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要不要先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我没有故事。”宋元看着他握紧了手心,这个陌生人带来的冲击与自信让他惶恐。他的确是跟蒋琛、蒋易完全不一样的人。他畏惧他,像猛然面对前十几年不堪的自己,那些曾经被握在一个人的手里。对方还神情放松,因喝了酒而看起来更加随性,语气都带有调侃,“我今晚喝了酒,你说的字我一个都记不住,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柳岸双手交叉,“你对我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我无非是想给蒋易一个死心的理由。你跟他哥在一起,还像钓狗一样钓着他。恕我直言,就你这种人品,我一眼都不想看见你。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你以为是为什么?再退一万步,你做出了这样的事,就是再有难言之隐,也要为你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这是你应得的后果。我不是蒋易,我不惯你。”
他将手机拿出来,眯着眼计时,让宋元看,“我给你三十秒的考虑时间,三十秒后你要还是一言不发,就别怪我泄密了。”
宋元的指尖钳在掌心,连脸都白了不少。
他喉结滚动,看着手机屏幕上倒数的数字闭闭眼。
要从哪里说起?他胸腔起伏,就从那个夏天吧,他十八岁,高三。
他十七岁和蒋琛谈恋爱,十八岁那年分开。分开的原因宋元自己都想笑,就是因为钱,因为高利贷,因为一直将他视为己出,知道他被领养家庭抛弃后,不顾自己丈夫反对,依然经常资助他的院长,他的妈妈,得了宫颈癌。
他被领养家庭抛弃那年才十三岁。因为是已经被领养出去的孩子,福利院已经将他除名,因为领养他的父亲母亲不见踪影,无论是宋元还是院长连找他们的成本都付出不起。不是没想过找律师,打官司,让对方付法律责任,只是打了又能怎么样,让他们把宋元带走,无论是哪一方,会善待他吗?不会把他带到其他偏远的地区再扔一次吗?
长相漂亮的十三岁男孩儿自己徒步走到孤儿院门口,蹲在草丛的树后看着福利院的大门。他知道他一直没有家,但是起码这里还曾经是他能落脚的地方,但是现在他连进都进不去。那些没有被领养的孩子羡慕有家庭要他,却不知道他像流浪狗一样蹲守在这儿,又饿又冷,蜷缩着身体连话都不敢说。
后来有人看到他,是个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他,朝他伸手,说跟我走吧,我给你饭吃。宋元胆怯地打量他,不敢伸手,怕是谎言,是骗子,男人就先离开,先去买了面包,又买了饮料,回来找他,看他狼吞虎咽的吃了面包,眼神里渐渐流露出感谢与友好,就牵着他的手往小巷走,他下流地抚摸宋元的脸颊,隔着裤子揉弄他的下体,宋元的眼泪啪嗒啪嗒掉,拒绝的挣扎被轻而易举制止,男人拉着他的手摸自己的东西,伸出湿热的舌头舔他的脸,宋元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他听到男人说摸摸,摸摸,宋元清透的眼睛看着他:“摸摸就会把我带回家吗?不会不要我吗?”
“当然。”男人喜出望外,“你要跟我回家?”他揉弄宋元的屁股,“跟我回家,小贱人,什么都给你吃,叔叔的大鸡巴绝对喂饱你。”
男人的啤酒肚顶着他羸弱的身体,油腻的喘息喷在他脸上,下巴的胡茬将他白皙软嫩的皮肤蹭的通红,宋元看到他长出的鼻毛和衣领后的泥灰,但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知道自己终于再次有家了,可以不用挨饿受冷,可以不用让妈妈担心,也不会难过的想哭,哭着想找妈妈。
男人看他又乖又可怜,猴儿急的把他往家领,走的就是之前他被领养走的那条路。
在那条路,他看到提着水果,骑着自行车的妈妈。
妈妈显然也一眼看到了他,温柔的眼眸很惊讶,客气地跟男人打招呼,提着水果往对方手里送:“我正说去家里看看呢,孩子没给您添乱吧?”
男人有些惊慌,惊慌后瞬间反应过来,握紧宋元的手,几乎是强硬地要拖着他走,“没有没有,很乖呢,带他出来玩玩,就是要回家去,谢谢你的水果。”
妈妈点着头目送他们,宋元一言不发的掉泪,连头都没扭,他谨记妈妈的话,不能给妈妈打招呼,不能对妈妈表现出留恋。”
走了几百米,男人发现女人一直在身后跟着,就伸手打车,身后瞬间传来一声急切地呼喊:“等一下——”
男人做贼心虚,连忙拽着宋元往车里塞,宋元再也忍不住,回头看,眼泪流了一脸:“妈妈!!!”
男人一听,一把推开他,撒手就跑。
下一秒,宋元就被抱在怀里,妈妈牢牢地抱着他,脸吓的惨白,有些惊魂未定,眼睛通红:“是妈妈不好,妈妈年龄大了,忘记他们不长这个样子了。”
宋元抱着她哭,只知道喊妈妈,哭的昏过去。
朦胧间,他看到白炽灯,听到妈妈在说话,感受到有人握着他的手,手掌细腻而温暖。
“我就是他妈妈。”
宋元听到妈妈的声音,看到她愧疚而难过的目光,“睡吧。”妈妈说:“妈妈在。”
那是一个甜美的梦,宋元再次有了家,还上了学,尽管妈妈的家人都不喜欢他,但是他只要能像小狗一样卧在妈妈脚边睡一个温暖的觉,就感到心满意足。他尽量在学校长待,减少在家里的时间,能住宿就住宿,尽量不花家里的钱,维持成绩,申请贫困,拿国家补贴。他不介意让人知道他是孤儿,不介意大家嘲讽嘲笑的目光,因为没有家的滋味太孤独,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一个没有福的人,所以他不敢奢求,只要维持现状,就是他最大的幸福。
但是妈妈只要有时间就会来看他,给他带排骨汤,带厚衣裳,怕他在学校冻着冷着饿着,在衣裳里塞钱,让他学习不要有压力,握着他的手,她已经有了白发,也比他低许多,目光柔和,“尽力就好,不强求,有事跟妈妈说。”
她不止找他,还找他的班主任,因为她知道宋元报喜不报忧,主动找到老师说:“老师,学校需要缴费的项目,您给我打电话,校服、辅导资料、优秀班补习班什么的,我们孩子都要,您不用跟他说,跟我说,谢谢了。”
老师也知道宋元的家庭情况,家访时和这位母亲促膝长谈过,很佩服也很敬佩,更同情他的遭遇,连忙点头,“您放心,学校和老师一定照顾好他。”
没有人知道妈妈为了他付出了多少辛苦和汗水,但宋元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才豁出一切。
没有妈妈就没有他,他可以为妈妈舍弃一切。
高二下学期,他和蒋琛感情升温。虽然有时候蒋琛的强势会让他有些无奈,但这对于热恋中的小情侣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们在傍晚手牵手散步,暧昧又隐晦的在一起逛街,吃冰淇淋。那是宋元过的最快乐无忧的一段时光,如果说生命是妈妈带给他的,活下去的希望就是蒋琛带给他的,他遇见蒋琛,就像开启了,什么主人公恋爱脑、傻逼、智障、脑残等等,一系列被屏蔽的词都出来了,在漫画上方呈打码形式漂浮着。
他无条件的听信蒋琛的话了,因为蒋琛在那个时候的他心里无所不能。柳岸有种不好的预感,心突突地跳两下,尽管这些事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还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那种几近窒息的绝望感还是透过时间和空间再次笼罩在宋元身上,悲伤的情绪一瞬间传递到柳岸身上,让他指尖微凉,发麻。
“她就是生病了。”他听到宋元几近平静的声音,看起来仿佛与他无关,但他能感受到,他跌进了震荡而悲哀的情绪里。
那是离高考还有两星期的时候,朋朋找到了他,说:“你想去医院看看她吗?”
宋元如遭雷击般跟他走了,全身冰凉,他想不可能,他明明隔三差五会给她打电话,她明明说骗自己是小狗,妈妈怎么能骗人呢?但妈妈就是骗人了,她剃着光头,瘦骨嶙峋,躺在病床上输营养液。
宋元透过门上小小的玻璃口看她,看到她身边守的男人,他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看到宋元,恨意顿生,拉开门让他滚。
“爸。”朋朋拦着他,目光诚恳地看着宋元,“知道你面临高考,但我们也实在没办法了。妈妈的身体太不好了,宫颈癌四期,癌细胞已经向远处转移,而且扩散的非常快,但是我们……已经没有积蓄了。”
他看着宋元说:“不是要你拿钱出来,我也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知道学生没钱。所以我们准备放弃治疗了,你也是家里的一份子,就是这件事给你说一下,希望你有个心里准备。”
宋元张张嘴,喉咙紧绷,“怎么能不治。”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怎么能不治呢?怎么能放弃呢,不要放弃啊,不要放弃啊!”
“不放弃你拿钱出来!”中年男人猛地推他一把,“都是你,要不是你,会耽误治疗时间?!”
“我……”
宋元哑口无言,朋朋解释说:“其实也不全怪你,你不要自责。只是我们之前已经说好了去医院,但是妈妈知道爸找了你,很生气,就反悔了,说等你高考完再说,就又拖了几个月,情况就比之前更恶化一些。”
宋元张张嘴,又闭上,他透过玻璃窗看着瘦小的女人,她闭着眼,看起来还是那么温柔,这么大的动静和争吵声都没把她叫醒,好像她会躺在那里再也醒不过来了。宋元说:“治下去要多少钱?”
“算了吧。”朋朋不建议他这么做,“不是你能负担的起的。”
“多少钱?”宋元双目赤红地盯着他,“我问你多少钱?”
朋朋摇头,“我不知道。”
宋元走了,临走时他说:“不要放弃治疗,我会拿钱过来的。”
“这就是你背二十万贷款的原因。”柳岸点破他,“为了救妈妈。”
宋元点头,无力地勾了下唇,“但是没有救活她。”
柳岸不理解,“那既然当初蒋琛有能力拿出五万来,你为什么没找他,而去选择了高利贷?”
“我找他了。”宋元平静地说,“阿琛哪里都很好,就是太理智了。”
他笑笑,“以至于显得有点冷漠。”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让柳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建议治?”
宋元摇头,“我跟他复述了朋朋的话,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我在怪他。”
“我怎么会在怪他呢?”宋元看起来有些困惑,“我只是在和他倾诉我的懊悔,但这种行为在他看来就是在怪他,因为我当初是听了他的话。他说,‘造成这样的后果我很抱歉,但我是为你好’。不知道为什么。”宋元看着柳岸,真的把他当成了一个倾听者,“我感到很难过,我说阿琛你不懂我,他说为什么牵扯到懂不懂了,这是在上纲上线。”
“你叫柳岸是吧?”宋元轻声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柳岸有点冷。
他搓了搓手,“不是,哥,我胆子有点儿小,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隐忍地咳嗽一声:“等于你们两个也是在这儿闹掰了是吧。”
宋元点头,“我没有拿他给我的钱,因为他肯定不会赞同我的做法。所以我借了高利贷。但是我在那些放款人身上找到一种熟悉的感觉,像是轻蔑,又像是施舍。”宋元说,“我在那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这就是阿琛一直给我的感觉。”
“他看不起你。”
“他不知道他看不起我。”
柳岸抿唇,“然后你就离开了他。”
宋元点头,“因为我要还债,也没打算上好大学。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会越来越远。对他、对我,都是一种折磨,所以我选择离开。况且先当恶人总好过被抛弃,我不想再被抛弃了,你能明白吗。只是我面对他,张不开嘴,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毕竟我欠他很多。我在给他的生日礼物里藏了一封信,那是一双护膝,用我全身上下所有的积蓄买的。当然,同样很廉价。我期待他会发现,如果他真的发现,会知道我当初没有消失,而是在等他,想要和他重新开始。但是他没有。”
“有钱人的通病。”柳岸神色复杂,竟然当起了说客,“不能说琛哥不爱你,只是对于物品,他首先看到的不是心意,而是价值。”
“对于人也是。”宋元语气轻松,“听话有价值才是好爱人,不听话没价值就不是合格的爱人。”
柳岸再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是,我说实话,你俩要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们就好好过不得了吗,为什么非要把蒋易夹到中间当第三者,怎么,情趣啊?”
宋元笑笑。
柳岸莫名,“你笑什么?”
宋元摇头,“其实无论是阿琛还是小易,都忽略了我不会永远是17岁的我。”
“等会儿,我不明白,你把话说清楚。”柳岸感觉有什么重磅戏要来了。
“你过来。”宋元朝他招招手,柳岸狐疑地走过去。
宋元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就是因为爱他,我才不想放过他。”
柳岸一顿,偏头看他,宋元很淡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