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婚典后不过数日,皇上赏赐的东西源源不断送入旌德宫,金银珠宝,玛瑙玉器,应有尽有,各种珍奇的鲜花也不知被换了多少盆,只是依旧放在回廊下,日晒雨打。宫里人因此都知道皇上对她珍视甚深,只是蒙此眷顾,秦颜却并未再见到皇上,倒是有日日有内侍过来告之皇帝忙于政务,或是潜江水患,或是与献王商议民生大计,亦疏亦离。君心难测,许多人都猜不透皇帝的心意,疑惑的同时,流言也在深宫内院四起。

秦颜倒不在意那么多,皇上不来,也乐得逍遥清闲。她一向早起,每日不等宫女伺候梳洗,便独自一人出了旌德宫,往添香池去。她所在的旌德宫环境清幽,廊桥池水,婉转曲折,待到盛夏时莲叶接天无穷碧,蜻蜓荷香,不胜幽雅。只是每日总有些妃子什么的来请安,皆是有备而来,更多的是想来一探虚实,掂清她的分量。她对后宫的人情世故,勾心斗角没有什么力气和心思去分析应付,虽不过数日,也能让她看出日后一成不变的日子,让她觉得厌倦,推脱不了,只好能避就避。

在她看来,人生中好吃好睡不必思考,也是幸福的另一种诠释,好在自己无意中发现了宫里还有块清净的地方,那里处于偏宫,甚少有宫人路过,初晨时杨柳沾露,花草含苞,风景恬然。在那里看看书,过了请安的时辰她才会回来。

这时候才刚刚初夏,天光早出,阳光还没有盛夏炙烈,仿佛蒙着一层淡白的纱。

秦颜一路缓缓而行,走过精心雕琢的亭台楼阁,慢慢的道路越走越窄,视线开始被一片绿色代替,其中绿树假山掩映在其中,中间是一条狭长的小道,小道两旁铺满了柔嫩的青草,上面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淡金的阳光下折射出剔透的色泽。

秦颜喜欢这样宁静的景致,当她习惯性的伸手抚向发鬓时,触碰到了头上锒铛的珠翠步摇,微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从前,许多年如旧梦烟云,越发遥不可及。如果日后一直象现在这般安于现状,闲庭信步,锦衣华食,或许真能够如沈椴所言,岁月静好,永世安康,这样也是不错的。

她想了想,摇头失笑。抬眼望去,天空很高风很轻,连流动的气息也是温柔的,这样纯粹的蓝与白也会在这广袤的深宫里,一抬头就能看见。

她想的有些入神,手中的书一时失察掉在了地上,叹了口气,俯身去拣。才刚弯下腰,眼角的余光便瞥到假山后有一双脚快速的朝这边走过来,假山在她弯下身子时便挡在了对方的视线,她迅速起身,刚想出声提醒,刹那间触碰到对方讶异的眼神,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同迎面而来的人撞上了。

秦颜在落开时,下意识的双手向前一探,想找到支撑不至于跌倒,慌乱中触到了一只手,跟着踉跄了几步,方才站定。松了手,微整了一下衣衫,秦颜便抬起头来打量着来人,恰见对方也正在看她。还未等她看清,就见那人立刻拣起落在地上的书,低头举至头顶下跪道:“请皇后娘娘恕罪。”

秦颜看他,身着宦官服饰,服色不高,应该是下侍,没瞧见他的腰牌,也不知是哪个宫的。秦颜取了书,道:“你先起来。”

那人闻言起身,捻着衣袖,瑟缩着垂头立在一旁,也不敢看她。

秦颜道:“我方才见你神色匆匆从翠阳宫那边过来,是不是晴妃出了什么事?”

那人微愣了一下,因此抬起头,秦颜看到的是一张还十分年轻的脸,干净秀气,带着一丝茫然,那茫然的神色退去时,只见他低头轻声道:“娘娘是否记错了,翠阳宫是晨妃娘娘的居所”

秦颜微愕,抚鬓失笑道:“是我记错了,我入宫不过数日,对宫中的情形还不大熟悉。”她转而问道:“那你便是服侍晨妃的吧?”

听她这样说,他却并不急着回答,踟躇了半晌,才呐呐道:“奴才是侍奉皇上更衣的,方才是要去取冠冕,怕耽搁了,才”

说着说着,便偷眼看着秦颜的神色,秦颜一时没反映过来,见他打量自己才想明白,只是神色依旧不变,道:“这么说上次在旌德宫你便见过我,难怪你认得我。”

那人站在一旁不做声,她又象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怔了一下,象是没反应过来,疑惑道:“名字?”

“恩。”秦颜点头,突然俯首轻笑道:“放心,这次我定然不会记错的。”

望着她的笑颜,他似乎有些失神,立刻低头道:“宫里,大家都唤我阿德。”

“入宫前呢?”听他这样答,秦颜忽然看着远方天际,象是在回想些什么,轻道:“若是从前,你叫什么?”

阿德想了半晌,方才摇头道:“幼时我便流落街头,从前总是受人欺负的多,名字早就忘了。”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回忆却是追随一生的,如若真能忘记也是一种福气”她低头喃喃笑道,声音极轻,后面的话消失在尾音中。阿德只是望着她,也不敢追问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见她抬起头看着自己,连忙低下头不去看她。

“好,阿德。”秦颜唤道,见他抬起头复又茫然的着看着自己,玩笑道:“你该去取东西了,再晚可就迟了。”

茫然之色刹那消散,阿德似乎想起了方才的目的,神色也焦急起来,于是施礼告退。秦颜望着渐渐远去的惶急身影,长袖覆指,轻笑出声。

过了些日子,天气开始热起来。

天气一热,人的精神也开始委顿起来。秦颜几日来,一直提不起精神,变得贪睡,连添香池也去的少了。她体质本来就不好,阴寒怕冷,入宫以来每日只是四处闲逛,所见的不是宫女便是太监,再就是有意与她亲近的妃子,闷的人发慌。整日的无所事事,让喜好新鲜的她散漫到极点,想到往后的生活,一向随遇而安的她也不能不叹气。

这天,她命人取了美人靠,摆上一些冰镇的瓜果甜羹,在宫院的一株槐树下放好,人躺在上面,阳光透过树缝,在地上投出班驳细碎的阴影。午后的天气有些炎热,她却觉得这样正好,吹着清风,数日来颓靡的精神也稍好一些。

吃着口中凉爽的果羹,胃口也好上不少。她畏冷却异常贪凉,没少被饮烟诟病,每见每说,她不禁觉得,宫里至少还是有一项是好的,这里能随时吃到异邦进贡的各种水果,用冰镇好,甜美爽口,极大的满足了她的口腹欲,身边也没有那丫头唠叨不停,耳根清净不少。只不过这后宫表面上太清净了,能真心说上话的人几乎没有,更没有人敢在她耳边不顾形象的扯着嗓子大声斥责她,这样想来,她还真是有些想念饮烟那丫头了。

突然没了胃口,放下手中冰镇好的甜羹,重新躺回了美人靠。抬起眼,头顶原是一片蔚蓝无垠的天空,被张开的绿色树丛覆盖,上面树枝繁茂,密密交叠,枝蔓交错的缝隙里透过金色的日光,让她的眼因为不适而微微半阂。她侧过头,闭上眼,覆在衣袖下的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打,渐渐的频率越来越小,终于不动。

伺候在一旁的宫女偷偷看她,见她双眼禁闭,表情恬淡,旁边还放着吃剩的甜羹,象是已经睡沉了。

眼前的女子身材修长,被精致妆容衬托得近乎醴艳的容颜,此刻她安静的睡着,雍容中又透出一丝恬静清淡。不是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只是觉得这个皇后实在很奇怪,却又说不具体哪里奇怪。每日只是见她吃吃睡睡,不象其他娘娘一样时常窜些门,也不是真的联络感情,只是互相利用,打探些后宫的风向,再不济也该没事用心保养一下自己的容颜,才能长久的留住君心。虽见她每日用心的装扮自己,却不见她好好调理,倒是毫不节制的吃些忌讳的东西,什么是养生之道丝毫不见她在意,也不知是不是对自己的体貌太过自信才如此,要知道在后宫里美貌对于一个女子是何等重要。

真的是很奇怪。

她入宫的时日不算短,早就看明白了这集华丽和阴暗为一身的后宫,沉浮荣宠是每个妃子的命运,作为主子的奴才,命运同样是紧系一身的。她前日里还见到翠阳宫里的莲蕊在太液池教训了一个不小心犯了过失的宫女,气焰嚣张,小小的一个宫女连大总管也让着三分,许多宫人更是敢怒不敢言,只是在暗地里议论,不过是晨妃的一条狗,若哪天主子失势,只会被这后宫吃的连渣滓都不剩,这后宫里谁得宠谁失势,许多双眼睛都睁大着盯着。

她没有忘记自己也是个奴才,还有一年她便可以出宫,找个好人家嫁了,如果这样平静的过去也就算了,只是她最近听到宫里流传,说皇上对新皇后这么宠爱,只是因为皇上想要借秦家的势力抑制住大将军杨延辉。她是个女儿家,并不明白朝堂政事,但知道这后宫从来离不开政治,自从北疆战事秦少将军战死,兵权大多被集中在随同出战的大将军手下,大将军在宫中的势力更加巩固。后宫一向见风使舵,一直有人去巴结大将军的女儿杨妃,只可惜杨妃为人低调,无意争宠,有些人白碰了一鼻子灰。说到杨妃,幸好她并没有晨妃那般嚣张跋扈,她见过杨妃,待下人和善可亲,温柔知礼,难以与与传闻中专权的大将军联系在一起,连晨妃也不曾与她为难。论起为人,眼前的主子似乎也不错,不象晨妃那般嚣张,也没见过她对下人发脾气,却冷冷清清,不同杨妃一样让人觉得亲近,这种冷并不刻意,是一种天生的疏离感,太过干脆利落,她总觉得这样的人应该很寂寞。

她开始有些害怕,在这宫里她一向如履薄冰,小心的不让自己犯错,等到熬出头的那一日,但身在宫中多年的直觉告诉自己,这后宫从来就不是一个能安稳度日的地方,就算你不去招惹别人,别人也会踩着你的头往上爬,也不知象这样轻松的日子还能过多久。她思索着,望着美人靠上的秦颜微微出神。

一阵微风吹来,掀起秦颜衣裙上深紫的帛带飘扬,空中悠然飘下几片落叶,掠去了她的视线,只见那几片落叶静静落在秦颜身上,她不禁轻吟了一声,再看向美人靠时,发现秦颜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眼神清明,如墨似染,一动不动的朝她这边看来,似乎浸到了心底,她心虚般的避开秦颜的眼神。过了一会儿,发现秦颜并没有在看她,只是朝她身后的院墙看着,淡淡的问了一声:“是谁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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