口观察雨势,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了,要用水把地砸出窟窿似的。

过了一会儿,记忆才渐渐复苏。今天中午去河边洗衣服,脖子上的绳突然断了,玉像从领口掉进了河里,她伸手去摸怎么也摸不到,一狠心就下了水,东西倒是在河里找着了,浮上来比跳下去难一百倍。

她记得在铺天盖地的水中见到了段需和,他来救她了。

谈月梨猛地站起来往阁楼跑,里面黑黢黢的,并没有人在。

下这么大的雨,他不在家,还能在哪里,难道送去医院抢救了?

谈月梨三步并两步跳下楼,找自己的挎包,准备跑去医院,撞上了从房间出来的谈择。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折腾什么,要把房子拆了?”

谈月梨顾不上解释,急得不行:“我要去找段哥哥!”

谈择稍微推开门:“他在里面睡觉。”

谈月梨伸长了脑袋看,床上确实躺着一个人,想往里走却又被谈择拦住了。

“发烧了在睡觉,你干什么。”

谈月梨嗫嚅着说:“我不小心把那块玉掉河里,下去捡的时候被冲走了,我记得他来水里救我,所以为了救我才生病了是吗。”

谈择拉开她的衣袖,看到她手里躲藏不及的东西。

他的声音很沉:“不是让你还回去吗。”

谈月梨很愧疚,把头都快埋到肚子:“我想等他走的时候悄悄还给他,不然他肯定不收的……”

她是听话的小孩,也不爱乱花钱,不像在说谎,但谈择还是质问她:“那为什么不收好,明知道很重要丢不起,还敢戴着。”

谈月梨小声说:“这是给我的礼物,我就只有这几天可以戴。”

谈择拿过她手里的玉,看着谈月梨头顶的发旋和颤抖的肩:“谈月梨,东西已经掉下去了,你不能去捡,知道吗,你应该怎么做。”

谈月梨说:“找大人,找你。”

谈择:“对。玉再贵能还,命没了能还吗,还把救你的人搭上。等你好了抽你一顿。”

谈月梨不怕抽,她还敢讨价还价:“等段哥哥好了再抽我吧,我照顾他,我一定会负起这个责任,让他早日康复。”

谈择不耐烦地把她提溜出去:“别添乱,回你屋去,别生病就是帮忙。”

她被拉出了房间,眼睁睁看着房门在自己眼前关上。

明明她可以做很多事的。谈月梨不想走,把挎包丢在地上,守在门口的楼梯上面,准备趁谈择出来的时候溜进去。

但是谈择一直待在里面。

隐约间,她听到段需和在说话。

这里隔音这么差,她在前头打个喷嚏,屋后头的谈择都能出来命令她加衣服,里头什么动静都能听到。

可是段需和语气太软绵绵了,好像梦话,她实在听不清楚具体在说什么。

等了一会儿居然听到谈择开口了,而且用一种谈月梨从来没听过的语气,声音压得比段需和还轻,跟哄小孩一样。

谈月梨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觉得很奇怪,像牛魔王绣花。

好不容易等到谈择再出来,他的面色如常,额上却出了很多汗,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烧的是他。也没计较她不听话的事,只让她去柜子里拿伤药,把最里面的盒子也拿过来。

谈月梨勤勤恳恳地跑腿,回到门前时,听到段需和在里面挠门,还不停地央求谈择,谈月梨都要急哭了:“他怎么啦,要喝水?要吃饭?你快给他呀,你没听到吗!”

谈择理都没理她,只是把盒子里面的针剂拿出来。

谈月梨很害怕:“别!自己打针会出事的,这么严重吗。”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谈择把针注射进了自己的手臂。

他急促的呼吸终于平缓了一些,叮嘱谈月梨不要给段需和开门,他去打电话叫医生。

谈月梨听着段需和在里面呜呜地哭,她也要哭了,得多难受才能这么低声下气地哀求啊,太可怜无助。

谈择走到很远的地方打的电话,回来的时候表情并没有轻松,也没有回答谈月梨的疑问。

他打开一条门缝,低下头看着地上的段需和,段需和好像在痛苦地挣扎,他伸进去一只手制住了他,谈月梨害怕地连连后退,只听到段需和捶打地面的声音。谈择的眼睛隐没在阴影之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后,他对谈月梨说:“记得小羽吗。”

谈月梨当然记得了,那是她的好朋友呀,虽然两人穷得不相上下,这大概也是做朋友的要因。儿童节的时候,小羽还来家里住过,礼尚往来,刚放暑假她也去小羽家里住了两天。

谈择:“记得她家的路吗,抱上你的枕头,现在就去,跟她说晚上住在她那里。”

谈月梨的枕头很薄很软,像一片小云,她喜欢这种存在感不强的枕头,都可以折叠起来放进挎包里面。

雨已经下到尾声了,她没有打伞,抱着自己的小挎包,飞奔在日暮的山路上。

段需和不是容易出汗的人,他抗热怕冷,常常比别人多穿一件。

上学时烈日底下慢跑,别人都满身大汗,他也只是稍微沾湿领子。

怕冷的体质虽然容易生病,抗热倒是带来许多便捷,运动的时候也不用总是擦汗。

他身体里的水分好像总是从眼眶中排出去。

太容易掉眼泪,在大多数人眼里都不是好事。

从前在发情期的时候,他也没有过这么汹涌的感觉。

成年之后,他就开始恋爱,虽然谈得不多,但每段都是认认真真奔着结婚去的,没有短时间糊弄的感情,到最后老是感情淡了,好聚好散。

基本上没有空窗的时候,发情期都有男友陪在身边。

他也不是只谈alpha的,毕竟绝大部分人都是未分化。

跟信息素比起来,段需和认为,还是人品和性格重要一些。

漫长的发情期对于未分化来说,还是有些困扰的,他们用体贴和温柔来缓解他的不适,段需和已经习惯这样了。

可是这次完全不一样。

原本只是隐约闻到那股味道,段需和昏沉的大脑无法分辨,还以为只是壁炉中在焚烧沉木。

直到那萦绕不去的味道渐渐浓郁,掐着他的脖子逼迫他感受。

火堆似乎架在他的床下,整个房间都在熊熊燃烧,连着他一起,血液中流淌的也是火焰。

那强硬不容拒绝的味道,终于让他从重重梦境中脱离出来。

这是alpha的信息素,不加约束到极为失礼的信息素。

本能让他害怕到骨头都颤抖,他应该要逃跑。

可是他的力气跟着身体的水分一起蒸发了,清醒过来睁开眼睛都异常困难。

水雾弥漫的视线中,他看到罪魁祸首就像什么都没意识到一样,表情很淡定,还握了握手感受他的体温,说:“烧得更烫了,要挂盐水。”

段需和气哭了,断断续续地说:“挂你个头!我是……发情期……”

谈择终于不再只有那几种简单的表情,他的脸上出现了陌生的空白,就像段需和说的事闻所未闻。

落后的村庄导致未普及的性教育,更错的是只身一人来此的他自己。

可他的发情期一直很稳定,难道因为掉进水里就会提前?

“你不知道发情期?”

“我知道。”谈择很快地回答。

不过除此之外,他能够了解的大概就很有限了。

“我能闻到你很……好闻。”

他原本要说的大概不是这个词。

段需和终于感觉到谈择开始控制他的信息素,强烈的压迫感褪去,他在用一种很生疏的手法试图安抚他。

段需和心中有了猜想,即使只是这样简单的方式,也让他感到很快乐,他们之间的信息素契合度可能非常高。

这让他更绝望了,问谈择:“难道你之前没有遇到过oga?”

谈择的沉默让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山坳土村,来势汹汹的发情期,契合度这么高的,未成年的alpha。

段需和觉得还不如现在一头撞死。

谈择:“我带你去医院。”

“我不能这样出去,我,我好难受……”

段需和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哭得很没有形象,但是谈择没有丝毫厌烦,甚至蹲下来给他擦眼泪,挨得好近,连谈择的每根眉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也看到谈择一直看着他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

很明显,alpha也受到他信息素的吸引,段需和比他更想接吻,他都能想象到alpha的信息素从唇齿之中传递过来能有多舒服。

但他是成年人了,要对所作所为负责,在还能够挽回的时候。

他用掌心盖住谈择凑过来的脸,尽可能平复呼吸:“清醒一点,有抑制剂吗。”

谈择湿热的气息在他手掌中起伏。

“有,但是只有我用的。”

已经比段需和想得好很多了:“你赶紧出去注射,打oga急救电话,把门锁上,医生来之前无论我再说什么都不要开门……”

撑着仅存的理智说到这里,段需和的情绪已经很难控制了,他觉得很委屈,堵不住的柠檬汁从心脏之下涌上来,没过咽喉。

明明有alpha在的,他们契合度之高就像严丝合缝的拼图,生来就应该在一起。alpha温柔的信息素和沉沉的眼神都在回应他,他只需要打开身体享受欢愉就可以,为什么要拒绝,为什么要医生,为什么要他一个人在这房间里面受折磨。

他反复无常,刚叮嘱完,就抽泣着拉住谈择的袖子:“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哪句是真心,哪句是胡话,是很明显的。

谈择要执行段需和最后的嘱咐,但段需和死死拽着他,指尖都发白。

强行分开会弄伤手,他只能骗段需和,当然也不全是假话:“不走,马上就回来。”

段需和很用力地摇头,为了留住alpha,他把被子踢开,展示自己的身体,已经准备好接受alpha插入的身体。

衣服在被子里面就脱得差不多了,一眼就能看到他白皙的胸口和匀称漂亮的腿,躺在谈择每天睡的床上。

谈择把头扭开了,不去看他。

段需和别有办法,把脸贴在他的手臂上,细软的皮肤,滚烫的泪水,但凡是个男人都能烫化。

他在感情上没有败绩,家世好,容貌好,再稍微示好,很快就两情相悦。

可是谈择僵持半天,只是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明明贴得那么近,他只说:“你听话,两分钟就回来。”

段需和一瞬间都气懵了,过家家一样亲脸,在此时此刻简直就是羞辱,就是说对他没有感觉,不想做。

他决定也不要理他了,翻身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面,自食其力,抚摸自己,可这就像往海里扔石头一样,没有一点帮助除了累。

门关上了,alpha真的出去了,段需和的心也碎了,他咬着自己的胳膊哭,此时此刻疼痛居然让他感觉更畅快,理智告诉他这样伤害身体只有坏处,但理智被他丢到角落里。

他只想要得到快乐,不管不顾地赤身裸体下了床,怎么敲门都没什么响声,像敲棉花,他思考了半天才意识到,软的是他的手,没有力道敲。

“不要走,你给……”段需和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似乎有一年那么长,门才终于打开一道缝。

alpha俯视着他,身上的气味已经淡下去了,他注射了抑制剂。

大势已去,段需和觉得不会有人给他了,缩到墙角,他又想咬自己,alpha及时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

alpha对外面的人说了两句话,然后真的回来了,把段需和抱到床上,对他说:“医生来不及,再忍忍。”

段需和很用力地说:“嗯!”

其实他什么也没听进去,只是想让alpha觉得他懂事。

alpha已经没有回应他的味道了,也不喜欢他,他只有懂事一点才有可能让他留下来。

咬不到胳膊,但是还可以咬自己的嘴唇,谈择察觉不对松开手的时候,段需和已经把下唇咬破了,红肿得渗出血,手臂也被他自己挠花了,看起来实在太可怜,像被虐待一样。

“医生说,标记你会好很多,也不会影响以后,可以标记你吗。”

想让他自己做决定是不现实的,但也不能不跟他说。

段需和却挑着自己想听的听懂了,很高兴地说:“标记!”

“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谈择怕他不懂。

标记要从后颈的地方咬破,把信息素注进去。

他没有任何经验,医生说只要咬住oga,他的本能会教他完成任务。

段需和比他想得深远太多,轻声细语:“射进来标记我,想给你生宝宝。”

久久没有收到回应,就在段需和都不抱希望的时候,谈择俯下了身,右手握住了他伸出的手,另一只手撑着身体,笼罩在他上方。

段需和接到示好的讯号,抬头去亲他,谈择躲开了,在他耳边叫他的名字:“段需和!”

听起来咬牙切齿。

在床上不用听男人说什么,好话坏话都是假话,看他怎么做就可以。

段需和习惯去解来人腰上的皮带,但是谈择没有皮带可以给他解,好,更省力了,他直接往下扒裤子。

谈择只好把他的两只手都按住。

这样一来,没有了保持平衡的工具,他彻底压在了段需和身上,好沉,贴近的皮肤跟段需和一块发烫。

段需和可不止有两只手可以使用,他还可以抬起腰去蹭谈择。

谈择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段需和让他注射了抑制剂,自己倒是脱了个干净,比池塘里的泥鳅还能扭。

抑制剂能让alpha短时间内不受信息素的干扰,但不能导致阳痿。

段需和突然安静了一会儿。

他迷蒙的眼睛都有一瞬间睁大了,缓缓向下面望过去。

谈择根本不会床上打架,守住上面守不住下面,段需和的腿根贴在他下身,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趁着他安分的时候跟他讲道理:“不是不给你,转过去,把脖子露出来。”

段需和可以感受到alpha还没有完全硬,尺寸已经非常可观了。他露出一个让人脸红的笑容,用自己的鼻头蹭着谈择的,小声回应他,想说“好”,但是发出来的只是气声。

谈择要给他翻面,他又反悔了,不高兴地说:“我想看着你……”

他啄吻在谈择的脸上,嘴角,一边用腿摩挲,可以清楚感觉到alpha的变化,段需和满意地舔舔嘴唇,刚要说话,谈择突然强硬地按住他的肩膀,像对展板上的鱼一样,用力把他翻了过来,并眼疾手快摁住了他。

凑近段需和的脖颈,他果然凭借本能,顺利找到他的腺体,锋利的牙齿很轻松地破开皮肤,将信息素注射进去。标记oga的同时,也就是把自己脖子上的缰绳交给了oga,仅仅是看着他,闻到他身上自己的信息素,就能带来巨大的满足。

他的手不知何时把段需和的腿分开了,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顶着入口,已经太湿了,都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其他的什么。

抑制剂就像没有效果一样,当然不可能是真的没效果,这项技术的出现维护着人类的文明,使分化体能够保持人的理性,而不像动物一样只知道疯狂地交配,这种针剂是很珍贵不容作假的。

一级标记使段需和感到舒服很多,情欲变得更简单,有了alpha的标记,焦躁和疼痛不再攻击他的神经。

段需和依然渴望alpha的插入,但是不行,阴茎插入在社会认知上就是完全的性行为了,他醒过来估计是不能接受的,而且插进去很容易进行二级标记,alpha的信息素将会长久地保留在身上,直到被清洗或者其他alpha覆盖标记。

没有alpha的帮助,段需和很难射精,谈择用边上早就乱七八糟的被子把段需和裹了起来,抱在怀里,向下探摸到他湿软的洞口,把手指慢慢插了进去。

段需和歪在他肩膀上,小声地哼唧,对于刚标记他的alpha,他是很听话的,只要抚摸他,就能给他带来莫大的快乐。

谈择的手太粗糙了,是粗使的扫帚,和刚从地里拔来的枯树一样的锄柄磨出来的,虽然不好看,不过当下段需和显然是很喜欢的。

天还没有完全入夜,倾斜的暮光洒在床角,房间里只有咕叽作响的水声和段需和咬着舌头的叫声。

幸好没有其他人,段需和这个样子,怎么看都不可能控制音量。

他想接吻,但是alpha埋头服务,并不理他,他就哭,很管用的,alpha见不得他掉眼泪,亲得他嘴巴都痛了。

他终于射了出来,累得立刻就睡着了。

但是alpha稍微动了一下,他就醒了过来。

已经过去五个小时,夜深了,按道理来说,段需和应该清醒了,他的发情期可以暂时抑制住,足够他去接受治疗,或者再进入一个真正的健康的发情期。

段需和小声问:“去哪里?”

像是在害羞,听起来声音也很正常,但是谈择现在刚标记了他,段需和的情绪在他面前是半透明的。

段需和没有变得正常,他依赖alpha,渴求alpha,爱他的alpha。

这么高强度的运动之后,段需和不能不吃饭,他的肚子都叫了。他能饿着自己,他的alpha也不可能这么做。

谈择给他做饭,很简单的炒年糕,做起来快,又抗饿,他很拿手。

但那是在段需和没有趴在他身上的情况下。

段需和就像考拉一样把腿挂在谈择腰上,抱着他的脖子,探头探脑地检查锅里的年糕,谈择淡定地把他的头拨开:“挡着盐了。”

发情期之前alpha一般都会准备好,如果不是没有食物,谈择也不会离开段需和身边。

吃完饭还要给段需和洗澡,他是很爱干净的,但是这会儿他一点也不能离开谈择。桶再大不可能装下两个人,谈择为了哄他,只能一边亲他,一边给他洗。

还烧了热水,段需和这么多天来终于洗上热水澡了,不过代价实在有些惨痛。

他舒舒服服地躺到了新换的床单上面,虽然谈择的床板也很硬,但是他可以睡在alpha身上,夜太长了,他又想要,偷偷把手伸下去。

谈择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

才清晨,段需和就难受醒了,他的发情热不但没有停止,甚至变得更加厉害。浑身上下都很酸痛,头更是要裂开一样,他掉到情欲中的理智反而稍微回笼。

太痛苦了,他的alpha也能感受到,躺在身下当床垫的谈择睁开了眼,抚摸他翘起来的头发。

谈择太年轻了,对段需和来说简直还是个孩子,他瞬间就记起那些生涩的手法和回避的动作,心理上的痛苦也一块对他施压,就像把他放到了一个铁房子里,四面墙同时挤过来,夺走了全部的生存空间,让他喘不上气。

“对不起……对不起……”

不止是因为他过去的错误,还因为接下来只能犯更大的错。

“求你了。”段需和疼得难以吸气,“插进来标记我。”

谈择没有吃惊也没有厌恶,段需和不知道之中有多少是刚一级标记的原因。

他看着段需和的眼睛,认真问他:“你是清醒的吗。”

“不好说有多清醒,但是……比之前强多了,我不知道能保持多久。”因为疼痛他猛地抽搐了一下,踢到了谈择的腿上,他又叠声道歉。

“我可以背圆周率的小数点后面一百位,你拿手机录下来,连带我的请求一起,到时候可以证明这段关系当中,你才是受害者。”

谈择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是。”

段需和脑袋里面嗡嗡地,耳鸣占据了他的思维,很久才艰难地说:“你说什么?”

谈择向来是实干派,没有再说话,扶他起来坐在自己腰上,掰开他的屁股,熟门熟路地摸了进去。

这就是同意了。段需和脸上无光,头都抬不起来,但是不耽误身下含着谈择的手指吐水。

这是很正常的发情期现象,段需和催眠自己,人的器官和交配行为都是符合繁衍生息的科学道理的,有性需求,器官进化……

他只能想到这里了,因为谈择顶着他,当然这也是符合科学道理的,但是清醒感觉到这么大的东西准备破开他的身体,还是让他感到非常害怕。

谈择抬起了他的一条腿,几乎把他的半边身体都抬了起来,段需和紧急叫停:“等一下!这个,这个姿势……”上来就骑乘太吓人了,这个体位插进去那么深,段需和往下面看了一眼,吓得脸色更白了。

谈择:“可是你说床太硬。”

段需和呆滞了两秒,是他睡前缠着谈择做的时候说的,他平时绝对没有这么矫情!只是跟自己的alpha撒娇而已。

为了避开这件事不谈,段需和咬着牙往下坐,看着自己慢慢吞进去,谈择是灵丹妙药,虽然顶得他肚子都痛了,但是浑身却舒服了很多。

他渐渐感受到了舒爽,想抬头看看谈择,却看到谈择一直看着他的脸。

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看交合处,只盯着段需和的眼睛。

段需和的脑袋顶上好像有一座火山突然喷发了,脸红得像滴血,还没来得及说话,谈择就动了起来,把到嘴边的话都顶碎了。

谈择没有太多技巧,不过段需和也不用,起码的身体现在需要的是粗暴的性爱。

他好想接吻,但是不好意思说,alpha好像能读心一样,凑上来吻住了他,亲了一晚上了,也不差这一会儿,段需和破罐破摔地想。

睡睡醒醒,段需和一直在做梦,但是醒来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alpha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体,并且一直可以及时地配合他。

到后来段需和刚醒来,被谈择抱得太紧,不由往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误会很大,谈择眼睛都没有睁开,咬着他的耳朵就往里面挺进。

段需和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他更想自己平躺,好好再睡一觉。最痛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接受了alpha的二级标记,恢复体力后基本上就能正常做事。

拒绝alpha还是有些困难,他又没多少力气,弄得像欲拒还迎。

突然外面传来声音:“段哥哥!”

谈月梨在小羽家吃完晚饭,回来了,她趴在门板上敲门:“你在里面吗?”

段需和终于推开了谈择,随着alpha离开他体内,浊白的精液也流了出来,段需和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着急地说:“你出去,去跟月梨说话,她在敲门呢。”

谈择眼睛里面全都是他:“不要管她,她不会进来的。”

段需和拍了一下他的脸,没用什么力气:“说什么啊,她一会儿难过了,快点去。”

谈择看起来很烦躁,但还是乖乖起来穿衣服。

段需和也站了起来收拾自己,一边抽纸擦着身下的液体,一边叮嘱:“买紧急避孕药回来,你知道哪里有卖吗。”

谈择说:“不行。”

一开始还以为听错了,段需和有些困惑地回头:“怎么了,这里没有卖吗?”

谈择坐回床上,贴在段需和腿边:“别吃那个。”

段需和目瞪口呆地看着谈择,半天才反应过来,把手贴在他的额头上,温度很正常。

他应该知道的,这不是发热,是谈择受他的影响进入易感期了,这对alpha来说是很正常的事情,为了配合进入发情期的oga,这是最好的选择。

还好这不会影响alpha的行动力,他又拍了拍谈择的脸,这次用了点力气,希望他能够清醒一点:“不行,听我的,去照顾月梨,然后买药回来,记住了吗。”

谈月梨在看到谈择的眼神那一瞬间,害怕地后退了一步。

“怎、怎么了,段哥哥还好吗,你们吃饭了没?”

她哆哆嗦嗦地问。

一副要揍她的样子,难道准备现在就兑现抽她一顿的承诺?

谈择冷冷地说:“别靠近这里。”

谈月梨慢慢地后退,挪回了自己房间。

就算听到谈择出门的声音,她也一动不敢动。

没几分钟他就回来了,又进到了房间里。

谈月梨拿上自己藏在柜子里的两个柿饼,没精打采地去小羽家了。

两人在门槛上坐着,一人一个很快吃完,小羽听她诉说了自己的苦恼,安慰她:“掉河里是大错,你哥还在生气很正常,在我家多住两天他就忘了。”

躺着的时候还好,下地走路是段需和的腰都快断了,情热过去,只剩下纵欲无度之后的劳累。

婉拒了谈择要抱他的手,段需和坚强地扶着墙坐到了椅子上,缓慢举起勺子喝玉米排骨粥。

谈择一直看着他,弄得他非常不自在,就在这个位置,他还信誓旦旦要弄死自己,现在跟狗看骨头一样,挺吓人的,到时候谈择清醒了,恐怕先掐死他。

他点头示意:“不坐下来吃点吗。”

谈择:“我不饿。”

alpha在易感期确实不容易饿,毕竟要全身心照顾爱人,但是谈择看起来真不像不饿的样子。

段需和迅速吃完饭,站起来故作阳光地说:“好!吃饱!我去睡觉了。”

他往楼上跑,回头看到谈择站在楼梯下面,低着头一言不发,他吓得赶紧下去:“怎么了,不要哭不要哭。”

谈择一把抱住了他亲他的脸,段需和扒着栏杆,非常后悔:“不要,不要这样……”

门突然被敲响了,谈择顿时变得非常警惕,把他抱进怀里。

现在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会觉得是来跟他抢伴侣的,来个婶子还好一些,要是来的是叔,恐怕要起冲突,段需和大声说:“谁——已经睡了,明天再说吧。”

“需和,你在里面?”

段需和一瞬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挣脱了谈择,并命令他不许冲动,自己打开了门。

“……你怎么来了?”他怔怔地问。

梁苛看起来有些落魄,身上粘了不少泥土,分别这么多天见到小男友是这个形象,他有些尴尬地说:“你跑到这么偏的地方还一直不回来,我肯定要来找你。”

虽然他看起来有些滑稽,但是心意最重要,段需和看着他不失帅气的脸,平静的心又开始跳动起来,竟觉得这样也是很可爱的,小声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梁苛苦笑:“打了那么多电话你都不接,根本找不到你,我都急死了。”

他拍了拍手上的沙土,伸手来拥抱段需和,正当要说些甜言蜜语的时候,突然被人重重推开倒到了门板上,本来就不结实的骨头差点散架。

段需和:“谈择,不要动手!”

谈择就像刚才不是他干的一样,冷眼站在后面。

段需和赶紧上来扶梁苛,他应该赶紧解释,发生了意外。

他的发情期,导致谈择的易感期……

梁苛一把把他推开了,本来就不好的心情在此刻达到顶峰,怒气冲冲地对着谈择:“你他妈有病啊?”

段需和看着他涨红的脸,刚才的可爱完全消失了。

这一瞬间他明白,他不会原谅他的。

设身处地为梁苛想一下,如果他因为信息素的原因意外出轨,段需和也是会觉得震惊伤心的,但是他绝对不会怪梁苛的,他们是伴侣,伴侣之间就应该信任彼此,用全部的能力去宽容体谅。

可是他也觉得这是很高的要求,他只能用这样的要求来约束自己,而不是去管束梁苛。

他又回头去看谈择,谈择走过来扶他,看起来只要一声令下就准备把梁苛撕成两半。

虽然他是这个屋子里面最高的人,但是跟他们比起来,都还只是一个孩子啊,段需和总不能现在把他们之间的矛盾激化看着他们打起来吧。

他推开了谈择,拉住了梁苛的手:“你也不要跟他计较!他还小,他不懂事!”

梁苛揉了揉疼痛的胳膊:“他哪里小?”

“他当然小……”

梁苛没有分化,他闻不到段需和身上现在全部是谈择的信息素,所以根本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一旦撒谎,就注定要用无数的谎话来圆。

不,不对,这只是权宜之计,等回去就把一切都告诉梁苛,如果他要分手,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只是不能在这里,在谈择还在的时候说这个。

段需和讪讪地说:“他才17岁,你努努力都能生下来了,不是小孩是什么?而且,他……他脑子有点毛病,偶尔会发作,你不要跟他计较了。”

段需和回头想跟谈择打眼色,但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必要,谈择没有否认的意思,现在alpha对他是言听计从的,就算他说太阳围着地球转,alpha也只会说转得好。

段需和把梁苛暂时安置在了爷爷的房间里面,身上带着谈择的标记,跟别的男人靠太近他并不舒服。

梁苛也不适应这里的环境,翻身很难并且上下床都剧烈呻吟的床板、发霉的桌角,摇摇晃晃的窗。

他说:“需和,我们明天就走吧,你一个人跑到山里跟个神经病住在一起,让阿姨知道不得把我骂死。”

段需和忙说:“可是我找到段然了!他就住在附近,身体很差,家庭条件也不好……我们把他一起带走,好吗。”

梁苛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拒绝了:“怎么可能,不要说胡话了,你怎么确定他是段然?”

段需和:“很多都对得上,他……”

梁苛握着他的肩膀:“难道你验过了?”

段需和犹豫了:“还没有,但是……”

梁苛又打断了他,有些无奈地摸了摸他的脸:“我知道你很想弟弟,都有些走火入魔了,我们一起面对这个问题好吗,我错了,我不该跟你吵架。以后我尽可能体谅你,可是你也要体谅我啊。你看,我跑到山里来找你多不容易,被狗咬,还被神经病打,你就不要增加我的工作量了,我们回去再商量这个事情好吗。”

段需和只好把话都吞了下去。

梁苛说他要睡了,段需和出门给他洗毛巾擦身体。

堂中谈择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就像一直在等他。

段需和找回了原来的身份,在意外发生之前,甚至在他熟悉这里之前,生疏又不失礼貌地说:“还站着呢,不好意思,梁苛借住一个晚上,我们明天就走,快去睡吧。”

谈择没说话,朝他伸出了一只手,段需和不知道什么意思,走近两步,被谈择拉进了怀里。

他说:“别走。”

本能促使段需和也想要靠近他的alpha,只要谈择抱着他,他就会忍不住依恋他,谈择低下头靠过来,距离太近了。

梁苛突然在里屋喊:“小和!”

段需和猛地推开了谈择,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有没有充电的地方。”梁苛推开门,“我手机没电了。”

段需和很大声地对谈择说:“快去睡!”

然后才对梁苛说:“我来帮你找。”

梁苛关上了门,谈择拉着他的手,沉谭一般黑的眼睛像要淹没他。

段需和摸了摸他头发,就像对小孩那样,他能感觉到自己对alpha的情绪其实已经在慢慢消退,重新拥有控制感情的能力给他带来安全感。

他重新退回合理的社交距离,说:“等我走了就好了,当然我还会再回来的,你不要太生气。”

第二天,段需和带着梁苛去看了整个村庄的环境,告诉他这几天对赵家的观察,希望他能够把赵二一起带走,但是梁苛就好像觉得他只是在胡闹一样,甚至不支持他进去带走赵二的毛发进行检测。

“需和,这是私闯民宅,是违法的。”

段需和觉得很莫名其妙:“不是强行闯入去伤人,我们可以通过沟通和条件达成目的,你也说了只有科学上验证了他是段然,才可以证明,如果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办呢。”

梁苛叹气:“需和,他不可能是段然。好了,我们不要吵了,不是说好回去之后再说吗。”

段需和觉得很奇怪,先回去是很正常,但是梁苛到底为什么觉得赵二不可能是段然?

他深吸一口气,问出了他最不想要回答的问题:“梁苛,你是不是不太希望……”

梁苛打断他:“需和,其实问题在于你,我是不重要的。”

他总是打断段需和说话,那些被塞回肚子里的只言片语,最后都变成了不安的情绪,如果总是不让说,就再也不想说了,没话讲到最后只能分开。

段需和终于放弃了,他让梁苛帮他去看停了这么多天的车子,自己回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他的东西很少,收拾起来很简单。

晚上整理完,段需和又拿出弟弟的东西检查,他每次离开前都会检查这个文件起码五遍。

房门没有关,他感觉到有人在门口站着,信息素的关系,段需和没回头也知道是谈择。

他已经快十个小时没有和谈择待在一起了,昨天晚上是分开睡的。

oga没有信息素的安抚会造成不可逆的损伤,alpha却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世间万事本来就不公平。他越早离开,谈择就越早清醒。

堵在门口,他也没办法出去收拾晾晒的衣服,段需和试探着问他:“还好吗,身体怎么样?”

谈择没有回答,他不爱理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也没有走开,段需和只好拉着谈择坐下来,在他的地铺上。

两人肩并肩靠在一起,段需和陷入思考,怎么赔偿比较好呢?

当然这种事情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虽然对谈择来说,他做出的牺牲是很大的,或许他受到道德上的逼迫不得已而为之,这对他的精神损失太惨重了。虽然谈择不像是这样的人,但是段需和要从这个层面考虑,他愿意用一切来补偿谈择。

他拍了拍谈择的手臂:“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房子车子定不必说,这些都是很简单的,但是这个年纪自力更生的小孩自尊心都很强,估计不愿意接受嗟来之食,或许给他提供教育,提供不接触世界不同面的途径更为重要,可以改变他今后的人生。

段需和拿出手机翻找联系人,最好咨询一下专业人士,这里的教育大概率是比较落后的,他可以把谈择送到更好的学校,谈月梨,嗯……谈月梨肯定也是要接走的,具体喜欢哪里,还是听他们自己的想法。

他的思绪被中途打断,谈择好像不知道自己有多高一样,靠在段需和胸前,手臂用力抱着他。虽然很近,但是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了,他大概也知道自己的oga不太喜欢他,至少不爱跟他亲近。

他说:“我很好,只是想在这待一会。”

听起来他已经能够理解现状了,只是还不能太好地控制自己,这样的拥抱在普通朋友之间也很正常。

段需和是不吝啬拥抱的,哥俩好一样反手搂住了谈择,虽然从体型上来说他更像被抱着的那个。

他在谈择耳边强调:“别担心,马上就会好起来!”

而且到那时,谈择想起来之前的自己,估计会感觉很恶心,希望他不会把怒火全都倒在他身上。

梁苛发来了语音,说他的车子轮胎坏了,后面一些语音翻译有些奇怪,段需和放在耳边听了一下,梁苛又在道歉,让他下去跟他一起睡。

感觉到他的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时,谈择就开始焦躁,还伸手来抢他的手机,可别刺激到他又前功尽弃了,段需和赶紧把他哄回房间睡觉,又把梁苛拒绝了。

他订了四点的闹钟,还有最后的机会,就算梁苛不帮他,他自己也要去再试试。

他心底隐隐有一种感觉,以为梁苛会来找他。

第一次在梁苛家过年的时候,梁苛就偷偷跑到他房间里,看他晚饭吃得少怕没吃饱,带了宵夜给他。

他们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段需和把自己内心深处对段然的愧疚和思念向他倾诉,他一直很认真地听,并安慰他。

那个时候是很好的,让人还以为会一直这么好。

所以感觉到有人压在他身上时,段需和第一反应不是推开,还摸了摸那人的背。

他的顺从就像一种鼓励,手从衣摆下面伸了进来,在他的腰侧抚摸。

温度渐渐攀升,段需和感觉热,来人似乎更热,段需和不喜欢摸到汗湿的感觉,便不想要了,推那个人:“热。”

那人便把衣服都脱了,手上凉了一些,才来碰他,渐渐向下,段需和分开了一些腿方便他动作。

段需和想当然地以为是梁苛,但是这太舒服了,记忆复苏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梁苛不可能带来这种感觉,因为他身上带着别人的标记,谈择的标记。

他大声喊了一声:“梁苛!”

果然,那个人停了下来。

段需和颤抖着手摸到手机,打开手电筒,谈择一点都没有躲,直视着强光,煞白的灯光照得他的表情锋利,半夜爬床也显得正大光明。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经受这样的惊吓了,一把拉过被单盖在两人身上,他按着谈择的肩:“醒一醒,刚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

怎么又犯病了。

谈择别过头去,过了一会儿说:“你真的很喜欢他?”

段需和终于明白了,看起来是恢复神智了,其实易感期根本没好。

他只好说:“不然为什么谈恋爱,等你长大就懂了。”

至于感情中那些困扰人的争吵、辩驳、违心,还是等他以后自己去感受吧。

谈择没有再强求,起身站到了床边穿衣服,并不避着段需和的灯光。

按照道理来说,段需和应该把灯灭掉,毕竟这样照着他的下身,是不太得体的。

但是段需和没有,不仅如此,他还死死盯着谈择的身体。

谈择:“你想要我留下来?”

段需和说:“你过来!”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谈择从右边的腰侧到胯骨有一条很长的伤疤。

段需和的手贴到伤疤上用力摩挲,好像质疑那只是颜料一样,但这是货真价实的伤痕,似乎是从小就留下来的。

段需和:“这个伤是怎么来的?”

谈择低下头看了一眼腰上的伤痕,轻描淡写地说:“过台风天清路的时候被树枝刮的。”

段需和不相信这个理由,因为这个位置完全覆盖了段然的胎记,为什么伤痕就伤在这一片,天底下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可是段然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被弄丢的小孩。

他又问:“那在这个伤痕之前呢,这里有胎记吗?”

谈择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我连受伤的事都不记得。你觉得这里之前有胎记?你以为我是你弟弟?”

段需和在听到前四个字的一瞬间,就差点站不住,心里只想着,真的找到了,这次绝对、绝对,不会错的。如果老天真的安排一个在同样位置受了伤,甚至不记得受伤之前的小孩来捉弄他,那么他可能确实在哪里犯了天谴。

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当然!你年纪也差不多……在这里,这个他可能来过的村庄,你腰上有这个伤,难道你小时候一直在这个村里没有出去过吗?”

谈择扶着他的胳膊,他看起来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我不是你弟弟,你弟弟正在赵达家里喝药。”

段需和:“我没见过他身上的胎记,他的过去都有人记得,你说你不记得……”

他终于说不下去了,慢慢跪倒在地上,他看谈择的眼神就像奇迹,像天上突然降下来一道金光,神终于在百般祈求下显灵了。

“谈择,跟哥哥回家吧,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

他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就像小时候哄还是婴儿的段然睡觉那样。

谈择垂首看着他的oga,本能促使他为伴侣实现愿望。

只是他要的是弟弟,要谈择是他的弟弟。

“别傻了。”

谈择握着段需和的手腕,想把他拉起来,“不可能,我父母都是很正派的人,不会在人贩子手上买小孩。”

“求求你……”

不知道段需和为什么能流这么多眼泪,不停滴落在地上,甚至晕湿了一小片痕迹。

“跟我走吧,然……”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还是叫了出来,那个像诅咒一样的名字。

“然然,给我一个机会,求你……”

谈择不能强行把他拉起来,他同样也半跪在地上,方便段需和抱着他哭。

段需和用力之大,好像一松手谈择就会消失那样,他感觉不到疼痛,对他来说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

怕上天突然收回旨意,他在心里发誓,在谈择被验证真的是段然的那一刻,他就可以去见岑娇。

这是很大的代价,毕竟见她比见鬼都可怕一些,段需和觉得她不一定在天堂。

夏天所剩无几,连蝉鸣都变得有气无力,冗长的下午像无色无味的白水,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段需和都忙于收拾段然的东西。

除了小时候留下来的,段需和平时也在不停地给他买东西,不知不觉堆满了好几个房间。因为没有主人会来使用,很整齐地叠放在一起,没有被拆开过,也不方便取用。

为了检测结果能更早地出来,段需和把谈择送到了自己家的医院,并让他接受更全面的检查。

这样一来,乔镜华知道了这件事,立刻打电话过来。

段需和用确凿无误的语气说:“他一定就是段然,妈妈,我把然然找回来了。”

乔镜华买了机票,第二天下午就回了家,先安抚他:“小和,妈妈当然相信你的判断,但是如果这个孩子并不是然然,我们也不要太伤心好吗,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乔镜华还要反过来安慰他,段需和有时候都想笑话自己。

工作已经积攒了很多,他没有去处理。钟旗听说他回来了,总是打电话来想要见面,他也没有应承,连梁苛要跟他谈话,他都没有答应。他现在要做的事太重要了,分不出精力去应付别的人。

其实在一天上午,他就去医院清洗了标记,和谈择只距离两层楼,但是他忍住了没有去见他,只安排了人向他时时汇报谈择的情况。

一开始,谈择坚持要见他,注射了镇静剂以后,就再也没有提过。

他很配合检查,只问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检查完身体,各项指标都很健康,除了一件事,不知道是好是坏。

段需和跟他的信息素匹配度高达98%,这是机器能检测出来最高的数值。

怪不得诱导进入了易感期,他没有把段需和绑在床上时时刻刻守着,已经说明意志力非常坚定。

好在根据助理所说,谈择情绪非常稳定,没有大怒、羞愧或者悲伤,只问了谈月梨在哪。

谈月梨还在小羽家里,段需和派人去接她了,但是她现在不愿意离开。

谈择一直不回去,谈月梨迟早是会过来的。

因为匹配度太高的原因,段需和身上的标记清洗得不是很干净,急不来,这需要时间。

他购买了很多香水,想要挑选谈择信息素的味道,但是都没有相近的,最后只能自己试着调制,书房里放置了很多新鲜的木料和提纯的工具,看起来像一个简易的化学实验室。

在反复感受这些味道的时候,他明确感觉自己对这件事其实并不感兴趣,只是在这时,他不会去想别的事情,比如正在等待的结果,明明说起来像真理一样确凿,想起来还是让他灼心烧肺。

很寻常的一个傍晚,段需和反复洗手,确定把味道都弄干净了,下楼吃晚饭。

在餐厅外面的时候,他就感觉到有些不同。

里面太亮堂了,玻璃透出的光好像要连同外面一起照亮,让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

但这是不合理的,不同的灯各有各的用途,一般是不会点得这么亮,显得太隆重了,迎接贵客似的。

他心下一陡,推门进去。

段文方回来了,坐在主位上。

父亲比母亲还要忙碌,更不着家,难得回来一趟,的确是贵客,但他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谈择也在这里。

谈择一个人坐在另一头,像吃完饭就准备立刻离开。

这张长桌只适合宴请宾客,平时一家三口用餐时,一般还是依循传统,使用圆桌,这样才能团团圆圆。

这里只有一个人会选择这张长桌,好在吃饭的时候离得远远的。

其实用什么样的桌子都无关紧要,点几盏灯也是,重要的是,谈择坐在这里,就证明段需和是正确的。

时隔十一年,段然终于回到了这里,这个属于他的家。

谈择换下了陈旧的白t和背心,身上这件衣服的品牌很眼熟,段需和依稀记得自己曾经买过。

身边朋友的弟弟差不多年纪,喜欢这种年轻的奢侈品牌,他想段然大概也会喜欢。

因为不知道段然穿什么尺码,便把每种都买了。

看起来很合适,谈择跟那些他平时见到那些男孩没什么两样,他比赵二更健康,比钟旗更强壮,跟段需和一直想象的瘦弱形象大相径庭。

乔镜华站起来招呼:“段然,哥哥来了。”

她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谈择相处,毕竟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也不是大儿子这种温和贴心的性格。想着既然是哥哥带回来的,跟哥哥肯定更亲近。

谈择抬眼看向段需和,就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乔镜华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场家宴比她在外面的任何一场宴会都更加困难,她在外面是不需要讨好谁的,她也不想用那些精心设计过的话术,去刻意拉近和段然的距离。

段需和征求了在座的意见,先把灯关了两盏,总算让餐厅不像要颁奖大礼堂了。

随后他坐到了谈择的旁边,就跟妈妈坐在段文方边上一样,乔镜华明显松了口气,让佣人可以上菜了。

段需和给谈择的杯子添了点水,这不是他的活,看起来有点没事找事。

谈择完全没有理他,只看着餐盘。

段需和明面上跟乔镜华讲工作的事,其实一直在偷偷观察谈择,他发现谈择不太适应这种每个人各吃各的、吃完一道菜再上下一道的用餐方式,餐品估计也不太喜欢,并没有吃多少。

他很快表示吃完了要离席,段文方一直没发话,这时候突然说:“段然,我们都知道你刚来还不习惯,很多事情我们可以随着你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但是最起码,你要尊敬哥哥,是哥哥努力把你找回来的,你知道吧。好心好意给你倒水,连谢谢都不说一声。”

段需和心里一紧,果然,谈择并不服管,他冷冷地说:“我知道。所以你凭什么要求我,不是你把我找回来的。”

段文方甚至还面带笑容:“生恩不如养恩,你对父母就是这样的态度,还比不上那对人贩子。”

段需和立刻高声打断他:“爸爸!”

为时已晚,谈择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椅子腿包得很整齐,磨在地毯上并没有发出多少响声。

不过他的声音不大,听起来并没激怒,就像陈述事实那样:“我爸妈不是人贩子,比你连儿子都能弄丢的强多了。”

这就是他的离席发言,说完就出去了。

段需和终于知道他来之前气氛为什么这么僵硬,谈择没有认亲。不过按他的经验来说,段文方肯定在一开始就说了不好听的话。

他安慰了两句紧张不安的乔镜华,也跟着跑了出去。

找了一路,却没看见谈择的身影,他觉得奇怪,难道这么快就跑出去了?

经过一个拐角处,背后突然有一双手把他拉了过去,按在了墙上。

段需和有时候觉得谈择像那种在练习捕猎的动物,不然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突然袭击。

他小声说:“你不要生气,爸爸做得不对,他的观念一时半会儿转变不过来,我晚点跟他去说。是不是没吃饱,我带你出去吃饭好不好。”

谈择松手了,段需和慢慢转过身,惊讶地发现,他的表情一点都不像饭桌上那么冷静,看起来几乎在恨他。

“你为什么,还带着我的标记。”

谈择一字一句地质问道。

这条走廊,段需和曾经无数次抱着段然走过。

抱他去餐厅吃饭,去花园里玩,去客厅找妈妈。

早上段需和抓不肯洗脸到处乱跑的段然,下午他们坐在转角的小桌那里吃水果,段需和把荔枝剥开去了核喂给弟弟,晚上他哄着眼睛都睁不开的段然去卧室里睡觉,那一切就好像还在昨天那样。

他已经缺席了弟弟的人生太多,为了补偿他愿意去做任何事,只要段然高兴。

现在他就有能为弟弟做的事情。显然,谈择很讨厌他身上还带着自己的信息素。

段需和连忙解释:“然然……”

谈择很不喜欢这个名字,厉声说:“不许这么叫我。”

段需和沉湎在记忆里的时间太久,似乎让他误会了,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你难道没有一点点的羞耻之心吗,仗着这里没有人能够闻到,你就带着我的信息素招摇过市,就不怕那些恶心的事都抖落出来。”

段需和愣了一下,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谈择跟他是不一样的,他在那样闭塞的环境当中长大,对这种事情的态度或许比他想的更加严重,他们的匹配度太高导致之前谈择无从选择,段需和还以为他没有那么难受。

站在谈择的角度试想一下,违背个人意志的易感期好不容易过去,来到陌生的家里又要面对他,他身上的信息素还没有洗干净,这跟性骚扰也没什么两样。

这太痛苦,太可怜了,段需和作为罪魁祸首只能不停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小谈,哥哥身上的标记已经洗过了,但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消下来。”

他好想摸摸弟弟的脸,但是这样显然过分了,微微抬起的手又放下:“我马上搬出去好吗,你在家里跟妈妈熟悉一段时间,好好聊一聊,不用理爸爸。我把月梨接过来陪你,好不好?”

段需和习惯性地用哄小孩的语气跟他说话。

谈择好像并没有被他安慰到,甚至气得发笑:“你又装可怜,我赶你走了吗。你要去哪,你那个男朋友那里?”

段需和很温柔地说:“没有呀,哥哥有很多住的地方,给你也弄几套好吗,随你的心意装。我只是怕你不想见到我,如果你想我住在家里,我就住在家里。”

拳头打在棉花上,任谁都发不出火了。

谈择松开段需和,语气森森:“你在跟谁说话。”

这可有点吓人了,并没有别的任何人在这里,段需和感到莫名:“当然是你了,小谈,谈择。”

谈择:“不,你在跟十年前的段然说话,我不是那个小孩,你明白吗。”

段需和笑了,就像面对家里处于青春期敏感的小朋友:“我当然知道了,小谈。每个人都会变,包括我,也变得跟十年前抱不动你的那个中学生不一样了。我不是觉得你是小孩,才这样对待你的,是因为我是哥哥,这是既定的事实,科学结果已经出来了呀。你要是不喜欢哥哥这样,你就告诉我,好吗。我们是家人,家人之间是没有说不开的事情的。”

他发自肺腑的一番话,却不知为什么把谈择越推越远。

外面的天色越来越黑了,壁角灯自动亮起,发出淡黄色的亮光,从下映上来,让谈择的表情看起来更加阴沉。

有佣人在走廊的尽头徘徊,估计想来开灯,但是他们的谈话似乎不太愉快,便没有人敢上前。

谈择:“我不会像你想的那样,感恩戴德地抱着他们哭的,段文方没有资格侮辱我的养父母。”

段需和:“哥哥会去……”

谈择:“还有所谓哥哥,前几天还在一张床上缠着我没完没了地要,说想要怀孕,你能给我生什么,怪物吗。”

直白的话语让段需和的面部表情都变得僵硬,很难再保持那份为人兄长的从容,嘴唇开合半晌才艰难出声:“小谈,命运爱开玩笑,我们之间的匹配度太高了,导致了这种意外……我不是推脱责任,这肯定是我的错,毕竟年长你这么多,我应该事先预防这种情况发生的。”

谈择淡淡地说:“你很后悔是吗。”

段需和忏悔:“我当然,但是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错而惩罚你自己,我们都要走出来向前看,你可以惩罚我,小谈,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谈择定定地看着他,段需和第一时间就想到,如果谈择希望他去死呢。

那他们之间的龌龊算真的消失了,人死如灯灭,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谈择解气。他明明还在之前觉得去死也可以,现在居然开始害怕了。

他不想死,弟弟刚找回来,他想要一直陪在段然身边,看他上大学,结婚,做自己感兴趣的工作,过每一个有意义没意义的节日。

不知不觉他又要掉眼泪了,不想这样,不想在弟弟面前哭,虽然已经哭过几百次了。

过了很长的时间,谈择冷声说:“我要你现在,离我远一点。”

谈择整天待在四楼,很少下来,段需和让佣人把饭送到房间里面,但是谈择却没有接受,还是会下来吃饭,虽然他连一眼都吝啬看他,却每天准时准点跟他坐在一张桌子上面吃饭。

段文方基本上不回家,而乔镜华吃特质的营养餐,时间很不规律。长长的桌子上面只有他们两个人,隔着银河一般的距离,餐厅里安静得只有碗筷轻轻碰撞的声音。

段需和在冷战中明白一个道理,破碎的家庭就是这样的,合不来的却又被亲属关系绑在一起的几个人,只有在维持生命基本体征的时候会聚在一起,像远古部落里面约定俗成的规矩。

只要能看一眼弟弟也是好的,不过段需和不敢太明目张胆。

他偷偷往谈择的房间塞了一把现金和几张银行卡,那是他自己的钱,虽然说段文方也给他安排了岗位和工作,但这并不是段需和理想的事业规划,他自己开了一家做室内设计的工作室,赚得肯定比不上家里的工作,但是做喜欢的事情总是要更开心。

他也要回去工作了,还要养弟弟呢。

段需和刚进公司,就看到工位上“尸横遍野”的样子,现在刚过午休时间,多睡一会儿也是人之常情,轻手轻脚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过了一会儿,外面热闹起来,丽莎陪着笑脸来敲门:“老板,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下,茶水都没沏,您想喝什么?”

段需和:“不用那些,把文件都拿过来就行。最近我看工作记录上面大家经常加班,挺辛苦的,三点我们开会,今年第三季度快收尾了,做一个简短的总结。开完会就下班,通知下去。”

丽莎忙说好,过了一会儿,在带来文件的同时,还是端了一壶白茶进来。

她把文件平整地铺开,又反反复复地整理茶几,段需和也没有驱赶她,丽莎最近在升职考核,想表现也很正常,不耽误正常工作就行。

犹豫了半天,丽莎才慢吞吞地开口:“老板,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要跟您说。”

段需和抬起头看她。

“您弟弟昨天过来了。”

段需和很是惊讶:“我弟弟?”

谈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在家里绣花一样,怎么可能到这里来。

丽莎:“对,他说总是联系不上你,我就说咱们也是一样的,您忙别的事情去了,然后他就吩咐我,您来的时候通知他。不过我觉得,虽然他是您的家属,但是毕竟不是我的老板,这件事情还是要经过您的同意。”

听到“好长一段时间联系不上”,段需和才意识过来,说的并不是谈择,应该是钟旗来过了。

他高考刚结束,成绩非常优异,但没有去首都,而是选择了省内最好的大学。段需和尊重他的选择,奖励了他五十万让他出门旅游,他说不想自己一个人去,可也没什么朋友。

段需和虽然把钟旗认作弟弟了,却也知道他性格上存在缺陷,为人处事比较极端,他总是说班上同学的不好,不过说出来的案例,段需和觉得都很正常,这个年纪的小孩有几个不吵吵闹闹。应该是因为小时候家庭环境的影响,让钟旗比较缺乏安全感,还有一些强迫症,段需和让他接受心理干预,毕竟现在钟旗基本上只听他的话。

已经打过三四个电话了,无非是想让段需和陪他一起去,但是段需和哪有时间,六月初接到新的通知,他就一直在跟污点证人那边扯皮,让那些人吐出点东西来有点麻烦。

他也没有心情跑出去旅游,现在他的首要任务就是回去毕恭毕敬地看谈择的脸色。

虽然说都是弟弟,但终归是不一样的,段需和也觉得有些对不起钟旗,对丽莎说:“可以告诉他,但是他说了什么,也要让我知道。”

丽莎领命行事,钟旗一收到消息就说要过来。

二十分钟不到,他没有敲门就走了进来,少见地带着笑,站在段需和的办公桌前,手不停地翻动文件,却没有低头去看。

钟旗非常高且瘦,长着一张苍白的脸和特别薄的两片嘴唇,说话的时候总是不怎么张嘴。如果不总是耷拉着眼皮看人,也是有几分英俊的模样。他之前一直喜欢啃手指,啃得都不成样子了,段需和花了很多时间帮忙矫正他,给他吃糖,还给他做了黑色的指甲,涂上苦药。总算是戒掉了,但是他看到段需和就不由自主地抿起嘴,有时候还会做咀嚼的动作,新的毛病是更难改了。

“段哥,我这几个月打工赚了点钱,想要请你吃饭。”

钟旗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打开给他看。

段需和很意外:“打工?为什么要去打工,不是让你出去玩吗,是做什么的,辛不辛苦?”

钟旗摇头:“一点也不辛苦,段哥,我永远记得你的恩惠。你花在我身上的钱,以后都一定会千倍百倍还你的,为了你我也要出人头地。”

段需和拿出手机又给他转了一大笔钱,还让他看卡上的余额,那么多个零:“真的没有必要,我只希望你健康平安,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就喜欢跟着段哥!”钟旗笑起来还有些憨厚,段需和看着也笑了,这是他选择成为的家人,谁说又不算深刻情谊呢。

他总是说:“段哥,真希望你能早点找到你的弟弟。”

只要他说这句话,段需和就会像收到巨大的感动那样,摸他的头发,握他的手。

但是这次没有,这次段需和只是微微笑着:“小旗,或许真有你祝福的一份力量,我找到然然了。”

钟旗缓缓睁大了眼睛:“是吗。段哥,你确定就是你弟吗,不是像跟我一样……弄错了。”

段需和点头:“这次真的是对的,已经检验过了,你们年纪差不多,下次见面一起玩好吗。”

钟旗像是调动自己的全身肌肉,才努力作出了大笑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辛苦。

他说:“当然。”

钟旗在段需和的办公室的里面一直等到他下班,说要带他去很好吃的餐馆。

既然他已经攥着好不容易赚的打工钱来找了,段需和不可能拒绝。

在外面吃也挺好的,确实跟钟旗都好长一段时间不见了,况且他不回家添堵,谈择一个人吃饭可能还更有胃口些。

钟旗所说的餐馆在小弄堂的最里面,虽然小,但收拾得很干净。

尽管如此,钟旗还是在段需和坐下之前把凳子桌子都用湿巾擦了好几遍。

他的洁癖表现得很奇怪,自己不算特别爱干净,反而不许段需和沾上灰尘。

段需和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给谈择打个电话,对面没人接,他只好编辑了一条信息,说晚上不回去吃饭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

钟旗:“是给段然打吗。”

段需和笑笑:“他现在名字还没有改回来,叫谈择,谈心的谈,选择的择。认亲这么大的事,他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接受,你见到他的时候留心不要叫错了。”

钟旗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重复了一遍:“不能接受?”

主要是不能接受段文方的态度吧,谈择的性格令他感到失望,不过他对谈择来说也不是一个非常理想的父亲,这些家事终究是不为外人道的,只打着哈哈就过去了。

钟旗提议:“如果他一个人在家,不如也叫过来一起吃。”

段需和一时之间竟然笑出了声,因为他想要是谈择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觉得他脑子有病,都闹到这个地步了,还有这种妄想。

他无奈地说:“小谈……他不会来的。”

“他不愿意来跟你吃饭?”

那语气,好像跟他吃饭是多大的荣幸一样。

听别人话里话外意思说谈择不懂事,段需和又忍不住为弟弟说话:“他刚来这个家,都还在磨合,小孩子嘛,闹脾气也很正常,我正想着怎么哄他呢。小旗,你跟他年纪差不多,身边的同学一般都跟父母要什么呢?我跟你们毕竟有代沟,很多事情不太清楚。”

虽然说他们兄弟之间的问题……比普通家庭大多了,但那也要解决,总不能真老死不相往来吧。

钟旗手中的勺子反复地按压着面前那一盘肉沫,把肉渣都压成浆糊了,也一口都没有吃进去。

他始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吃完饭,段需和没有推阻,让钟旗买了单,亲自开车送他回家。钟旗住在他位于大学城附近的一套房产里面,刚搬进来不久,想着以后读大学走读也很方便,钟旗的性格不适合住宿舍。

“上来坐一下吗。”下车以后,钟旗敲了两下车窗,“我还有话想跟哥说。”

段需和看了眼手机,全是无关紧要的消息,谈择自始至终都没有回信息,他现在归心似箭,只想回家看弟弟。

“下次吧好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以发消息给我。”

既然刚才不说,想必也不是很紧急。

钟旗也看着他的手机屏幕,不知道能看到多少。

他的手慢慢离开了车窗:“路上小心。”

从大门进去,可以看到看到餐厅的灯是灭的,只有黑黢黢的一扇窗框。

段需和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难道还会等他吃饭不成。

真要这样,饿到了,他肯定比谈择还生自己的气。

他把车钥匙给了佣人,不要人端茶倒水,自己进门换鞋,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灯光恍恍然涂满一角而已。

那里的搁架上有几株乔镜华的兰花开了,段需和忍不住凑过去瞧个新鲜。

花的香味若有似无,非常浅淡,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才高贵清雅。

如果特别热切浓郁,反而让人觉得头痛,反倒成最廉价的东西,甚至惹人厌烦。

段需和观察了良久,拨弄了两下叶子。

这花很名贵,身价高的,无论人还是别的什么,都不会好养活,他也不敢多碰,别给害死了,惹得妈妈不高兴。

他抬腿往楼上走,突然发现二楼茶桌边有一个人影,差点把他魂都吓出来了,忙按亮手边的灯。

谈择面无表情地坐着,架势跟阎罗判官审犯人一样,感觉下一秒就要推出狗头铡把他按律问斩。

段需和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怎么啦小谈,坐在这里干什么?”

谈择没说话,他只好揣摩圣意,先试探着汇报行踪:“今天家里有什么事吗,妈妈在家?你跟她说话了吗?”

……

“我回公司上班了,嗯……都挺好的也没什么乱子,等发工资了给你买衣服好不好?”

……

段需和左右看了看:“你记不记得,之前在医院说起过,我还资助了一个跟你遭遇很像的一个弟弟,今天就是跟他在吃饭,还说下次有机会你们可以见面交个朋友。”

谈择终于瞥了他一眼,但是一个字也没说就走了。

段需和茫然地站在原地,叛逆期小孩的心思比双色球还难猜,可能他只是喜欢这里的风景,喜欢这个位置,不过在一片黑暗中坐着还是挺瘆人的。

谈择能够这么空闲坐在厅中的日子也很快结束了,段需和为他办理了转学手续,很快开学,进入了高三生活。

怕他跟不上或者适应不了新环境,段需和总是想去学校看他,但是他知道这是做家长的大忌,这种事情小孩不同意,肯定不能擅作主张。

但是谈择的成绩非常好,是段需和曾经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到达的那种好。

有些东西可能是天生的,岑娇没有给他的话,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费力气。

成绩虽然说在社会上的作用不像学生时代那么大,但是确实是这个年纪证明自己最简单的方式,起码段文方承认这份成绩。

他之前有放出风声说小儿子找回来了,但这仅仅只是传闻,现在他要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为此准备了一场宴会,为失散多年的段然接风洗尘,虽然被接的当事人前一天才知道这件事情。

谈择不关心这件事,他虽然住在家里,却还是像一个局外人那样。段文方也不在乎他是否关心,他本人的意见在段文方眼里根本不重要。

段需和眼中的爸爸不是这样的,段文方好像在大儿子上面花光了所有耐心,段需和甚至觉得他对找回这个弟弟并没有那么惊喜。

段文方习惯了尽在掌控的生活,正巧段需和喜欢被掌控,他在段文方的安排下念书、工作,跟他交好的合作人的儿子恋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最适合段文方的儿子,比刺头一样刚接回来,不服管、也管不了的谈择适合得多。

但是谈择仍旧是他明面上,唯一亲生的儿子。

佣人第三次来敲谈择的房门,说段文方催他过去。

谈择根本没有理会,把音响的声音放得很大,里面随机播放最吵闹的音乐,他对这没什么兴趣,仅仅是作为一种反抗的手段而已。

在过去,他从没有多余的时间腾出来鉴赏音乐,他需要不停地努力才能够赚到全家的口粮并且不至于放弃学习,食物是当下生存的条件,学习是未来生活的希望,他就活在这两件事之中。

现在他的房间比过去的整个院子都大,装满了段需和买来以为他会喜欢的那些东西。

从巨大的落地窗望下去,能尽览整个花园,不仅有修剪漂亮的灌木、巨大的泳池、还有形状千奇百怪的灯柱、以及灯柱之中被镂空得以豢养鲜艳的鹦鹉。

除此以外,为了筹备明天的宴会,草坪上还添置了很多桌椅和莫名其妙的塑像。

段需和倚靠在其中一尊上面,把手中的水球抛向泳池,泳池上面有一个灵活的小机器人,能够捡球再丢回来,像一个兢兢业业的球童。

球上连带的水把段需和的衣服沾湿了,他今天穿着一件领子带有花纹的衬衫,风吹过紧紧粘在他细瘦的腰身上,不过里面还穿了一件白色的贴身衣物。

他的后颈上贴了一条阻隔贴,可能是不太舒服,段需和总是伸手去碰。他确实应该防范一下,人多的场合保不准就有alpha或者oga,如果闻出来他身上有刚找回来的弟弟的信息素,这可比机器人抛水球精彩多了。

段文方终于放弃了面对面交谈,打来电话,谈择开了免提,在主场嘶哑的吼叫声中,段文方心平气和地说:“段然,整个段家以后都是你的,到时候你想在每个房间播放摇滚乐都行,但是明天你要配合,不可以胡来。”

“都是我的?”谈择冷笑了一声,“段需和呢。”

段文方:“哥哥的那一份,我肯定会分好给他的,他拿到的跟你比不了,但是他不会有一句怨言的,你应该也知道哥哥是什么样的人。你以后要照顾他孝顺他,这个家才能走得长远。”

段需和把水球扔远了,机器人追不上,死机了,在水面上转圈圈。他找了新的游戏,挽起袖子,抓了一把鸟食伸进镂空的灯柱中喂,他的手腕像雕琢的白瓷一样漂亮,歪着头不知道在跟鹦鹉说什么。

可能明天有机会听到,如果鹦鹉会学舌的话。

梁太太早早就登门了,靠着半个亲家的关系,一路闯进了乔镜华的花房,先问小儿子,再问大儿子。

“找回来就好,平安无事就是菩萨保佑,过去的都可以弥补,只要身体康健就好了,这个可填补不来呢。”

梁太太揩了一把不存在的泪花,自说自话频频点头,仿佛这样就能句句都是真理。

乔镜华笑笑:“是啊。”

“这么说来,确实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这就好啊。”梁太太很是喜悦一般,睁大了眼睛,继而有神秘地说,“老梁有一个表侄女,三岁的时候被生母偷偷抱走了,十八岁到了,供不起又送回来,可惜那女孩整天在山坳里待着,只会洗衣做饭,连跟人说话也不太敢,在家里养着都糟心,只好打发了点钱给她。”

乔镜华道:“确实可怜。不瞒你说,段然刚回来,也是有些问题在身上的。”

梁太太凑近过来:“什么问题啊?”

乔镜华:“脾气特别坏,逮着谁骂谁,连我和文方也一起骂,一琴,你可要小心他。”

梁太太讪笑着:“哎哟,这可真是……真是……”

乔镜华拿着一把精巧的小剪刀,把盆景中多余的枝叶剪去,又拿了一根木枝过来,似乎并不在乎她要做出什么评价。

佣人端了茶点心上来,梁太太每样碰了一点,才开始讲到段需和。

“好一阵子没见到需和,我一问,才知道梁苛跟他居然吵架了。我赶紧教训他,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斗嘴而已,需和毕竟是弟弟,他不知道哄着点,竟然还敢置气,一点不像样。所以我今天命令他一定要过来给需和道个歉,都是一家人,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闹得生疏了。”

乔镜华伸出食指来点了点桌子,笑道:“噢,你叫他来的?”

“那是肯定的,梁苛做得不好,我们做父母的,当然也有责任在身上。”

梁太太扶了扶那副精巧的银边眼镜,谦虚地说。

乔镜华把修剪完的盆景放到一旁,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我最近也听到一则传闻,同样是长大了以后才把孩子找回来,原来是当年刚出生,就在医院抱错了,养的不是亲生的。”

梁太太唏嘘不已:“这种事啊,说起来像剧本,现实里还真有呢?”

乔镜华:“是啊,不过家里那个就算是别人家的,到底养这么大了,送回他穷爹穷妈那里也是受苦,怎么舍得呢,你猜最后怎么办。”

“怎么办?”

“干脆嫁给了亲生的儿子,这下子就不用操那些心了,喜事成双。”

梁太太脸上的笑容挂又挂不住,拿也拿不下来:“这,这怎么说也算是兄弟姐妹,说出去多不好听,要被人在背地里讲闲话的呀!父母难道真的愿意看到他们这样?”

乔镜华举起手在空中轻轻下压了两下,示意梁太太不必这么激动:“日子到底是小孩在过,别说外人的闲话,就是父母唠叨的那些,也是不重要的,关键还是看他自己舒不舒心,喜不喜欢。一琴,你说呢。”

梁太太还没来得及说话,门被推开了,段需和同外面微凉的风一道进来,他听说梁太太来了,知道乔镜华不太喜欢她,便来说些好话。

他热情地说:“阿姨,这么早就来了,我陪您去外面坐坐好吗,我刚好有礼物要送给您。”

梁太太刚站起来,乔镜华就说:“需和,我跟梁阿姨还有话要说,你自己去玩。还有,弟弟早上很早就出去了,去办一些手续,不知道回来没有,要是有空,你就去找他。”

或许是因为早起还不太清醒,他没来得及贴上阻隔贴,在听到乔镜华说的话后,下意识就用信息素去找他的alpha,信息素告诉他,谈择就在附近,便说:“他回来了。”

乔镜华有点惊讶:“是吗,你见到弟弟了,他在做什么,吃早餐吗?”

段需和愣了一下,其实是很好糊弄的问题,但是他太不会撒谎,不由自主地磕吧起来:“不。没有……我刚才……”

梁太太也一直紧紧地盯着他,叫他更紧张说不出话来。

乔镜华却没有再深究,示意他不必说了:“没关系,不知道的话,就帮我去看看他在干什么,一会儿再来吧。”

段需和同手同脚地退出房间,决定以后再也不要撒谎了,可是怎么可能一辈子只说真话?还是多练练吧。

能感觉到谈择的信息素越来越近了,好像在往这里来,段需和站在楼梯口,心里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默默倒数了三个数之后,谈择竟然真的出现了。

他从门进来就直接对上了段需和的视线,就好像知道他的位置一样,不过只看了一秒就转过身离开了。

段需和先回到房间贴好了阻隔贴,在那之后就没办法找到谈择了,到处问都说没有见过,直到快入夜的时候,他从外面接了两个阿姨的妹妹进来,才看到谈择在人群的正中间,段文方甚至站在他的身后。

谈择不再是站在破旧不堪的楼梯上,隐没在黑暗中警惕观察着来客的小孩了,他穿着正装神情自然地同那些来客交谈着,他本来就是万中无一的焦点。

段需和的胸腔像塞满了热气球,感动得无以复加。

从他看到段然降生的那一刻开始,教他说话写字,教他认识自己这个世界,教他懂得基本的道理时,就在等他长大成人的这一刻。

就算没有他寸步不离的陪伴,谈择也好好长大了,他真的是一个很伟大的小孩,段需和更为他感到自豪。

他带着幸福的微笑站在角落里久久注视着,直到一双手搭上他的肩膀。

“需和。”梁苛今天打扮得特别花哨,梳了一个黑亮的背头,显然他也觉得自己很迷人,声音压得很低,“找了你好久,能聊一聊吗。”

从村里要离开的时候,梁苛咬死谈择不是他的弟弟,段需和听不了这个,两个人不欢而散,之后就一直冷战。他偶尔看到梁苛在朋友圈分享,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运动,有人在下面问“嫂子呢”,他回复说“犯错了,惹他不高兴,在惩罚我”。

大概是发给他看的,给他一个台阶下。

如果是以前,就算梁苛什么都不做,段需和也会先求和的,毕竟冷漠只会不停地伤害彼此相爱的人,但是现在他太忙了,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办法把恋爱和梁苛视为生活的重心,这对梁苛是不公平的,他应该让他知道。

他们两个确实应该好好聊一聊。

梁苛端着一杯酒,段需和跟着他来到了阳台上。

天已经完全变成了幽静的墨蓝色,段需和探出身体远眺,闻到夏玉兰和无花果叶的青涩香气,遥远的山坡像一颗吸纳所有光亮的绿宝石,镶嵌在重重黑影叠成的天幕上,微弱的星芒时隐时现。

沉默是感情已经出现裂痕的恋人之间最常见的开场白。

段需和的余光中是梁苛的侧脸,好看的脸孔总是让他的心沉沉地跳动,这样的偏爱让他对他感觉到亏欠。

他说:“梁苛,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我出轨了。”

平静了两秒过后,梁苛发出一阵笑声,甚至手抖到酒都洒了下去。

“不可能。需和,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你不会做这种事的,这对你来说根本没有必要。”

梁苛轻柔地抚过他的鬓发:“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段需和:“因为我说的是真的,虽然不是我的本意,意外发情很突然,但是我确实出轨了,我跟别的男人上过床,在我们交往的期间,我必须向你坦诚,因为这是相伴一生最基本的事情。我不能奢求能够得到你的原谅,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尊重理解。对不起,梁苛,我们总是互相道歉,比对彼此说爱的频率多得多。”

梁苛看了他一会儿,才说:“他是谁?”

段需和认为他应当保护无辜者的名誉,并没有回答。

令他感到安心一些的是,梁苛并没有特别愤怒或者悲伤,只是反应了一会儿,进入了思考。

段需和耐心等着他的回复,不过在那之前,梁苛从口袋中拿出了一包烟,从中取出了一根,并没有放进自己口中,而是递给了段需和:“想要试试吗。”

细长的烟身有点像女式香烟,上面还有橘黄色的花纹,看起来很有欺骗性。

“我不喜欢烟的味道。”虽然这么说,段需和还是接过了,毕竟他现在是道歉的姿态,只要梁苛的要求不是太过分,他都愿意答应。

打火机举到了段需和面前,跃动的闪闪火光邀请他,最终还是点燃了一头。

的确有一些香橙的味道,不过烟味还是很重,就像沾满灰尘的旧报纸,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喜欢这种味道,很快吐了出来,弥散在夜幕中。

他半开玩笑地说:“你答应过我不抽烟了,我还以为你是真的戒了。”

梁苛把玩着那枚打火机:“是真的,给你带的,我只是觉得你抽烟会很漂亮。”

这句话很像终点,段需和觉得梁苛也意识到了,他们或许不会再在一起了。

他突然往段需和身后看了一眼,说:“你弟弟来了。”

段需和笑了笑:“不可能。”

他扭头看过去,外面没有任何人,谈择现在应该特别忙,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的。

“但是你还是看了,因为只要是跟你弟弟有关的事情,都会让你付出全部的注意力。”

一支烟的时间很短,段需和看着他熄灭了:“我们已经为此讨论过太多遍了,我仔细想过,其实是没有对错可言的,只是不合适,因为我也没办法改变,我也不应该要求你改变。”

梁苛把烟头接了过来:“为什么?”

段需和没有听懂:“什么?”

梁苛:“你为什么不要求我改变。”

段需和想说,因为我就是这样的性格,不喜欢改变别人,这样对谁都好,不会冒犯到别人,也不会让自己失望。不过他再往深处去想,想要检讨自己为什么把恋爱谈成这样子,他才觉得,其实是因为,他不需要梁苛改变。

至亲至疏,弟弟早就丢了,段需和在遇到梁苛之前就围着段然打转,梁苛也不是第一天喜欢热闹,喜欢在外面交朋友,段需和觉得他不用变,其实是觉得这不是爱情中的重点,因为他最关心的只是梁苛的外表。每每打电话就特别容易吵架,这样肤浅虚伪的喜欢,怎么可能长久。

梁苛却没有追究这件事,他甚至说:“需和,如果我们已经认定没有出口的话,是怎么都找不到路的。你既然说了,是发情热意外导致的,我是没有资格计较的,这件事到底是我在意,还是你在意。”

他依然决定挽回这段感情:“你想让我对你说分手,不会的,需和,我永远不会说的,除非是你提出来。”

风渐渐起了,这里不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临走,梁苛突然凑过来想要亲段需和,他被吓得直退了几步,靠到露台另一边的栏杆为止。

很小的插曲,毕竟不是浓情蜜意的时候,这行为确实有些突兀,梁苛也只是尴尬地笑笑。

可段需和却忍不住一直想这件事,经过昏暗的走廊时在想,在人群中谈论新能源也在想,宴会直到深夜,不同的人换不同的地方说话,硕大的吊灯在他的背后熄灭的那一刻,他还在想。

乔镜华从小就喜欢抱他,可能因为段需和是缺少关爱的小孩,需要拥抱来拉近距离。

这也导致了段需和很喜欢跟亲近的人身体接触,他喜欢感受到另一个人温热的皮肤,他喜欢牵手,喜欢拥抱,也喜欢接吻,毕竟还没有分手,就算是出于礼仪,段需和觉得自己也不应该有这样唐突的反应。

他觉得这样对梁苛有点太坏了,一时间分也分不干净,显得他亏欠良多。

还是不要再见面了,直到梁苛同意分手为止。

段需和盘算得好好的,路过走廊的长窗又被吓一跳。

有个人朝着外面站在那里,只有脸上有微弱的光亮。

不过他只犹豫了一秒就认出来,这是谈择,弟弟的身影他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随着他的走近,谈择略微转过身来,段需和看到他戴着耳机,应该是在与人通话,只是他不怎么回答,很久才“嗯”一声,看起来就像是无所事事地站在这里。

怕打扰到他,段需和小心翼翼地想要离开,谈择却把电话挂断了。

黑暗中只有一抹月光照在他英俊的脸上,一切就像回到了那个没有电灯的阁楼,同样的月亮,透过不同的窗户。

正装非常适合谈择,看起来点点头就能谈成十笔大生意,可段然明明还是个孩子,这种反差让段需和觉得很可爱,他叮嘱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也不开灯?去加件衣服吧,晚上气温低。”

明明他自己穿得更单薄。

段需和也并不指望谈择跟他说话,不被嫌唠叨就不错了,但是他闻到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忍不住又添上一句:“怎么喝酒了?”

话音未落,他想起按段然的生日来算,谈择已经成年了。

谈择在他心里是永远不会长大的,因为从出生就看着还小那么多岁。

但是在过去那几年,在满是尘土的山村中,谈择已经承担起养家的任务了,他比段需和早熟得多。

他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这么跟谈择说话。

谈择一直没有说话,段需和也不觉得有什么,弟弟还在生气,不想理他,他识趣地想要离开。

背后的人说:“你不是我哥。”

段需和愣了一下,缓缓地转过身。

他看到谈择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并不像在生气,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在这样的晚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明面上的言语,暗地里的掩饰,有什么人跟他说了,不,也有可能是他自己看出来的他很聪明。

这确实是一个事实,段需和突然意识到,他从来没有跟谈择说过这件事,谈择应该一早知道的。

完蛋了,段需和简直不敢想谈择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明明是领养的,总是以哥哥自居,还不告诉他这件事,跟不怀好意的杜鹃一样。

他能怎么解释呢,对不起,我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一员,但是绝对不会抢走属于你的东西。

段需和:“对不起……”

谈择突然打断他:“你妈妈说……”

不是我妈妈,段需和心里想,是你妈妈。

“她说什么?”

谈择久久地看着段需和,好像这场谈话就此为止了,指望他继续不过是段需和一厢情愿。

直到段需和又问了一遍,他才说:“她说是为了自己的小孩才领养你的。”

这显然是一句非常伤人的话,但是段需和没有伤心,他甚至忍不住笑了:“是吗。”

就算段需和去询问上帝,问他世间的真理和妈妈心中所思所想,上帝这么回答他,他也不会相信的。因为乔镜华是世界上最爱他的人。

谈择说谎的原因他也能理解,小孩希望家人更喜欢自己,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他没有安全感,以为段需和比自己更重要,才让段需和感到心疼。

他想了一会儿,说:“这么说,妈妈觉得是我把你招来的。”

说到这里他越来越开心:“你还这么小,记得上辈子的事情吗,你是不是跟我来的?”

他也变成了乱说话逗小孩的大人了。

谈择只是看着他,等他安静下来,改口说:“她说让你和那个男的分手。”

这下段需和笑不出来了。

乔镜华一直不喜欢梁苛,虽然他觉得她不会让弟弟来说这件事,但是可能也在谈择面前说了一些不好的话。

小孩说什么,都是从大人那里学来的,这件事大概不假。

段需和本来觉得这是他和梁苛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他已经这么大了,不应该让乔镜华操心,便很少说起。

但是弟弟提起来了,他肯定要回答,而且听起来谈择也不太喜欢梁苛。

段需和:“我会跟他分手的。其实我们本来感情也一直有问题。”

“是吗。”谈择没什么感情地说,“我看你们关系挺好的。”

段需和更确定了,谈择就是不喜欢梁苛。

“小谈,为了你,我也肯定不会跟他在一起的。”

分手了可以再找,弟弟只有一个,没有什么比谈择更重要了。惹得弟弟不高兴的事情,段需和肯定不会做的,就算是恋爱结婚也一样。

或许因为他没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或非他不可的恋人,也有可能因为弟弟在段需和生命中的比重已经太重。

一个人的精力和时间是有限的,他已经投入到其他地方,就算非要跟梁苛走下去,梁苛也不一定愿意。

谈择却突然像听到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为了我?”

他大概并不想成为段需和感情中的理由,段需和完全可以理解,毕竟接受了这份“馈赠”,可能就会在以后成为“绑架”他的筹码。

哥哥都为了你跟前男友分手了,你怎么还计较这点钱……之类的。

他还没来得及收回不妥的言论,谈择已经不客气地捏住了他的脸:“你现在说这个不觉得太晚了吗,我看根本就是在撒谎。”

段需和可以对天起誓他说的句句属实,当他看着谈择的眼睛的时候,突然觉得弟弟并没有真的很生气。

远处有人走过来了,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她们谈论着一对刚分手的恋人,惋惜完,又聊起了今晚宴会上的同龄人,其中一个穿着长裙的女孩对谈择的印象十分深刻,不吝溢美之辞赞扬了他的外貌。她们越来越近,段需和觉得自己现在的姿势不适合打招呼,稍微退后了几步,两人一同陷入了帷帐般厚重的窗帘之中。

谈择并没有反抗,黑暗之中,距离消失了,有一瞬间段需和觉得有什么轻轻蹭过他的脸,像层叠的布料,也像弟弟的手指。

谈择的呼吸声也变重了,几乎就在段需和的眼前,近得就跟要接吻一样。

梁苛要亲吻他的时候,段需和非常惊诧地躲开了,跟弟弟这样贴在一起,他却没有排斥,或许因为他们的确曾经久久地黏在一起。

在雨声中,热汗里。

褪色的记忆重新在段需和的脑海里变得鲜明,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在处理感情的问题上,他的确犯了一些毛病,他不是常理中的好哥哥好恋人,事实上,他什么都没做好。

谈择的手指用力,捏得他的脸都有些痛了,气声探触在耳边,似乎谁也不想被外人发现。

他说:“你以为这样……”

这次是真的没有后文了,沉默和两个女孩走后,谈择也立刻抽身离开。

段需和问他:“妈妈到底说了什么?”

也没有得到回答。

四点钟的天还是朦朦亮,段需和已经走到了半山腰。

他只睡了三个小时,十二点钟准时到山脚下,在崭新的一天开始之时,向曾经祈求过愿望的神山还愿。

什么都做了,人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求神拜佛。

他捐了很多钱,为神像塑金身、添金柱,买门槛供上香的人践踏,如果他真的有什么罪恶害得家庭离散,或许通过虔诚地散财洗清了。

无论如何,弟弟回来了,段需和宁可相信世上真的有神,通过记载的罪恶,或者心脏的重量来裁决人的一生,那也比变化莫测的命运要好。

段需和是纥山寺的贵人,就算按道理来说,神仙肯定会保佑。不过段少爷毕竟肉体凡胎,又被养得白嫩纤瘦,要是在登山还愿的过程中有什么三长两短,住持也不想活了。叫了平时接待他的两个小沙弥紧紧跟着,在必要的时候搀扶一把。

好在一路都平安无事,段需和只在中途停下来喝了两口水,两个“随从”自己也满头大汗,还给他扇风倒水,代替他不间断地朝西诚心参拜。

过了山门,迎上来一堆人,抬着轿子来接他,段需和哭笑不得,赶紧拒绝了。

他在茶堂吃了点东西,就到主殿拈香礼佛,一个人跪在粗布团上,头上是怒目而视的天王,踩着绝望挣扎的恶鬼,面前是沉静慈悲的佛。

后边的藏经阁传来僧人整齐响亮的诵经声,段需和拜服在地,额上是冷硬的青砖。

段然在做什么呢,他应该还没起床,但是快了,起床以后去学校念书,做题——弟弟很擅长这个,或者跟朋友们玩耍,他相信段然也会很受欢迎,他长得好又这么优秀,谁会不喜欢他?

段需和从现在想到过去,又从过去想到未来,最后他恳求,如果能听见他的所思所想,看到这么好的孩子,一定要保佑他平安。

早上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前殿渐渐传来人声,段需和在他们进来之前就起身离开,几个小时竟真似弹指一瞬。

其余时间他漫步在山林之中,或者在自己的房间中看书。

那两个小沙弥会给他送饭,打扫房间。

一个叫净尘,一个叫净缘,七八岁的年纪,都是孤儿。

段需和第一次来的时候就私底下问询:“怎么没有人收养他们呢?”

得到回答是都有娘胎里带出来毛病,净缘有一只耳朵听不见,净尘有先天性心脏病。

于是段需和懂了,这里是另一个孤儿院,他便选在了这里投钱求神。

净尘的性格比较活泼,总是闯祸,或者干活的时候偷懒,被罚跪他就跑来找段需和,段需和觉得小孩子调皮不是大事,留在房间里看书或者让他讲解经文。

净尘问他:“您早课的时候一直跪在殿里吗?”

“是啊。”

段需和用胶水粘补散落的书脊,这本志怪甚至是手抄本的复印件,都不知道多少年了,恐怕经过了不止一百个人的手,已经变得破破烂烂。

“您也可以悄悄偷懒,早课的时候大师父们都在禅堂,没人会去抓你的。”

净尘给他出馊主意。

段需和看到他,就想起谈月梨,他好几次找人去村子里接她,却被告知谈月梨已经不住在村子里了,段需和想大概是谈择把她接走的,不知道谈择什么时候才能跟他说这件事。

他对净尘解释说:“我不是因为大师父要检查才跪在那里的。”

净尘说:“噢,你是大人。那么,你是为了菩萨保佑跪在那里的是吗,要我说,只要是好人,就不用行这些礼,菩萨要你总是跪着做什么用呢。”

段需和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是啊,所以我是为了自己跪在那里。”

净尘双手握拳敲他的膝盖:“那我帮忙按摩一下。”

段需和捏他圆滚滚的脸,突然有人闯了进来,净缘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你不许……不许……”

钟旗穿着一件黑色的冲锋衣,头发刚剃过,贴发根的短,还背着一个双肩包,看起来就像登山路过那样。

段需和有点吃惊:“小旗?你怎么来了。”

他跑到这里的事情只跟父母说过,他倒是也很想跟弟弟说,不过谈择根本不理他,况且这种事情,也没必要让他知道。

净缘拍了拍裤腿:“怎么不听我说话就闯进来!”

小旗确实太有自己的主义了,之前在公司也是,他要做什么事情没人能拦得住,他一旦钻了牛角尖,就算是小事也不达目的不罢休,段需和怕他这样会很累。

还没开口,钟旗就很兴奋地说:“段哥,我给你带了礼物。”

这就另当别论了。

段需和为自己刚才还想要批评他感到惭愧,多好的孩子啊。

钟旗把双肩包取下来,递到段需和面前打开。

给在寺院里借助的长辈会带什么呢,段需和想可能是食物,也有可能是新奇的玩具……不会给他带了小动物吧,他可养不好,恐怕要麻烦净缘照顾。

然而钟旗从里面捧出了一束花,明黄的花瓣柔顺地交叠在一起,像一顶帽子。

段需和愣了有两三秒,他收到过太多花,倒很少有这样小巧可爱的。

钟旗问他不喜欢吗,段需和当然喜欢,他转过头问净尘:“这里有花瓶吗?”

净尘欢呼雀跃地跑了出去:“我去偷大师父的!”

在段需和从纸袋中取出花的间隙,钟旗问:“段哥,放假这几天能不能跟你一起住在这里?”

他在这里的事,段需和猜应该是乔镜华告诉的,虽然她跟钟旗并不怎么联系,但段文方就更不可能了。

也不敢问,在学校跟人闹不开心了吗,难道刚开学就相处不好?怎么还跑回家找哥哥。

他只说:“你能陪我当然很好,不过这里不是旅游度假的地方,吃穿住怕你不适应。”

段需和是“小孩没必要吃苦”派,师出乔镜华女士。

“不会的,段哥知道我是本来家里是什么样子。”

钟旗都这么说了,段需和也没有拒绝,让人又收拾出了一间房间给他住。

周边已经有其他的香客定下,段需和出资为屹山寺添砖加瓦之后,这里气派庄严很多,来上香的人自然也更多了。

钟旗住得离他有一刻钟的路程,主要因为需要攀爬阶梯。

寺院里五点钟就用晚饭了,吃完又要诵经,差不多八点休息。

段需和虽然每天需要早起,却还是有晚睡的坏习惯,他总是靠睡午觉来弥补。

前院变得静悄悄地,他叫上钟旗来到后院的山路小径,走两步消食,顺便问话。

钟旗却说,大学挺好的,并没有问题,段需和也觉得他似乎心情确实挺好,他不像是很会遮掩情绪作秀的人。

散步和登山区别太大了,段需和很快感觉到疲惫,钟旗却一直很有精神的样子,他就陪着他多走了一段。

分别前,钟旗突然说:“段哥,你出来住,我才有机会孝敬你、伺候你,不然这样的机会都轮不到我。让那两个小孩也不要来了,我会照顾好你的。”

段需和吓了一大跳:“什么伺候!现在哪有这种话,我跟那些帮助我生活起居的人,都是有合同的雇佣关系啊!”

钟旗:“那些事情我都可以做。”

段需和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钟旗这大概是缺少安全感的表现,他必须去付出什么才认为自己能够得到与之相配的东西,他认真地握住钟旗的肩:“你不需要做那些事,你是我弟弟,你只要好好念书,每天高高兴兴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钟旗太固执的毛病还是要配合医生再给他改改。

第二天清晨,他找到住持那里,给好久都没有使用的手机充了电,跟钟旗的心理医生发了几条消息。

早上的时间本来就赶,这样一来,也没空吃饭了,他直接去大殿,怕赶不及上香。

经文已经逐渐烂熟于心,他在心里默诵着磕下头去,并没有看到殿外站着的钟旗。

净缘:“天下所有跟你年纪相仿的人,都是你的兄弟姊妹。”

段需和虚心受教:“所以我们要关爱别人,就像关爱自己。”

净缘:“不,我不是在讲经。大师父说,你是大善人,资助了很多人,我想问你,是把他们都当作兄弟姊妹吗。”

段需和想了想:“我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毕竟我也曾经有过需要帮助的时候,况且这些钱财不是我独自赚取的,也是受惠于我的父母。”

净缘:“那个跟着你一起来的人,你是因为这个帮助他的吗?”

钟旗?段需和想,原来不是跟他讲道理,是要拉家常。

段需和:“当然,他自身是非常努力的,只是遇到了暂时无法解决的困难,我想,有能力的人都会帮他一把。”

净缘摇了摇头:“根本不是这样。”

他又问:“如果他不努力,你还会帮助他吗?”

段需和毫不犹豫地说:“会的,他年纪还小,又没有人教导,不是他的错。”

净缘:“倘若他即便承接你的恩情,却一辈子没有作为,还是怨天尤人呢?”

段需和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他觉得钟旗绝对不是这样的人,起码他是很真诚的孩子,懂得知足常乐,他甚至都不怎么问自己要钱。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并不是为了要他成为多么厉害的人,才做这件事,他只要安定地生活下去,就是最好的回报了。”

净缘似乎在判断他有没有说谎,打量他面部的表情。

最后,他问道:“如果他反过来利用你、加害你,甚至还毫无歉疚悔过之心呢,你还会选择这么做吗。”

听到更加无理的问题,段需和的心反而放下了。

如果说前面像是对钟旗人品的质问,层层递进到这里,反而更像对段需和内心悟道的考量。

他侧过头去,望着窗外在风中轻轻摆动枝叶的巨树,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如果钟旗真的误入歧途,成为不好的人呢?他可能在社会上交到用心险恶的朋友,有可能遇到了经受不住的诱惑,可能仅仅是一时冲动。未来是不确定的。

然而,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坏人,总不能因为这样,就把所有人都消灭吧,站在不同的立场,善恶也是无法准确界定的。

于是段需和说:“我还是会这么做的。”

净缘向他行了一个大礼,他的问题问完了,接下来保持了可贵的沉默。

一整个下午,段需和都在编织绳串,红线与金线交织,用来系给谈择求的护身符。

这种小手工看起来简单,要做得平整却不容易,总是有一些凸起或疏散的地方,就要解开重新来过,净缘一直在边上陪着他。

傍晚时分,钟旗将晚饭端到了他的房间里来。

平时,段需和都是去前院,跟僧人和其他香客一起吃饭的。

他奇怪道:“今天都发饭到各院吗?”

钟旗说:“好像是前头闹起来了,已经在处理,段哥就别出去了,吃完我把盘子端走。”

段需和看他端了很多菜来:“那你们也一起吃吧。”

钟旗只递了一双筷子给段需和,他看着净缘:“你师父在找你。”

净缘并没有搭理他,从袖管里掏出了一只小勺子,段需和拿过来在水杯里洗了一下,才让他用来吃饭。

前院一直都静悄悄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声响。

段需和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吃完饭人都散了,趁着天还没黑,一个人慢慢走到了前殿。

这里一切都和原来一模一样,没有损坏的痕迹,或许只是发生了很小的争执,现在所有人都不在这里了。

太阳西落,殿内的光线也变得昏暗,神像面前摆放着蜡烛形状的灯,与时俱进的供奉,这倒是真正的长明灯。但是四周顶上的诸神就没有这份体恤,他们的面容隐没在暗色里,显得更加愤怒狰狞。正义之神镇鬼,段需和倒不是很害怕,他只怕有什么歹徒潜藏在角落里。那些僧人呢?

“你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段需和猛然回头,他脱口而出:“然然。”

谈择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门口小桌上上香的名册,翻看了两下,并没有计较他的称呼:“你不是每日来参拜,你是住在这里。要出家?”

段需和哭笑不得:“当然不是。”

谈择冷声道:“想一出是一出,总是到处乱跑,就是不待在家里。”

段需和越听越高兴,觉得弟弟关心自己:“你来找我吗?”

谈择:“我来找段文方。”

他不爱称呼父母……也没办法。

段需和只道是在说反话:“爸爸怎么会在这里。”

名册上面确实没有段文方的名字。

谈择皱了皱眉:“他来这山上却没有来找你?”

段需和也反应了一会儿:“爸爸真的来了?”

谈择:“他在这附近扫墓,没有告诉你?”

段需和完全没有听说,不过段文方做事本来也不用向他汇报,谈择可能误会了,父亲虽然对他很好,但并不是那种时时刻刻都很亲近的状态,毕竟他也这么大了,有自己的生活,段文方又那么忙。

他刚要解释,侧门突然走进来一个人。

钟旗缓慢地转动着眼球,将周围的环境收入目光中,他定定地看着段需和:“哥,怎么来前殿了。”

段需和很兴奋地说:“小旗,你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弟弟,之前说过的呀!”

谈择一眼都吝啬给钟旗:“刚刚已经见过了。”

段需和愣了一下:“是吗?”

钟旗堆起一个老实巴交的笑容:“是的,很高兴见到你,谈择。”

谈择还没有驾照,司机在门口等着他,段需和简单收拾了一下,护身符还没有做完,但是弟弟都来接他了,没有什么比弟弟本人还要重要,总不能让他自己一个人回去。

钟旗也搭上了同一辆车,他幸运地享用了单独的副驾驶座,段需和跟谈择挤在后面。

段需和凑到谈择耳边小声说:“你不要生气……”

谈择:“让他滚。”

钟旗笑了笑:“没关系,我知道怎么回去,段哥让我下去吧。”

段需和点点头:“好,这里太偏了,再开一段吧。”

钟旗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他不停地抚摸谈择的手腕,像顺毛一样安抚弟弟。

谈择一直没什么表情,他没有看钟旗,也没有看段需和,让钟旗觉得自己不配与他交流,而段需和不配关爱他。

钟旗把手握得很紧,得以在表面上显得轻松。

段需和为他叫了一辆车,在山底下刚有公路的地方把他放了下去,在路边陪了钟旗一会儿,确认他知道自己在哪里、现在又要回哪里去之后,返回了车上,放下车窗对钟旗挥手。

他长吁一口气,小孩子闹矛盾可真不简单。

“小谈,你不喜欢他吗,放心,哥哥以后就不让他跟你见面了。”

他诚惶诚恐地,怕刚有点缓和的兄弟关系又被自己搞砸。

谈择:“你知道为什么烦他?”

段需和又开始“揣度圣意”,犹犹豫豫地说:“我不太知道,你想要我问……还是,嗯,不问呢?”

他小心翼翼地眨着眼睛,看起来像是被欺负一样。

有的人天生根本不会做哥哥,协商是为了跟人撒娇,流眼泪是为了命人让步。

“你现在说得这么好听。”谈择看起来在恨他,“消失的时候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段需和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小谈,我怕你不想看到我,多说些话害得你心烦。我不可能离开你的,只要你找我,我立刻就回来。”

谈择不听他的花言巧语:“你妈妈告诉我,你总是跪在大殿中,说是为了保佑我平安。”

段需和心里咯噔一下,又开始道歉:“对不起……”

谈择嗤笑:“你对不起我什么?”

段需和:“我不应该做这种迷信的无用功……对不起,小谈,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我,我是没有办法……我只是为了,让我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他垂着头,都没有力气抬起来了,更没有勇气看弟弟憎恶的眼神,他总是什么都做不好。

弟弟却没有接着骂他,而是把他的裤腿挽了起来,看着他腿上添的新伤。

谈择久久没说话,可能在检查他罪恶的证明。

段需和小声说:“我以后再也不自作主张了,我只听你的。”

谈择突然说:“我让你做什么都可以吗,哥哥?”

这声久违的“哥”和段需和记忆中和稚嫩的童音相融合,简直就像努力了一辈子的继父,终于得到了继子的认可一样,他获得了真正的宽恕,感动得都有一些哽咽了:“然然,我……”

谈择没什么感情地说:“晚上来我的房间,不许穿衣服。”

直到下车的时候,段需和的脑袋都还处于宕机的状态。

他转过头看弟弟的表情,谈择就像刚才只是说了“今天晚上一起看球赛”,神色如常,走路稳健自如,并且在段需和差点摔倒的时候服了他一把。

弟弟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段需和没有失忆,他记得自己和谈择发生过性关系,但是那是在特殊情况下,而且谈择多次表示很厌恶这件事情,这样看来,谈择这么说或许是作为一种攻击的手段。

不过这也并不算非常过火的话,结合上下文语境,可能只是谈择一种羞辱人的表达而已,并没有认真的意思。

在屹山寺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段需和现在差不多已经要睡觉了,他没有精力再去想弟弟的暗喻和讽刺。

他简单地冲洗了一下,躺在浴缸里的时候都差点睡着。

但躺到床上以后,他反而失去了睡意。

要是完全置之不理的话,谈择明天更生气了怎么办?就算是恶作剧,或许这样就能让谈择消气。

他辗转反侧太久,月亮都升到了高空,夜深了,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也不用真的脱光光去嘛,只说不穿衣服,也没说不能穿别的呢。

而且现在这个点,谈择可能已经睡了,这不能怪他,弟弟没有说清楚几点。

段需和信心满满地裹了两条宽大的浴巾,拿上那个半成品护身符,悄么声地来到了谈择的门前。

把谈择接回来以后,他还没机会进去说话呢,今天是拉近距离的一大步。

轻轻敲了两次门,并没有人应答,段需和决定,再敲最后一下,要是把睡着的弟弟吵醒就不好了。

没承想最后一下敲完,门恰好应声而开。

谈择看起来刚起完澡,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看着裹得像个老冰棍的段需和,不是很欢迎他的样子。

明明是他指定的会面,怎么还不开心?

段需和扯了扯领口,露出赤裸的前胸,证明自己确实没有穿衣服。虽然说这身看着有些滑稽,能让弟弟开心就好,很富有童心,很舍己为人!

他拿出金黄金黄的护身符递给谈择,两手相触的那一刻,谈择拉着他的手把整个人扯了进去,并把房间门关上了。

里面更安静,连走廊的风声都没有。

段需和看他对护身符不太感兴趣的样子,热心地解开袋口说明:“里面是你抓周抓到的金珠,我在让人在上面做了合你生辰八字的转运纹,你可以摸一下……不是摸我。”

谈择的手顺着他的腿往上,这个行为怎么看都不是很礼貌,不过段需和想他可能是检查到底有没有穿衣服,于是一动不动地等待检查结果。

都这么配合了,谈择还是不高兴,他更生气了。

“段需和,你真的大半夜不穿衣服跑到别人房间里?”

什么话!明明是他自己说的,怎么又改口指责?

段需和觉得很委屈,但是又不能说弟弟,只好讨好地小声说:“不是别人呢。”

是亲人,是兄弟,小那么多,简直像段需和自己的孩子,是他最重要的人,从诞生起就发誓会爱他,永远最爱他。

弟弟把自己锁在带刺的房间里面,一靠近就扎得很痛,但是段需和还是一遍一遍地来,从兜里掏出新找的钥匙来试。

好在这次他的钥匙找对了。

谈择终于收起了厌恶的表情,他低下身去看段需和膝盖上的伤口,轻轻碰了碰。

段需和:“不痛的。”

谈择拍了拍他的腿:“去坐着。”

他进到储物室里去了,段需和悄悄转了一圈,打量他的卧室。

送的东西基本上都没拆,大部分都堆在角落里,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少得可怜,感觉一有什么事,他背上一个双肩包就能干净利落地离开。

弟弟不喜欢这个家,这让段需和感到沮丧。

他怎么努力也不能彻底改善关系,已经过去的时间是弥补不了的,谈择大概更喜欢自由,喜欢能自己独立当家做主,喜欢麦浪和田野。

段需和沉浸在自己悲伤的情绪当中,谈择拿着药膏出来,看到他对着全新的游戏机缅怀。

“想要就拿走。”

段需和赶紧说:“这是给你玩的,我已经过了这个年纪了。”

谈择把一个黄绿色瓶子打开,里面的药膏散发出一种浓重的薄荷味:“我是什么年纪。”

段需和扶着床沿慢慢坐下:“年轻嘛。”

弟弟给他上药,本来是让段需和感到非常幸福的,但是谈择蹲下来把他腿上的浴巾往上掀之后,情况就有一些不对劲了。

他真的里面什么都没穿,谈择之遥稍微一抬眼,可能就被看光了。

微凉的药膏让段需和突然抖了一下,他微不可察地往后挪,悄悄扯过床角的被子。

谈择抬头瞥了他一眼,把他的浴巾往下按了按。

明明什么都没说,段需和却感觉他坦然自若的意思是,哪里我没看过?

他默默躺了下来,把本来要盖腿的被子盖在了自己脸上。

谈择仔仔细细上完药,把段需和乱挪动碰脏的床单也擦干净,段需和还埋在被子里面装死,他把目光从那片白色中移开:“起来,回去睡觉。”

隔着被子,只能听到段需和嗡嗡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谈择坐到他边上,俯下身去拽被子,段需和自己冒了出来,脸被闷得红红的,他说:“晚上就在这里睡行不行。”

温暖的被子,寂静的夜晚,段需和想跟弟弟一起睡,他可以把所有秘密都告诉他,跟他说小时候拿的奖,也说出的糗。说不定作为交换,谈择也会愿意敞开心扉,他想听弟弟在学校适应得怎么样,有没有喜欢的人,会不会讨厌拖堂的老师。

不过他觉得自己突然提出这件事,可能冒犯到弟弟,因为谈择死死地盯着他,就好像他刚才说了什么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一样。

“没事,没事。”段需和赶紧撤回,“我走了!”

不过在这个房间里,他说了不算。

谈择把他重新按回床上,大半个人都压在段需和身上了,虽然隔着被子有缓冲,但还是让他有点吃力。

弟弟老是生气,他又生气了:“你凭什么……你答应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到。”

段需和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能惹人生气:“怎么可能呢!我什么都肯做的。”

谈择:“你分手了?”

段需和不说话了。

不是他不肯做,只是认识这么多年了,又没有大是大非的问题,要彻底分开肯定需要时间,感情要梳理清楚,资产也要分干净,不是两手一挥就能解决的问题。

他跟弟弟好声好气地解释,弟弟根本不听。

谈择:“分手就是分手,你跟他说明白,明天把东西都还给他,就算结束了。”

段需和笑,他觉得小孩子很可爱:“我跟他说过了……这怎么可能呢。”

谈择冷硬地说:“你再跟他说一次,说明白,不许笑着说,今晚就能睡在这。”

段需和愣了一下:“现在吗?”

钟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两点,沉默的夜晚是一块巨大的黑石,把人们的活力都夺走了,大多数人都在休息,段需和觉得梁苛应该也睡了。

谈择把自己的手机扔给他,靠在床头,监工似的看着他。

段需和硬着头皮拨打了梁苛的电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接起来。

梁苛并没有睡觉,他很清醒:“哪位?”

段需和:“……是我。”

梁苛“噢”了一声,有些懒散地说:“总算等到你联系我了,需和。怎么这么晚,出什么事了吗,这是谁的号码?”

“梁苛。”段需和听到他周围闹哄哄的声音,反倒冷静了很多,认真地说,“我们分手吧,我是说真的,这一段时间你也应该想清楚了,其实我们根本没有那么需要彼此,这段感情也没有非要继续的理由。”

梁苛:“怎么了,谁跟你说什么了?”

段需和:“没有。”

刚否定完,抬眼就看到坐在一边的谈择。

他莫名感到有点心虚,但是谈择确实没有说梁苛的坏话,他只是……直接完全否认了整个人。

段需和咳嗽了一声:“我们明天见面细说吧,你有时间吗,我把你的一些东西也带过来。”

梁苛还要说什么,段需和打断他:“好了,今天也很晚了,打扰你不好意思,有什么明天再说吧。”

挂下电话,他很期待地看着谈择。

谈择破天荒地露出一点笑意,把被子掀开,让他躺进来。

灯关上以后,段需和才说:“药把被子弄脏了。”

谈择:“我明天洗。”

段需和觉得这话非常可爱,哪里用得到弟弟洗被子呢,但是听起来非常有担当,很像大人的样子。

床太大了,他往弟弟那边挪了半天。

谈择一侧身就把他抱到怀里了,这样的姿势很有安全感,很温馨,段需和想了一会儿,准备从自己小时候梦游的故事开始讲起。

他刚开口:“然然,小时候我就很想要有人抱着一起睡,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是你上辈子的事情,我做梦梦到……唔”

谈择从他的脸颊亲到嘴上。

段需和想,难道是我太烦人了吗?

不过无论如何,和弟弟在床上接吻,都是有点奇怪的事情。

但是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柔和亲近给段需和带来了太大的幸福感,他总不能就为了做一个正常人,去推开弟弟吧。

对吗?

第一个失而复得的夜晚是特别的,在这时做一些格外亲密的事情,也是正常的,段需和在心里制定新的规则。

今天,然然第一次开口说话了。

他学会了属于他的第一个单词:哥哥。

乔镜华比段需和还要高兴,她说,父母关爱自己的子女,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只有兄弟之间相互关爱,才能使家庭和睦团圆。

段需和给段然拍了很多照片,把最喜欢的一张放在铅笔袋里面。

他从来不参加社团活动,每天自习课结束就回家,抱着弟弟在窗口做游戏,看飞过的白鸟,给他读书,教他新的词语。他把弟弟放在窗台上,自己退两步走到床边,把头低下去,又突然抬起来做鬼脸,弟弟会被逗笑。段需和喜欢把脸埋在弟弟的小枕头上面。

为什么把弟弟放在窗台上?

段需和突然感觉到不合理,这太危险了,他猛地抬起头来,窗台上面是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帘幕留下轻轻的摩挲声。

“然然!”

段需和疯了似的跑过去,往下面看是一片浓雾笼罩的黑色。

段然掉下去了吗?无论如何,他需要去下面找一找。

一跃而下之时,帘幕突然放大了无数倍,把他紧紧地包裹着,他挣扎不开,难以呼吸让他面前出现了弥漫开来的黑色漩涡。

“段需和。”

沉沉的黑暗突然被掀开,段需和感觉就像被从水里捞起来一样,突然回到了现实当中。

谈择摸了摸他的脖颈,上面已经有一层薄汗。

动作使被子外的空气钻了进来,吹过带着汗的皮肤,让段需和冷得瑟缩了一下。

这时他才突然发现,自己的手用力地掐着谈择的胳膊,可能是梦里太害怕了,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

谈择好像没感觉一样,只是问:“做噩梦?”

段需和的嗓子干地冒烟,谈择一直紧紧地抱着他,他太热了,弟弟长大后变成了一个灼烧的太阳,快把段需和烤干了。

“别怕。”

谈择低下头亲他的眼睛,声音非常温柔,段需和好像永远在半梦半醒的时候才听到弟弟这样的声音。

就算被烧尽也好,不要消失不见。

段需和也努力地回抱住弟弟,毕竟体型比他大太多了,他没办法像小时候一样,把他抱在怀里。

谈择更是反过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哄他睡觉一样。

段需和觉得很惭愧,他怎么反倒像个小孩一样。

“把你吵醒了……我没事。”

“没有吵醒。”

谈择又摸了摸他的额头,上面也有薄汗,出汗肯定会口渴,他起来给段需和倒水。

段需和捧着谈择的杯子,咕噜咕噜地把水喝光了。

刚躺回被子里,安静了两秒,段需和又不好意思地说:“我去一下厕所。”

大半夜把弟弟闹得没法睡,他觉得很内疚。

谈择:“再给你洗个澡好不好。”

段需和捧场地笑起来,他以为是弟弟在嘲讽他事情多,说冷笑话呢。

不过谈择并没有笑,他低下头静静地看着段需和的脸。

直到谈择放好了水,扶着他坐进浴缸里面,他才意识到,原来是说真的。

谈择仔仔细细地把他的皮肤用水淋湿,打了很薄的沐浴液,再冲洗干净。

当碰到比较隐私的地方时,谈择抬头观察段需和的表情,看到他并没有脸红或者害羞,而是露出了一个有些欣慰的笑容。

谈择:“……你在想什么。”

段需和回过神:“嗯?我,哦,我在想,如果我老了以后没有人管,你可能会这样照顾我。”

他以为这样说很讨骂,但是谈择只是拨弄着浴池中的水,淡淡说:“对,所以让你的那个男朋友滚,那个时候他都死了几十年了。”

段需和这次不敢乱笑了,他不知道弟弟是不是认真的。

洗得干干净净睡觉很舒服,段需和一觉睡到大天亮,谈择早就不在了,另一边的被子是凉的。

今天他也有事要做,昨天承诺要分干净,段需和又给梁苛发了消息,敲定下午见一面。

他把旧房间里那些贵重的礼物,以及梁苛寄放在他这里的一些纪念品,收拾了出来。

其中一个粉钻制成的海豚形状胸针,是梁苛恋爱后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虽然不是特别名贵,但因为纪念价值非凡,段需和甚至会在一些正式的场合佩戴,有一些感情了,不太舍得还给他。

不过这样的东西留下来,以后保不准是要出事的,万一变成他别有用心的证据就不好了,最后忍痛割爱,一起放到了袋子里。

临出门,谈择回来了。

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的脸色不好。

段需和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啦,有我能帮上的事吗?”

谈择:“把段文方茶室里那几个茶壶拿出来给他摔了。”

看来又在跟爸爸吵架,段需和并不感到意外。

那几个茶壶是段文方托了很多人才搞到的,来头不小,他很喜欢,还请了一些友人来家里赏玩。

段需和只是想,看来弟弟真的生气了。然然虽然脾气大一些,但不是无理取闹的小孩,肯定是爸爸做得不对。他犹豫了两秒,真的转头往茶室走。

谈择拉住他的手腕,语气放缓了很多:“对不起,我不是对你。”

段需和很想说没关系,但是谈择拉过他,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

这真的没关系吗?

他是一个成年人,很重的,而且这样看起来真的很不像话。

弟弟蹭他的耳朵,问他都准备好了吗。

段需和把东西都准备好了,但是他没有准备好带上弟弟去分手,果然,梁苛一看到谈择就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谈择看起来非常从容,低着头玩手机上一个界面很花哨的数独游戏。就像再普通不过的、沉默的拖油瓶,等着哥哥办完事情带他去吃晚饭。

一开始,梁苛还保持着好聚好散的体面,和段需和不停地相互检讨。

但他诚恳的话说得越多,谈择就显得越发不耐烦。

在一段沉默后,梁苛直接说:“需和,你一直觉得我对你弟弟的事不够重视,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是你自己偏执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你的人生过去就围绕着他转,现在呢?”

贸然带着谈择来,确实是自己的不对,段需和承认,一开始梁苛还是很好的挽留态度,让他觉得更内疚了。

但是梁苛直接说出来,难为他的弟弟,那就是很过线的行为。

谈择很懂事的,他又没有做什么,只是坐在角落里面玩手机而已,怎么能当孩子的面说这种话。

段需和:“他还小……”

梁苛听不下去:“他不是已经成年了吗,难道他永远五岁?”

这说话的态度已经有些尖锐了,段需和坐直了身挡在谈择面前:“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不论他,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我首先检讨我自己,我不是一个全身心投入恋爱的人,你大概更适合那样的伴侣,但是我不可能抛弃亲人,你也没办法接受我的态度,我想我们并不一定要分个对错,我们只是不合适。”

梁苛深吸了一口气:“需和,我们曾经也有很好的时候,你忘了吗,在很多伤心孤独的时候,我们都陪伴着彼此,你离开我到底是我受不了你,还是你这个弟弟容不下我?是不是他跟你说了什么?”

段需和为人处事优柔寡断,上次刚聊完,关系还稍有缓和,安安生生过了没几天,毅然决然要分手,说没有人在枕头旁边吹风他不信。

谈择轻笑了一声,不过段需和没有听见,他忙于解释“:梁苛,你可以指责我,但是你不要说然然,你知道他在外这么多年有多不容易吗,你也看到了,他以前居住的环境是怎么样的。我只想尽可能地补偿他,我只有一个人,没办法兼顾你们的感受,我们就这样体面地分开吧,对谁都好。”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再挣扎就是不体面的范畴。

梁苛收起了那份过于虚伪的温柔,将刀叉丢到空盘子里,代表着谈话结束了,其他的也结束了。

要是弄得太僵,连从小的情分也要没有了。

段需和居然也感到一阵解脱,还好心地争着埋单,完成了社交礼仪的最后一环。

他起身去亲自输密码,同侍应生讲话的时候,梁苛低声呵斥:“没断奶,回去抱着哥哥哭吧!”

这句话显然攻击不到谈择,他起身,连带着把段需和的包也拿上,似笑非笑地说:“好啊。”

今天是周四,第六节课上完,后面两节都是兴趣活动。下课铃一响,边上的同学都收拾好东西离开教室了。

许莎看谈月梨还一动不动地待在座位上做题,怕她不知道,喊她:“喂,要走班了,别写作业了。”

谈月梨有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什么?”

许莎把白板上面的表格拿下来指给她看:“就是去其他教室上课,刚开学的时候我们已经自己选好兴趣活动课了,老师没有让你补选吗?”

有吗?好像没有。她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而且那些都是身边的人习惯的事情,这让学习的困难加大了很多。

许莎知道备份的文件都放在角落的弧形长桌那边,她是钥匙管理员,利用自己的特权帮她打开抽屉找登记表。

“还真的没有呢,连你的名字都没有。”

许莎遗憾地说。

谈月梨的视线游离在名册上面,但是实际上,她什么也没有想。

有地方上课就去,没有就留在原来的教室,应该也没关系吧。

反正她没有什么兴趣爱好。

也没有朋友。

许莎又找来一本宣传手册:“你看看,上面都是兴趣活动课的选课介绍,你可以挑你感兴趣的,我帮你问在哪个教室,你直接去就好了,把你的情况告诉老师。”

看着许莎热情的神色,谈月梨才稍微有了一点积极性:“那我可不可以跟你去你的教室?”

许莎愣了一下:“我的?”

她有点为难地说:“可是我是学小提琴的,一般选课的同学都要有基础……而且要有自己的琴。”

谈月梨的眼睛又灰了下去,在这里好像做什么都要有基础,但有些事情如果在家里没有接触过的话,其实一辈子都不会涉及。

许莎还想说什么,外面有两个其他班的女孩子背着琴叫她:“莎莎,怎么这么磨叽啊,快走了!”

她匆匆给谈月梨翻了几页:“你再挑一挑,实在不行就留在自己教室吧,我们这里没有别的班上课。”

谈月梨连拿书的力气都没有,挪回了自己座位,作业本上面的题看得她头昏眼花,耳边还回荡着许莎在外面的谈话声和笑声。

她听起来真的很开心,谈月梨想,如果也有人能来教室门口找她玩就好了,她有点想小羽了。

这时,许莎又把头探了进来:“谈月梨,快出来,你哥哥来接你了。”

谈月梨听到吃了一惊,谈择怎么会来接她,他只会说,有这样上学的机会就要珍惜,好好念书,别想其他的事情。

她知道哥哥把她接到城里来,是为了更好地学习。

这里的作业本薄薄的,却都是新题,老师们说话连一点口音都没有,从来不无缘无故骂人,做错了题也不仅仅是罚抄,会耐心地给她讲。

可是她没有哥哥那么厉害,她有很多事情都做不好。

她慢慢抬起头,有点害怕看到谈择。

但是站在门口的是段需和,他笑着对她招手:“月梨,把书包收拾一下,今天晚上回家。”

谈月梨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往前跑了两步,才想起来书包,把桌上的习题塞了进去,胡乱拎着。

她蹦蹦跳跳走到门口,看到段需和后面还站着谈择,急刹车停住了,安安稳稳把书包背到了肩上。

段需和把她轻飘飘的书包接了过来,对许莎说:“她刚转学过来,多亏你们照顾,等送她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好吃的。”

许莎后面的女孩比较自来熟,跟她开玩笑似的说:“谈月梨,真羡慕你啊,我也想回家,在学校无聊死了。”

谈月梨没想到自己也会被别人羡慕。

段需和揽着谈月梨的肩:“那我带她走了,下次请你们一起来家里玩。”

谈择一直没有说话,谈月梨虽然知道他是这样的性格,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跟段哥一起来。

注意到她的眼神,段需和也看了谈择一眼。

谈择终于开口附和了一声:“欢迎。”

早上段需和在交谈后得知,谈择确实是把谈月梨接过来了,但是直接被他送进了寄宿学校,半个月才回一次家,回了家也是一个人住学校边上,听完差点把他急死。

“她才几岁,你怎么能把她一个人扔到陌生的学校里面呢。”

谈择很疑惑:“为什么不行,她之前也是自己上学,没有人陪她。”

段需和耐心地说:“转学过来的话,别人已经交朋友了,她就会不容易融入进去,你也是这样过来的呀,这两个月你不觉得孤单吗?”

谈择不以为然,还有闲心把他吃不下的海鲜粥拿过来喝。

“不孤单,我不是去交朋友的。”

段需和:“那你想要住校吗?”

谈择顿了一下:“如果我是她这样的话,住校也无所谓。”

段需和叹气:“你怎么可能跟她一样啊,她是个小女孩!”

他提议谈择上午的课结束就回家,跟他一起去接谈月梨。

到了学校,他先去办公室和老师交流,想了解谈月梨的近况。

老师说她很乖,学习也认真,不过还是有些跟不上。

段需和说:“成绩可以慢慢赶,我们家长是想知道她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包括与人交流方面。”

得到的评价是确实有点“安静”,段需和知道这是孤僻的同义词。

路上没有别人,段需和先真诚地向她道歉:“对不起,月梨,我让去接你的叔叔阿姨太陌生了,你不敢跟他们来是吗?”

谈月梨抱着他的胳膊:“我害怕,对不起。”

“我应该自己去接你的,是我做得不对。”段需和摸摸她的脑袋,“之后让你跟他们认识一下,再来接你的时候就安心了。”

谈月梨问他:“哥哥为什么来接我。”

段需和开玩笑说:“这么久没见很想你,就来了。我们先去看爷爷,然后一起去吃晚饭,好吗?”

谈月梨点了点头:“好!”

爷爷也被转到了更好的医院,病房特别大,甚至有两个陪护的房间,边上就是医生的值班室,常常有护士进来检查情况,但是他的状况还是不好,不进行手术只是保守治疗,好转的可能很小,手术风险又太大。

谈月梨趴在爷爷的床边,她握着那双枯槁但是很干净的手,感受微弱的脉搏跳动。

段需和拉着谈择退了出去,他想小孩可能想跟爷爷说话,要是他们在边上她会不好意思说,连哭都难为情要忍住。

其实谈月梨不想哭,因为她觉得非常幸运。

接进城的时候谈择就都跟她讲了,其实她不是他的妹妹。

当然了,她更不可能是段需和的妹妹。

虽然谈择没有说,但是她猜,应该是她大伯和伯母把段哥的弟弟偷了,不然为什么他千辛万苦跑过来找,为什么大伯和伯母不告诉谈择。

她们家不仅穷,还很坏,她是坏人家的小孩。

谈择和段哥哥都没有跟她计较,他们才是一家人,还愿意供养她,并且照顾没有希望的爷爷。

在村里,很多老人生病了,都是不去看医生的。

有时候,那些叔叔阿姨看起来伤心,但是其实他们很高兴,每天积极地谈论把老人埋到哪里,以及现在住的屋子分给谁。

有个总是给她芝麻糖吃的老太太,一个人住,一年到头也没见到有人来看她。

后来她死了,那间屋被她儿子用来养牛。牛是种地的保证,值一大笔钱,又需要人喂养,那间屋子变得有人气很多,他总进进出出打理,不过,就没有人再给她糖吃了。

能再牵到爷爷的手,看到他安详的面容,好像他睡着了,下一秒就能起来讲故事一样,谈月梨觉得很高兴,她只想静静地趴一会儿。

晚上,段需和带她去朋友新开的主题餐厅吃饭,里面有很多联名的卡通吉祥物,听说这个年纪的女孩都会喜欢的,段需和也觉得确实可爱。

不过谈月梨并不是很热衷,她有超出年龄的稳重,吃饭比段需和干净,一点都没有剩。

在段需和问她想不想住到家里来走读的时候,她问:“是你和……我哥的家里吗?”

谈择:“他早给你把房间收拾好了。”

谈月梨听到这个回答非常高兴,但还是拒绝了。

“我还是想住校,大多数同学都可以,我觉得我也行,能省下更多时间学习。”

段需和却说:“喜欢学习当然好,但是这只是为了让你成为更厉害的人,而不是争分夺秒连上下学的时间都要拿来利用,你还是小孩呢,就是喜欢玩的年纪。”

谈月梨靠近段需和,拿脑袋蹭他的肩膀。她觉得他有点像妈妈,故事书里的那种。

哥哥很烦人,他叫她:“坐好,没有坐相。”

谈月梨没理他,她下定了决心,说:“我就住在学校,才能交更多的朋友,要是实在有麻烦,我再来找段哥哥。”

可以回家但是不回家,才是厉害的谈月梨呢。

收到消息说要开家长会,段需和找了一套深颜色的正装,完全没有穿过,款式就有点过时了。不过,守旧也是一种谦逊。

他想试试看会不会像卖保险的,把睡衣脱了下来。

谈择门都不敲直接走了进来:“怎么不下去吃饭?”

段需和半裸着站在更衣室面前,门开的时候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听到谈择的声音,他又转了回来。

他点点衣架上的衣服,征求弟弟的意见:“这件衣服怎么样?”

谈择在迅速把房门关上了,但是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他缓慢踱步,走过来仔细检查了衣服的面料,最后说:“你穿什么都好看。”

段需和忍不住拖长音“噢——”了一声,就像看到可爱的小动物那样。

和好以后弟弟太贴心了,段需和决定再也不要跟他吵架。

他解释道:“不是好不好看,是要给月梨去开家长会。”

这还是第一次去开家长会,他在想,怎么钟旗没有跟他要求过这件事呢,难道他的高中没有吗,还是他不好意思麻烦别人。

谈择从后面抱住了他,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面。

这让段需和伸手拿衬衫都很困难,更别说穿上了,他只能摸摸弟弟的脑袋。

谈择:“你怎么不给我去开。”

段需和可太冤枉了,那个时候谈择还在跟他生气,话都不讲一句,怎么去他的学校。

不过他只能说:“妈妈不是去了吗。”

这显然不是谈择想要的答案,把他的脸掰过来,段需和赶紧又说:“下次我给你去开,我到妈妈面前演讲,竞争这个名额。”

谄媚总是很有效果,段需和已经掌握了和弟弟搞好关系的密码,就是讲漂亮话,这太简单了。

不过弟弟总是喜欢贴得很近,他还有些没办法适应。

他咨询了余医生,就是在帮助钟旗的那位心理医生,她医术高明,对家属也很有耐心,他很信任她。

余医生说,这是正常的,小孩刚来到陌生环境,缺乏安全感并且很信任某一个人,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长时间没有改善甚至出现过于依赖的行为,再酌情进行干预。

“谢谢医生。”段需和很高兴,他又问,“所以亲吻也是正常的对吗?”

余医生:“吻哪里?”

段需和犹豫了一下,余医生立刻说:“他亲你的嘴唇吗?”

她的语音语调没有任何不同,就想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段需和:“对,但是不是……”

余医生:“我明白了,他有做出其他带有性意味的动作吗,比如说摸你的生殖器……”

段需和赶紧否认了:“没有没有。”

余医生:“好的,我认为你不用很在意这件事,从目前来看他只是太‘喜欢’你了。在缺乏父兄长辈的家庭中长大,有些人会对后来第一个扮演类似角色的人产生强烈的依恋,更何况你真的是他的兄弟。给你带来太大的困扰的话,可以适当拒绝他,或者引导他培养其他的兴趣爱好。如果中途出现了其他特殊情况,请再联系我。”

段需和没办法拒绝弟弟,他恨不得有一个时间倒回器,能够让他回到谈择开家长会的时候去完成他的要求。

好在弟弟并没有纠结这件事,他说:“乔镜华在找你。”

段需和听了居然觉得有点开心,他说:“妈妈让你来叫我吗,你跟她聊天了?”

谈择直接地承认了:“她很喜欢谈论你的事。”

段需和认为,乔镜华只是把他的话题作为一个切入点罢了。毕竟和小孩聊天有很多不适宜的话题,聊他就像是天气一样,是一个众所周知又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样的话题,乔镜华有很多,在段需和下楼见她的时候,又挑了一个出来——她请他一起观赏新购入的幽丽兰花。

段需和靠在椅背上,有点走神地数那些白色的花瓣。

乔镜华在聊完兰花的产地后,突兀地说:“需和,最近有新的交往对象吗?”

她是很少主动跟他讲起这方面的事情的,作为家长,就算本意并非如此,还是容易给子女带来压力。

段需和照实说:“没有啊。”

他还有心思开玩笑:“妈妈想要让我去相亲吗?”

过去乔镜华对于帮他牵线搭桥之类的事,并没有表现出热衷,他还以为只是随口的慰问而已。

乔镜华:“你在跟梁苛来往的时候,妈妈不方便说。那个人太喜欢投机取巧,对你也不够上心,谈恋爱图个新鲜还行,长远不了。”

段需和想,果然妈妈不是不在意,她只是忍着不说。

他笑笑:“都已经分开了。”

乔镜华摇摇头:“好在是分开了,但是需和,你带回来的男生总是不太行。工作上事业上不行,倒是小事,对你不够认真,却是妈妈最不能接受的。你心太软,别人稍微说几句好话,你就不会拒绝,总喜欢为别人付出又不想着回报,这样是要吃亏的。”

听着真像是要给他介绍对象了,段需和其实并不排斥,反而觉得乔镜华是一定为他好的,接触一下也无妨。

乔镜华接着说:“如果你能够留在家里,就再好不过了。无论如何,妈妈都会站在你这边。”

段需和心里重重跳了一下,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乔镜华:“你觉得弟弟怎么样呢?”

段需和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乔镜华是真的在提出另一种可能。

他觉得很不可思议:“您怎么会想到这种事呢,是想要我和然然结婚吗?”

乔镜华似乎觉得理所当然:“我看你很喜欢他的样子,最近也经常住在弟弟的房间里面。”

段需和笑道:“我当然喜欢然然了,可是这并不代表我想要跟他结婚啊,我住在他那里是为了能跟他多说说话而已,又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再说了,这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难道然然会同意吗?”

妈妈居然连这种事都想得出来,他简直不敢想象谈择要是知道了,会有多生气,恐怕都不想理他了。

乔镜华平静地说:“他已经同意了。”

段需和似乎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迟疑着又问了一遍:“什么?”

此时他突然发现,妈妈和弟弟出奇地相像,他们总是表情淡淡地说出不容置疑的话。

乔镜华抓了一把饵料,放进鸟笼的喂食器中,雀鸟啄食的声音像碎石滚落山坡。

她说:“我已经跟弟弟讲过了,先订婚,等他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就结婚,他没有异议。”

这周密的计划就如同楼上掉下来的一盆水,浇地段需和茫然无措,他不明白如此不合理的事情为什么会让妈妈说得这么简单。

段需和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您也说了,然然连结婚的年纪都还没有到。实际上,就算他亲口答应了,恐怕也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建立关系要承担怎样的责任、未来要面临怎样的问题,这些也不是他这个时候该考虑的。他甚至都没有谈过恋爱,可能连喜欢是什么都不明白,就这样轻率地决定了婚事,对他来说是很不公平的。”

说完这一长段的话,段需和抬起头来,他惊讶地发现,谈择就站在对面的长廊之下,花房透明的玻璃被阳光印上繁茂的嫩绿色,以至于段需和无法看清弟弟的表情。不过,他可以猜到,大概又是不苟言笑,他在弟弟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办法安安静静地站在一个地方。他总是喜欢热闹的地方,即便并不参与进去。

他忍不住想,为什么谈择会答应这样荒唐的婚事,若真的是经过冷静思考后的选择,恐怕是因为财产吧,毕竟弟弟同父母的关系并不亲近,如果他们之间结合,至少可以均分,也不容易落到别人手中去。

小孩子的想法也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他宁愿牺牲婚姻都不肯向父母低头的话,真是年轻气盛。

也真是可怜。

段需和想看清弟弟的脸,于是往前走了两步,视野变得明朗,不过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谈择的脸上并没有惯常的冷漠,他好像一直……

一直看着这边,看着他。

像等家长下班来接的小孩,是不是在等他一起吃饭呢,段需和觉得很温暖。

无论如何,弟弟愿意跟他结婚,也算是一种惊喜,至少不像以前那么讨厌他了。

他看到谈择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视线,不过很快又转回来,对他比画了一个手势。

段需和不明白什么意思,他猜测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暗号。

乔镜华也看到了窗外的谈择:“你说的那些事,妈妈也明白,不过,两个人结婚,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你们是否相爱。或者说,需和,你喜欢弟弟吗?”

段需和洋溢着很热情的笑容对弟弟招手。

可是他说:“作为哥哥,我当然‘喜欢’然然,可这跟爱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扭过头:“您难道不能理解吗,我可以为然然做任何事情,把拥有的一切都给他,愿意用一生来照顾他,但是这并不代表我想跟他恋爱或者结婚。我只是做每一个哥哥都会做的事情而已。”

乔镜华轻轻叹了口气:“是这样。那么,我可能会安排段然和一些同龄的孩子见面,你放心,我不会强迫他的,只是如果他接触下来有喜欢的意思,以后会简单很多。”

总算有一个靠谱的计划了,段需和很赞同:“您想得很周到,他这个年纪,青春活泼的,跟同龄的小孩谈谈恋爱多好。就算不适合,多交朋友也不是坏事。”

乔镜华抬眼在他脸上逡巡了两圈,确认没有自己想要的结果后,她只能说:“好了,这么晚,你应该也饿了,快去吃饭吧,妈妈待会还有别的事情。”

段需和刚走出门,看到谈择居然在外面等他。刚才在外面走开了,还以为是嫌他烦,跑到别的地方去玩,没想到是过来找他。

段需和刚谈完这么大一件事,觉得很高兴,哥俩好一般揽住了谈择:“走,咱们吃饭去!”

谈择把他的手拉了下来,却没有松开,反而紧紧握住了,他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段需和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出来。

其实这点事,根本不足为道。他初中的时候还想当宇航员呢,在他提出想法的时候,没有人会笑话他,在长大的过程中,不切实际的想法悄悄消逝了,也没有人会提醒他,顺其自然就好了。

于是他说:“没说什么呢,看了几株新送来的兰花。”

这次家长会,老师给谈月梨提出了截然不同的点评,段需和非常高兴。

她说谈月梨不仅上课认真,平时活动也很积极,最近已经完全融入班,获得了很多同学的崇拜。

后面的措辞让段需和感觉有点奇怪,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最后老师说:“不过,她有个小缺点,就是不爱写作业。学生成绩好,觉得简单,如果偶尔不写,我们老师也能理解。总是不做可不行,月底还要评优评奖,就因为这样的小事丢掉机会,蛮可惜的。”

段需和虽然表面上应和下来,但是心里想,谈月梨本来寄宿学校就辛苦,她又这么乖,还怕她太刻苦把自己累坏了呢,不写作业肯定有她自己的道理。

办公室外面还等着几个家长,看他昂首挺胸地走出来,其中一个问他:“兄弟,老师没有批评你吗,前面几个可都是闯祸被叫的。”

“没有。”段需和摇摇头,“我们小孩很厉害,老师说她用功!”

在他们羡慕的目光中,段需和想,开家长会真是太有意义了。

谈月梨没有在教室里等他,而是跑到了楼梯口,她还低头在扶手上面写作业。

这一幕太励志,让段需和觉得作业事件中一定另有隐情。

回家的路上,他先是狠狠表扬了谈月梨,然后才问:“月梨,是不是有时候不想写作业?是题不好,还是老师不好,告诉我吧。”

谈月梨吞吞吐吐了一会儿:“不是……是、是手抄报!一周要画一张,我不会画画,就不想交。”

“噢,是手抄报啊。”段需和觉得小孩的烦恼很可爱,而且这作业确实是怪麻烦的,他说,“这样吧,你把纸给我,我帮你画。”

谈月梨呆呆地看着他:“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段需和把书包还给她让她找作业纸,看她犹豫,想起来上次在医院,谈择以为自己给妹妹写作文就那么生气,又保证道,“不会让你哥哥发现的。”

谈月梨感动地说:“你真好!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段需和像每个大人那样,说:“这有什么,你只要健康长大快快乐乐,就是报答我了。”

谈月梨嘟嘟囔囔:“可不是呢,说不定我……”

段需和没留意她的碎碎念,专心研究手上的草稿,越看越奇怪他忍不住问:“这个在云边飞的是什么,圣诞树吗?”

谈月梨:“是鱼。”

段需和:“噢,是飞鱼?”

谈月梨:“是污染环境以后的鱼。”

谈月梨的天马行空段需和很难模仿,为了贯彻谈月梨的环保理念,仔细雕琢了好几天,把每期落下的手抄报都补上了。

但是谈择在家的时候他不敢画,不知道哪一秒弟弟就闯进来了,别被抓个现行。

谈择最近倒是忙,段文方很爱给他发派任务,他不怎么理会,段文方就让人每天下课后去接谈择,想要他在课后去公司学习。

这样不得把小孩忙坏了,段需和看不下去,劝说父亲。

他刚一扭头,谈择就点评段文方太自以为是,段需和又回过头去劝,比上班还累。

好不容易就差最后手抄报涂色,明天就能交给老师了,可惜碰上弟弟学校秋游。

去水族馆,弟弟不想去,问了,不是人际关系的问题,就单纯不喜欢出门。

那就留在家玩,只是段需和又要“带孩子”了,他也不去公司,陪谈择打了一下午网球。

谈择的体力比他好太多,段需和打一会儿就要坐到旁边休息,他耐心地等,一声也不催,似乎就这样静静坐着就很好。

段需和很希望这份恬静无限延长。在草坪上的时候,弟弟还是很乖巧的,但是到了房间里面,到被子里的时候,弟弟就变得很凶。他不明白年纪轻轻哪来这么大力气,只是靠在一起推攘几下,就弄得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弟弟甚至会咬他,虽然没下力气,段需和还是觉得害怕,他不敢说,这是不是心理疾病的表现,怎么会爱咬人呢?

天色变暗了,虽然路边的灯亮起来,却并不足以支撑看清球的运动轨迹,该回去了。

谈择先换下了衣服去洗澡,段需和还有些气喘,洗了洗手,躺在小沙发上面平复呼吸。

手机响了一声,是谈月梨发来的,应该是刚下课,说有东西想要送给他。

看来他熬夜画手抄报还有报酬。

段需和正兴致勃勃地跟谈月梨开玩笑,谈择从浴室里面出来了,几乎什么也没穿,这么高的个,硬是挤上来,搞得他几乎是躺在谈择身上,都接触不到下面的沙发。

“我还没洗澡呢,多脏啊。”

沙发的罩面可以换洗,但是刚洗完的弟弟不能弄脏啊。

“不脏。”

谈择放轻了手搂着他,目光不经意扫过屏幕。

段需和怕他看到手抄报的事情,赶紧按灭了手机抛到一边。

明显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谈择皱起了眉:“在跟谁聊天?”

撒一个谎就要用一万个谎来圆,段需和干脆装傻:“没谁啊,随便看看,我去洗澡了。”

拙劣的演技只会滋生更多怀疑,谈择冷声说:“你跟那个前男友还在联系?”

这下可谓是百口莫辩了,段需和指天画地发誓都不管用,无奈地说:“都分手了有什么好联系的,又没有小孩要一起抚养。

怕谈择还要纠结这个问题,段需和赶忙提出新的问题:“最近为什么又跟爸爸在吵架啊,不是说在公司学习也很简单吗,要是有什么事跟我讲好不好。”

谈择的脸色不太好看,不过还是选择了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段文方要我出国念书。”

段需和没有想到这会成为争吵的理由:“不想要去国外念书吗,是不是在国内有喜欢的学校?”

谈择:“没有。”

段需和想了想:“那去别的国家学习生活一段时间也挺好的,当作多一种选择,要是不喜欢也可以回来或者去别的地方。”

谈择又低下头来,这让段需和感觉他好像又要咬自己,想躲开,但是谈择的手紧箍着他不让他移动。

他听起来还有点委屈:“你也想要把我送走?”

段需和不知道弟弟在想什么,既然推不开,干脆回抱住谈择:“怎么会这么说呢,你要是去别的地方念书,我肯定也跟着去。不能让你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待着,我之前不是就说过了吗。”

过了很久谈择才把头从段需和的颈边抬起来:“这是你说的。”

段需和:“给你立个字据。”

谈择冷哼一声,不太吃他这一套。

两个人在沙发上闹了半天,本来就只是虚虚挂在身上的毯子滑落了下去,段需和俯下身去捡。

谈择先他一步伸手捞了起来,把他裹进毯子里面。

段需和后知后觉有些热,不能再玩了,他想要去洗澡,委婉地说:“除了这件事还有吗?”

这样听起来有点冷漠,为了证明自己站在弟弟这边,段需和补充说:“爸爸有时候确实脾气不好,但是他肯定也是爱你的,谁会不喜欢自己的小孩呢,你们两个又没有仇。他说话不好听,你就装作没有听到,别理他。或者你回来告诉我,我去跟他讲,就像出国这件事一样,我相信爸爸也不会强迫你……”

“段需和。”

谈择突然开口打断了他:“你认为段文方对你很好?”

对段需和来说,答案是毫无疑问的,他说:“是啊,爸爸把我从孤儿院领出来,对我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虽然并不像乔镜华,把他带在身边照顾,但是作为养父,段文方对他态度和善,在经济上也十分大方,已经是许多人都做不到的。这份恩情无以为报,段需和一直心存感激,他从小就听父母的话,连叛逆期都不曾有。

同样的,面对养父母的儿子,他当然也会毫无保留地付出。

有时候他也在想,谈择之所以对段文方态度这么恶劣,也有血缘关系的原因吧。这份斩不断的联系总是让人肆无忌惮地伤害彼此。

谈择:“如果你……”

他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没头没脑的几个字之后陷入新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没什么。”

弟弟还是有心事,没有跟他讲,不过小孩子有自己的秘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只要不影响弟弟的心情就好,段需和所能做的只是告诉他,有任何解决不了的烦恼,都可以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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