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陈有什么好的?”
陈家主事努力让自己的话听着平稳,但陈阿宝却是一开口便带了怒意:“我刚刚就上来了,我已经在外面听见了。”
“阿爹,为了这降头陈三个字,你要把全家人拼上吗。”
“这名头有什么好的?甚至都不好听,别人都在背后,偷偷叫我们活鬼陈!”
“……”
陈家主事的神色,都蒙上了一层悲凄,也只能勉力的笑笑,道:“阿宝,你……你还不懂这个。”
“我懂,阿爹。”
陈阿宝正色看向了自己的父亲,有些痛苦的揉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不小心揉歪了,便又掰正,道:“我比你更认真的听过那胡家少爷的话。”
“阿爹,你们把转生之人,视作邪祟,哪怕你们都已经知道,他们其实是大罗法教请下来的,却还是不肯相信他们。”
“但我听过他们的道理,我甚至觉得他们说的不错。”
“……”
陈家主事,脸色已经有些冷,喝道:“住口,阿宝,你不该说这个话。”
“阿爹,我知道你让这些叔伯出去挡咒,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陈阿宝转头看向了堂间,那里还有一具铁棺,她声音都顿了顿,才道:“我也知道你为何要让弟弟守在这里。”
“但是挺没意思的,阿爹。”
“你不能弃了降头陈的名,是因为你想被人继续当成老爷,永远当成老爷,但咱们陈家,就是仵作出身,那些世家门阀,本来就没有一个能瞧得上咱们家的。”
“你又何苦,一定要往他们里面挤呢?”
“你小时候被贵人嫌弃身上有死尸的味道,所以做梦都想着也要成为贵人,但你就没想过,其实,或许将贵人拉下马,才是对的?”
“……”
陈家主事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那种怒容,但陈阿宝却打断了他的话,低声道:“阿爹,你是我爹,但我觉得你不对。”
“你还要带着弟弟做这种事……”
她看着堂间的第五具铁棺,抿了抿嘴唇,道:“你会输的,阿爹。”
……
……
“在门道里混了一辈子也未见过这种斗法……”
“皆是上了桥的半仙,却连一招都还没使出来,便已经输了,还要拿下一世的寿来抵?”
“没这道理!”
“若都这么蛮不讲理,我们这一辈子修出来的本事,难道一文不值么?”
此时的四府七州,已经乱作了一团,四下里皆是一片死寂,因为都已沉沉睡去,仿佛连这一片天地,都荡然无存,只有一个愤怒的梦。
而额头上钉了钉子的陈家各路高手,却都已经满腹怨念,足尖点地,于夜色之中穿插,他们感觉到四下里皆是迷迷蒙蒙的黑影,行走于世间,却如行走于地狱。
但他们却还是越想越气,咬着牙冲向了各个地方。
在他们身后,是一片腐臭冤煞之气,滚滚黑云之中,三具飞尸自陈家老宅之中飞了出来,所过之处,万物皆萎,就加这一片空洞的夜色,都被蒙上了一层邪异的味道。
他们经过昌平军时,便看到了四下里溃散的兵马与世家贵人,在这片夜色里仓皇逃命,坐地大哭。
昌平军已经废掉了。
军中煞气,可以破法,但万民生怨,却又远比军中煞气更重。
他们已经不能指望昌平军在做什么,连这怨气都挡不住的他们,又如何去承受天明之后,那百万怒民涌荡而来的潮水?
那怒意,甚至是无法平息的,想要平息他们怒火,便唯有将他们喂饱了才行,但是,这四府七州,又哪里还有这么多的粮,来喂饱他们?
只有靠自己这些人,请天回来,才可以让这一切,回到原本勉强维护的模样啊……
还好陈家还有四大降尸,还有十数上桥,还好陈家的本事,本就可以欺天窃寿,也可以逆转乾坤!
四下里细密黑线无穷,但他们却也借着这沉重压抑到难以形容的咒,看见了这咒的边界,头顶之上,降尸凶气滚滚,大地之上,降师大步而行,怒意愈强,已然剑指四方。
只是,却也在这万民沉眠,天地死寂之间,却也有一道一道,自夜色里面浮现了出来的身影,远远的盯上了他们。
“那个甜水,居然瞅准机会,搞出了这么上头的阵仗?”
有人迎着降头陈家非鬼境界的能人,也有人抬眼看着,那尸腐滚滚,伴云而飞的尸将,或是微笑,或是感慨:“真要命啊,这么好的机会,让他给抢了……”
“最杠的家伙却在最关键的时候做出了最机灵也最狠辣的决定,那我们……”
“也只有为他做好这个配角了呀……”
“……”
但虽然都在抱怨着,脸上却是不自禁的露出了笑容,带着最轻松惬意的神色,向了陈家出来的诸位能人迎了上去。
衣袂飘飘,有人身边飘起了九盏灯来,有人抬步之间,身边鬼影随行,有人坐在了轿子上,有人手里还拎着酒葫芦,迎着那上了桥的各路高手与可影响天地的降尸,从容抬起了手:
“道友,请留步……”
不论他们迎上的陈家人,本事有多大。
也无论陈家人养出来的三具降尸有多凶,他们都觉得如此轻松,因为这场斗法,已经赢了。
……
……
冥殿,胡麻在五姓各自出手,阻止这场大杀劫之时,便已满腹自信,挥刀向了第六殿帝鬼斩去。
但是第六殿帝鬼,生前镇压义军无数,也是满手杀气,又迎着人间杀劫受阻,二人交手竟是胡麻力有未逮,被那凶残帝鬼,满朝文武,一起给击退了回来。
他双足落地,足足在地上犁出了深深的一条沟壑,如今分明是在自己梦里,但自己居然有种周身破烂,神魂凌厉之感。
常人在梦中受到重创,便已经要不受控制的醒来,但自己却如在真实,心里明白,这是因为自己入冥殿太深了,梦的深处,已与真实无异。
旁边的孟家老祖,发出了非人一般的嘶吼,身上的寿字,都变得破破烂烂,七绫八落,身上被贯穿了无数的长矛,就连那一身阴森鬼气,看着都像是变得黯淡了一般。
小红棠也是刚揪着一位文官揍了半晌,头发被那白胡子老头扯下了一缕,而小红棠手里则还抓着他的一把胡子。
三人都已备受重创,危在旦夕。
“虽是掌印小吏之子,但以身为桥,送上门来,倒比那人间供奉来好……”
而在上首,那第六殿帝鬼,也已森然俯视着胡麻,厉声大喝:“今日便借你之身,重返人间,让那世间草莽,重见我夷帝尊驾!”
怒喝之中,他已高高在上,陡然抬手,袖子里飞出了千军万马,狠狠冲向了胡麻。
皆是生前曾经随他斩杀义军无数,杀气腾腾的精兵强将,如今哪怕死了,在紫气幻化之中也不输活着时的凶戾。
身边,文武百官则飞在了空中,指了胡麻的鼻子破口大骂,声声字字,沉重万分,仿佛要将他压入尘埃。
真身留在了人间,只此一柱香入冥殿,虽然已经夺了无尽紫气,但毕竟是借了人间杀劫出手,人间杀劫受阻,此时的胡麻,在这第六殿帝鬼面前,也已力有未逮。
但却同样也在这时,胡麻感受到了人间的变化。
他知道这变化一定会出现,所以没有担心过,但当他回身看见了那位醪糟老兄做的事情,却还是感觉内心震动,生出了无法形容的情绪。
此时,面对着那第六殿帝鬼滚滚而来的凶厉,他却忽然放缓了动作,慢慢的转身,刀尖向下向了人间,深深的拜了一拜。
就连眼眶,都不受控制的湿润,低低自语:
“醪糟酒兄弟,你这一招,使得好啊……”
“……”
叹息之中,他转过了身,骤然迎向前方,第二刀直迎着那漫天鬼影斩去。
人间,明州之东,四府七州,正有百万生怨,照入胡麻梦中,这本因为杀劫受阻,而气势萎靡的一刀,便也陡乎生出了无穷恶怒,声势暴涨。
那千军万马,在胡麻的刀下,被斩成了滚滚紫气,潮水一般向了胡麻身后涌去。
金口玉言,甚至还不如那柄枭皇大刀刀身震鸣,铮铮作响来得响亮。
枭皇大刀,甚至直接将这第六殿直接劈成了两半,第八殿,第七殿两位本身就有些废物的帝鬼,在这一刀之下,直接被剖成了两截,而后被胡麻抓起,塞进了嘴巴里面大嚼。
望着那一柄凶刀,已然斩至了眉前,他甚至只觉天昏地暗,只觉自己的身形,正在变得无比渺小,而那一柄举到了自己头顶上来的刀,却又如此凶戾逼人。
前所未有的恐惧,充斥进了这位生前以镇压义军,斩尽草芥的皇帝心中,他甚至只来得及大叫一声:“你你……这是什么?”
第六殿帝鬼已是罕见之强,但他不理解,为何刚刚还杀气不足,却忽然之间,又有了这么凶的一刀。
他更不理解,曾经如野草一般被铁蹄践踏的乡野之民,如何可以在这一转眼之前,便为这闯冥殿之人,带来了这般可怖的加持。
“这一刀叫作……”
而被刀光映亮了脸的胡麻,也在此时,显得无比阴森,眼睛里,带着些许湿润之色,但却又狠狠咬着牙,声音,前所未有的响亮,愤怒:
“有理不怕,天不肯收我来收,民心生怨天也怕怕,让你知道……”
“……谁是你爹!”
“……”
喝声荡开,压在了这已经倾塌近半的第六殿上,赫然便已经将此冥殿压垮,一刀剁下了那第六帝鬼的脑袋来。
直到此刻,第六殿帝鬼无首之尸与身上的触手,兀自在无意识的挥舞,摸索。
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与迷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