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大理寺的折子递了,结果没见有什么反应。也不奇怪,这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有个做内阁次辅的爹,这折子大抵是被扣住了。
但归到底,都是太后吕瀛的意思。
幼皇登基,吕瀛垂帘听政十几年,等到皇帝及冠,已被架空得只剩把龙椅了,近年来更是连装都不愿意了,一心玩乐,做起闲散的傀儡皇帝了。
大臣们上朝时跪拜的对象,无疑是这位中年妇人。
高沅林今早下朝,就被司礼监的太监拦下,说太后有事要单独见他。
太后私底下见人,脱去了庄重的朝服,一张未施粉黛的面孔,乍一看像殷实人家的普通妇人。
高沅林俯身行礼,刚要跪下双手就被托住了起来了。
“高御史不必多礼。”
吕瀛亲自下座扶人,一双养尊处优的柔荑轻触高沅林,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
“今司礼监有封特地递来的奏启,跨过内阁直接交到哀家的手上。”她示意高沅林坐下。
“没想到高御史这么快就碰上裴枳狁了,此人原是在都督章拱手下做徒弟,学的都是带兵打仗的本事,哀家突然把他要来补大理寺的空缺,实是考量下的无奈之举。”
“臣与裴大人不过只有一面之缘,自是不敢质疑陛下的判断,臣要参的是三司之一大理寺坐视不理的失察之罪。微臣观大理寺已是一片污泥浊水,却无人上奏,只怕是官官相护,甚有朋党之嫌。”
吕瀛听他句句恳切,毫无保留斥责同僚,略感欣慰。“高御史倒是称职,只怕是要拔出萝卜带出泥得罪不少人,要是司礼监人少一个心眼送到了内阁,又惹了个次辅的麻烦。”
“你这样的做法,倒是与裴枳狁一样的不怕死。但裴枳狁做事是有他个内阁的老爹给他撑着,你这样,只能自断生路。”
只见高表情不变,眼神里毫无惧色,她慢吞吞呷了口茶水,“眼下四方不安,哪处都见天灾人祸,要是人人都如你这般口诛笔伐,内外庭不得被口水淹了,岂不是天下大乱。”随即她话锋一转,“哪个王朝都有奸佞小人,小人最擅弄权,这些世家子弟数十年的扎根积蓄,你如何斗得过。”
“臣自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冠冕的话说得到位狠绝,吕瀛不表态,换了个话题问他。
“户部侍郎康梧和礼部尚书漳纶都向吏部举荐官员南下去长芦巡盐,你说,这个差事应举荐谁来当?”
吕瀛这是在明知故问,高在朝中没有深交的官员,况且他任右副都御史,担的是弹劾百官的责任,就算是做表面功夫,也要装出个无党无私的样子。
“臣不知。”
“昨日内阁就将这事定好了,今早就拟了票,要不是因为你人还在这,这道旨意应该送到你家了。”
高心中意外,不料吕瀛是这样安排,七品监察御史的担子竟然落在了他的头上,虽是临时派遣,没有明说要降他的官,但往后却不好说,这么大的变动,想要回来不是件容易事。
不能细想,高沅林跪拜领命。
“裴枳狁有人给他留后路,哀家也要给你安排个去处,保你无性命之忧,这段时间你就离京暂避吧。”
“臣遵旨,叩谢太后大恩。”他跪下磕头如山响,这次太后没再拦他。
离开后高沅林才发觉自己额角已沁出了小颗汗珠。突来的旨令还有一件事令他大感不妙,他虽明面上是上任工部尚书长子,亲生父亲却是一名丝绸商人,他是一众商帮集钱捐到高家名下的,为的就是能在朝中拉拢关系,财权双收,长芦盐虽不是亲生父亲所干的行当,但多少有那出钱商帮里其他商人的影子。他的身世是绝对的秘密,知晓的都是参与双方,就算他名义上的父亲已经请辞了,要是泄露出去都是死罪难逃,可他同样不敢赌这是吕瀛误打误撞的无心之举。
或早在先皇在位时,还是贵妃的太后便已是眼线密布了。
他只得在内心苦笑自己大意,身上仿佛被绑了颗定时炸药,动弹不得,但好在太后没有暂时没有要动他的意思,就算是挣,也要挣出一份生机。
午门,广场上奔走着一个圆脸长相身材敦实的太监,正是方才带高沅林去见太后的那位,此时满脸挂着汗珠,两条粗短的眉毛紧蹙,一副着急模样。
“裴大人,您别为难咱家,太后要见您,懿旨是您我都耽搁不起的啊。”
只见那太监像只苍蝇一样围着裴枳狁打转,粗短的大腿拼了命跟着,累得直喘。
可惜效果宛如蜉蝣撼大树,没晃动裴的心,只让其觉得烦。幸好此时百官已大多散去,不然得引不少人侧目。
“已经给你支了法子,只需说你还没来得及见我,没找着人,就可以了。”
“哪怎么行,大人啊,你就随我去吧。”
裴干脆找了个石墩坐下,与传旨太监干耗着,太监也是第一次见这样大胆的人,跑累了左顾右盼却没见到其他可以坐的地方,只能站着,有居高俯下之势,说的尽是讨好请求的软话。
可惜裴干脆闭目养息,根本就不理他,等延误了复命的时辰,太监终于变脸,往他脚边吐了口痰,扔下一句话跺脚走了。
“好言劝不动该死的鬼,你爹也有护不住你的时候!”
裴幼时最烦的就是凡事扯他爹,周边人总是为了他爹而讨好他,因为他看不到真心,也听不到真话,于是他少年离家去军营,挨到的都是实打实的拳头,疼痛让他感到心安。
后来听得多了就免疫了,裴确实受着父辈带来的恩泽,行军的兄弟笑骂他矫情,他无话可辩驳。不知哪泄露出他的家世,同样的军功,笑他的兄弟只领到赏钱,他却一跃成了副将。
最终还是回到了最令他厌恶的处境,他爹这棵参天大树不倒,他就永远都活在荫庇之下,行走在阴影之中。
裴枳狁目光望向刚才太监离去的方向,不知在这桂殿兰宫里住着的世间最富有权势的人,能否拨去虬枝,好好看看他这个人。
“奴才见到了裴大人,但裴大人不理奴才,还教奴才:‘只需说你还没来得及见我,没找着人,就可以了。’来回命。”太监跪着不敢抬眼去看座上人,老实地将裴枳狁的话一字不差传给太后。
“嗯,知道了,下去吧。”
头上穿了轻飘飘的女声,太监如释重负,没想到竟没领到责罚,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同手同脚地退下了。
事前奉好的茶水凉了,也不见位上来人。太后节俭,库房里进贡的茶饼难得被用上,却落得一个无人品尝的下场。
后方走出一个俊俏的年轻人,是翰林大学士黄静的庶子黄宵安,乡试便已落榜,无缘会试,现竟出现在大殿里。
他不行礼,跪在吕瀛腿边为其锤腿,干起了宫女的活。
“你觉得,这两个人怎么样?”
“小的回您的话,这高大人看着忠心耿耿,是谦谦君子一表人才,唯一点不好就是有点冷淡了。那不愿见您裴大人真是无法无天,是个不好降服倔主,但瞧您没动气,小的就斗胆直言了,两人相比之下,小的猜的是裴大人更讨主子的欢心。”
吕瀛直踹他。
“谁和你说他俩谋的是和你一样的职位?”
黄宵安跪爬着去吻吕瀛的鞋面,“是小的以己推人了,让主子和姑姑看笑话了,请主子恕罪。”
“哪有什么能讨哀家欢心的好事。”
一旁的女官捧着一托盘向吕瀛俯身,毫无掩饰,托盘上赫然是一叠地契与银票。
“拿着走吧,别再受你父亲的气了。”
“小的只愿能常伴在主子身边,为主子分忧。”泪水打湿了吕瀛的鞋子的缎面,黄宵安见太后赶他走的架势急哭了,五官皱巴巴团在一起,不敢用抬头看吕瀛。
“多大的人了,还哭。”
“回主子的话,小的今年十九了。”
“年纪轻轻,胆量不小。走吧。”
黄宵安回话的声音哽咽,不敢再说什么。只是赏他的东西没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回望时眼睛里还噙满了泪水。
吕瀛揉了揉太阳穴,“说他大胆,还真是不怕死。”
她叹气,“还是太贪。”
吕瀛今年不过四十又七,正值盛年,前些年份明面上暗地里养的面首有数十人之多,其中不泛是来自朝中大臣的家族的年轻士人。现如今倒消停了不少,只有零星几个生面孔。
“皇帝最近在干什么?”
“听曹公公的话,最近皇上不雕花画柱了,被几个青衣方士哄着在朝天观看天,昨日在精舍里呆了一整天,说是要学辟谷之术练就仙体。”
女官为吕瀛披上外袍,送走了那么多人,太后该移驾休息了。
吕瀛没有叫太监抬步辇的习惯,在宫里行走都只有一位大女官跟随,因此没人敢在皇宫里出声议事,怕被出行低调的太后逮个正着。
“就让他想吧,要是真练成了,百年之后,也再没人伺候他了。”
女官正低头为她整理衣襟,听这声音感觉有八旬老太之沧桑,抬头一看仍是太后那张只见眼角和嘴边细纹的妇人相貌,不免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高沅林回府收拾行李,他东西少,不让旁人碰,很多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的。
途径祠堂,见其仍是挂满白幡与黄符,徐管家赶来解释:“老爷连做了几天的法事,前天您安排撤走的又被老爷叫回来重新摆了。”
一阵风吹来掀开层层帷幔,露出一个跪坐的白发老人,口中念念有词。大风扬起他身上的道袍,吹熄了佛像前的香烛。
老人起身试着用打火石将香烛点燃,但连续点了数次,也没划出一颗火星。老人就这么安静地试了一次又一次,对来者毫无反应。
工部尚书高峎自年前请辞,便一心求仙问道,闭门在家就从未露面。不仅其昔日好友六十岁大寿的宴请也未应邀,就连有学生带礼物来探望他,高峎视而不见,学生讪笑走了,离开时不小心踩到地上滚动的丹丸,且不说摔了一跤,还惹得被他拿拂尘追着打赶走了。
“陈术呢?”高沅林移开视线,对父亲的异于常人的模样熟视无睹。
“陈公子上午借了副拐杖走了。”管家回想片刻,他大部分精力都在对付老爷,对那位闭门躺了几天的病号并不熟悉,相关的消息还是侍女转告他的。
“陈公子说这个点走兴许还能赶上家门边馄饨铺最后一碗馄饨,他是客人,主子您也没有特意嘱咐要留人,侍卫就恭送人走了。”
管家低着头,为仆者安分恭敬,不敢擅自揣测主子的心思做主,他对这份说词自认为毫无错处,但好端端的,怎感觉背后一凉。
“我知道了。”高沅林摆手,“我明日出差南下,这段时间就拜托你们照看好府上。”
“主子客气了,这本就是我们该做的。”
“照顾好老爷。”高沅林最后看了一眼还在一个劲捣鼓的老人,“别让他饿着,瘦了。”
他驽马去追陈术,不免惊讶于这人的恢复能力,昨天疼了一晚上,今天就下地独自出远门。
等他到了陈家旧宅,路口的小巷子真有一个卖馄饨的小摊,摊主大妈正收着露天摆放椅子,简易支起的大锅底下的炭火已经熄灭了,显然是正在收摊。
“大婶,这馄饨还有的卖吗?”
摊主正忙着,背着他收东西,“卖完了,下次想吃记得早点来啊。”
高只好站回到陈家门前,去扣老旧的门环,摸了一手的薄灰。
无人回应。
兴许是累得倒头睡着了。
卯时接旨,明日的车马,即刻启程,高只有现在的半天时间了。
那就慢慢等着,就算是等到亥时,他还有一个半时辰的时间,就算是等到子时三刻,他也还有半刻的时间去翻墙,半刻时间去见人,再回去。
要是这时候不等,那下次见面就得等到明年。
昨晚没有早点去陪他,现在却连见面的时间都要精打细算。可要是真见到了,又该说些什么。他又想到那些忍耐未回的信,现在这样,他当初下定疏远陈术的决心,又算什么。
思来想去之间,不远处的青石小路出现一道一瘸一拐的人影,正慢慢地往前走动,一点点的清晰在高的视野里。
“回来得真慢。”
陈术看着家门前缰绳牵连的马,有些无语,又对高少见的抱怨感到意外。
“等很久了?”陈术提了提手中的半只烧鸡,自然地将拐杖替换成高的手臂,搀着人拿钥匙开锁。
“刚出高府,路上有贺年的轿子经过,他认出了我,要请我饭。”
“你去吃了?”
“怎么会,他一个地方的知州上京述职,单纯是为当年的同窗情谊客气一番,我要是同意了,倒是有点自作多情。”
两人进门,四方的院子,两堵脱漆的红墙和一间大房。墙体有些破损了,落在地上的红砖摔成了两半,墙缝里新冒出了根根杂草,为这个陈旧的宅子增一点绿意。
陈术找出块抹布给桌面擦灰,放上荷叶包的烧鸡,“路上被耽搁了赶不上馄饨,就试试别的。”
他神色淡然,全然看不出有昨夜哭泣的痕迹,高看着他扒开一只鸡腿,细细咀嚼,油脂润着他苍白的嘴唇,也有点饿了。
“你病还没好全,适合吃这么油腻的食物?”
陈术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才答:“正是因为你每日安排送来的清淡饮食,我才会想吃这个。”他给高扯下一只翅膀,对方看了好一会,才接过去。
他不知道是,他在高府的那段日子里,厨子从锅里铲出来的菜样都会分成两份,一份送到他屋子里,一份送到高沅林的桌前。
吃完后陈术嗓子里犯恶心,许是因太久没吃荤腥了,高见他才吃这点,临时起意道:“有一家味道不错的酒楼,要一起去吃吗?”
陈术摆手,“难得见你光临寒舍,要有什么事就说吧。”
“明早我要走了,南下巡盐,怕又是有段时间不能再见。”他被拒也不恼,斟酌着自己说话的语气,仿佛又回到了当二人相识之初,连说话都要打起腹稿。
难得见高踌躇的模样,陈术好奇地等着他下文。
“我想带着你一起去。”
今天的高不免让陈术怀疑是否吃错药了,他轻笑,“我这副身体,怕是会死在半路上,落得一副孤魂野鬼的下场。”
连着被拒绝两次,高沅林平稳心境涌现出一阵失落,又油然生出几份庆幸。
“不愿就算了,何必这样咒自己。”
“哪是咒自己,要不是你,我可能真的变成乱葬岗里的一个坟包了。”陈术又一次直言感谢高的相助,把自己不堪的经历再度剖出来,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哭。
“昨天就有些话要和你讲,但太累了没能说出口,不知阿元可否有兴趣听?”
“请说。”
“一些狱中见闻罢了。虽这世人爱好虽有千万种不同,但我很难想到凌虐他人竟也算在其中,让我在狱中的那几日亲自见识到了。”陈术平静地叙述着回忆,“每日都有尸体被抬出去,说不定明日,白布下盖着的尸体就是我的。”
“所幸我活着出来了,还能记得他罩衣之下露出的绯色衣摆,绣的是仙鹤祥云纹,阿元,那样颜色的朝服你也有一件,整个朝堂能有几个穿绯绣鹤的官员。”他眼神柔亮看着高,字字肺腑。
“他用了面具遮脸,我却不能。昨夜我说的都是与你推心置腹的真心话,这官我是决心不考,但就算考了,也怕是注定考不成的,但你已身在官场,有这样的人身居高位,做人做事,都需谨言慎行,万般小心。
“你与我走得过近本就不合适,你如今外遣南巡务必保护好自己,不是我要高看自己的份量,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安无碍。”
高听他这么一番言论,那点庆幸就化作一股怒气在心里直冲。
“那你呢?”
“什么?”
“你这样为他人着想,又将自己置于何地。伤没好就跑出来,身边没人照顾,四周还有隐患。”高不气反笑,恨不得打晕将人带走。
没想到他那点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思,正合了陈术的意,可这人凭什么能冠冕堂皇地说出来,他却是藏着掖着,两相对比,较得他无地自容。
“你分明是要置自己于死地。”
分明叫我心生愧疚,又拿你无可奈何。
烧水壶发出轻微爆鸣声,陈术倒水泡茶,嫌太烫又加了些凉水,氤氲的水汽在空气中上浮下沉,他没有否认高的话语,小口吹着热气。
“阿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你当我还能活多久。”
高板着一张脸,心情糟透了。
“我看你今天是咒自己咒上瘾了,我自当你能长命百岁。”
陈术半眯眼笑了,“承你吉言。今以茶代酒,算是为你践行了。”
“千万保重自己。”说完他将茶水饮尽,见高没有动作,怂下肩膀瘫坐在椅子上,虚弱地开口,“你不会还想让我拖着病体送你到驿站吧。”
两人相顾无言,高沅林终于起身,走到门边,一只脚跨过门槛,但见他回头。
“你还会给我写信吗?”
陈正因那杯茶的余味苦得直灌水,闻声被呛到了,拍着胸口顺气,高就听着那几声咳嗽,等着答复。
半饷,听陈术语气无奈,“那就得看我口袋里有没有多余的碎银,再给你寄去了。”
天知道他还有多少积蓄,但好歹没有再被直言拒绝,高的心情才没有更糟。他走时没有驽马,抚摸了两把马的鬓毛,将马留了下来,沿着陈术来时的青石小道步行走了。
夜半三更时陈术被马鸣吵醒,还以为是幻听。没好全的伤口隐隐作痛,再难入眠,辗转反侧后起身开门,还真看到一匹马拴在门前,一双马眼在黑夜火光里明亮瞪着他,一人一畜小眼瞪大眼,一会后马温驯地低下头,鼻腔发出轻哼。
人只好解开墙边的栓绳,将马往院子里牵。
月光下映出一人一马的影子,陈术裹紧身上的厚棉夹衣,独自嘀咕。
“我这是真被人可怜上了?,谁稀罕他留一匹畜牲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