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如果不是后来爆发了文化大革命,你和金大川很可能一步步跑进辉煌境界,当然,如果是这样,也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也就没有今天晚上的生日家宴了。
酒遮着脸,金大川说: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的老婆很可能姓林!
钱良驹偷看到你突变了脸色,说:老金,你这家伙醉了!
金大川说:我是醉了身体不醉心!
李高潮说:醉了醉了
马叔站起来,说:各位,我先告辞了!
钱、李也站起来说:我们也告辞了,让林市长休息吧!
林岚说:你们都走吧,老马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马叔说:我儿子还在家等着我对不起了
林岚挥挥手,道:走吧,都给我滚
你独自一人,双手托着腮,看着流泪不止的红烛,问我:你说,大虎他们在干什么?
我捡起被她扔到墙角的硅胶鸟,拿到卫生间冲洗干净后,提着回到卧室。当着她的面我把那玩艺儿用白毛巾仔细揩干,然后用红绸包裹好,藏在她床头柜里。我絮絮叨叨地对她说:你现在心情不好,恨男人,也就恨不得把跟男人有关的东西都用菜刀剁了,但你的心情不可能永远不好,什么时候你的心情好转了,很可能又要使用它,如果现在不收藏好,急起来要用可就不方便了。她绝望地说:要我的心情好,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摇头否认了她的话,但没有与她辩论。其实,女人的心情是六月的天,说变就会变;男人的心情也一样。这年头,用女权主义分子吕超男的话说,是一个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也不像女人的性别转型期。
我藏好了她的宝贝,就顺便势坐在床边。我落坐的动作轻如鸿毛,生怕震动了她的身体。我一边给她搔着痒,一边与她谈话。
林岚,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大虎遇到麻烦,金大川狼子野心,陈小海神神鬼鬼,陈珍珠包藏祸心,马叔与牛晋暗中取证,欲把大虎置之死地——遇到这么多烦心事如何能痛快?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是你挂在嘴边上的话。你是女中豪杰,巾帼男儿,大风大浪都经过,决不会在小河沟里翻了船。在这种艰难时刻你尤其要爱护自己的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扯过一条被子披在肩上,背倚着床头坐定,泪眼婆娑地望着我。你说,我该怎么办?是自杀还是自首?——林岚,你千万不能有这种糊涂念头。我记得你不止一次地对别人说过:人,没事的时候,胆子一定要小;有事的时候,胆子一定要大!——人往往是这样的,劝说别人时头头是道,轮到自己时一塌糊涂,——但是你不应该这样,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你是经过了大风大浪磨练的。你吃了很多别人没吃过的苦头,才赢得了今天的荣耀,不容易,所以你一定要珍惜抓到手里的东西,不能轻易放弃。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你说我该怎么办?——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可是我睡不着——红荔大酒店有上好的椰奶鱼翅盅,开车五分钟就到,吃上一碗热翅奶,我估计你会睡得很香。
她掀开被子跳下床,拉开衣柜,找出一套雪青色休闲服穿在身上,里边既不穿短裤也不戴奶罩,光溜溜的身体在空荡荡的衣服里倒格外轻松。然后她赤脚蹬上了一双雪青色的羊皮鞋子,用一根丝巾从后边束了头发,素着面,出了门,上了车。深夜的海风灌满车也灌满了胸膛,城市安宁而神秘,寂寞的路灯照着水汪汪的大道,空气清新,植物清苦的气息沁人肺腑,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情陡然好转。
你提着手袋走进饭店。你以为会有人看你,但其实没有任何人看你。有的人走出饭店大门,有的人进入饭店大门,人们目不斜视,谁也不愿多看谁一眼。你原本想在饭店大堂里那几尊被众多屁股磨得光溜溜的皮沙发上坐一会儿,观察一下形势,但已有两个人紧紧地搂抱着躺在皮沙发上。他们的脑袋挤在一起窃窃私语,四条赤裸裸的长腿像炮筒子一样胡抡着,分不清哪是男腿哪是女腿。总服务台后站着两个满面倦容的服务生,见到有人进来,他们就强打起精神坚挺一下,客人一出视野,马上就萎靡了。服务生身后的墙上,挂着一片式样统一、时间各异的电子钟,向人们报告着几个世界著名大城市的即时时间。
你沿着铺了红毡的楼梯走上二楼,听到楼梯旁边的舞厅里乐声震耳。轻蔑地往里一瞥,看到几张惨白的脸和白得发蓝的衣服在旋转灯光下时隐时现,一股阴森森的气息从那里散发出来,让你联想到坟墓和殡仪馆。舞厅外边的走廊里,十几个腿上抹了闪光粉、唇上涂了珠光膏的小姐趴在栏杆上。她们的腿在不停地抖动,嘴巴在不停地咀嚼、吐泡,黏黏腻腻,咕咕唧唧,好像一堆挤在一起闪闪发光的银龙鱼。
你进了二楼的翅皇宫,选了个僻静角落坐下。一个满面青灰的男服务生走过来,低声下气地问:小姐想用点什么?你漫不经心地翻翻菜谱,说:一个椰奶鱼翅盅。服务生鞠了一躬,说:请稍候。你点燃香烟,身体往下滑了滑,把僵直的颈项搁在椅背的顶端,低垂着眼睛,观察着周围的情景。翅皇宫里满目红黄,迎面的照壁上嵌着金龙玉风,龙凤下供着红脸关公,香烟袅袅,红烛摇曳。偌大的餐厅里只坐着十几个散客。有几对看起来亲密无间、疲乏之极的男女,其余的都是像你一样的独身客。独身客不论男女,都是神情冷漠,不肯用正眼看人。你用眼角瞥了瞥那几对男女,悄悄地问我:嗨,你能告诉我,他们是什么关系吗?我用脚尖在桌子下轻轻地碰了一下你的脚尖,低声道:你是真不知道呢,还是故意装糊涂?你满脸正经地说:我真的搞不清楚,你知道的,我轻易不到这种地方来,即便来,也是青天白日、前呼后拥的,哪能见到这种景象?我说:你既然真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其实你也可以想到,在这种时候,谁家的夫妻还会到这种地方吃饭?你说:那就是情人了?我说:情人也不会到这里来。这个时间到这种地方来的,要么是男人和鸡;要么是女人与鸭。你突然兴趣盎然地将身探过来,低声问:你能给我指点一下吗?哪对是女人和鸭,哪对又是男人与鸡?我说:这还用我指点?您认真观察一下,就明白了。
她果然用眼角把餐厅里的几对男女扫了几遍,说:我的确看不出来。我说:你就伪装纯洁吧。她说:这又不是什么商业秘密,你直截了当告诉我不就行了,让我多动那些脑子干什么?我说:好好好,我告诉你。我用嘴巴噘了噘正在埋头喝汤的一对男女说:这对是男人和小鸡。何以见得?她笑问我。我说:你一笑我就感到你在装糊涂耍弄我。她说:不敢不敢,我的确是不明白。我说:不就是落个班门弄斧吗?我告诉你,鸡都是比较年轻的,而且都是浓装艳抹的,另外她们的穿着也有行业特点。譬如说:皮短裙、毛边牛仔超短裤,等等。当然,现在也有一批打扮得清纯无比的纯洁少女型小鸡——这样的文化鸡多数在超大城市工作,进出的都是五星级饭店和高雅艺术殿堂。她们谈吐不俗,情调高雅,跟她们在一起是要长学问的。咱们南江这种纯情鸡不多。她说:为什么?我说:咱们南江基本上是个铜臭熏天的地方,纯情小鸡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我说:但鸡毕竟是鸡,无论你打扮成什么样子,老嫖是一眼就能看出的。老嫖们的经验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只要是鸡,就不会用正眼看人了。也就是说,只要是斜着眼睛用眼角瞟人的女人,不管她穿着多么高雅,仪态多么万方,十有八九都是鸡。她低声对我说:你这家伙,一定是个老嫖了?我说:看看,又来了,我不说吧,你非要我说,我一说,一顶老嫖的帽子就戴到头上了。她说:开个玩笑,看把你吓成什么样子了?我说:我怕什么?我一点也不怕,咱们俩如影随形,性命相关,我怕什么?她说:知道你啥也不怕,因为你是个道德高尚的好人。快告诉我,哪些又是鸭子和女人?我悄声说:呶,你对面那一对,就是现在最流行的富婆鸭。她问:鸭子又有什么特征呢?我说:鸭子都是年青健美的小伙子,他们的头发上都用了很多保湿摩丝,而且额前总有一撮毛支隆着,就像小公鸡似的。另外他们都喜欢穿单件头西装上衣,一般的是浅色西装上衣深色老板裤子,也有穿名牌休闲运动服的。与他们在一起的女人,都是很成熟的中年女性,有风度,有气质,当然也有钱。养鸭子比养鸡可是费钱多多了。
我实在没有想到,人类也已经堕落到了这种程度。
你已经无暇听我的噜苏,对面的女人和她的鸭子吸引了你的目光。那只小鸭真可爱,面皮白晰,浑身茸毛,眼睛不大但漆黑发亮,好像两颗黑色的云子。尤其可爱的是那两只耳朵,又白又厚又大,充满了感情色彩,让人产生把它们噙在嘴里的欲望。养鸭的女人也不错,高颧凸眼,白牙黑唇,下巴丰满,身穿一袭黑色长裙,胸前膨胀着一对大乳,乳沟深得能塞进去一根黄瓜,脖子上挂着一条黄灿灿的金链子,耳朵上吊着两个金黄色的小辣椒。你对她的装束不屑地摇摇头。她不会穿衣服,你低声地嘟哝着。你看到她盛了一勺鱼翅汤,递到小鸭子嘴边,目光里充满爱怜,很像小鸭子的娘,或是姐,又都不像。那只小鸭子对鱼翅汤好像很不感兴趣,嘴巴歪来歪去地躲避着,但也不是真的躲避。女人娇嗔着,黑乎乎的眼里甩出一个媚情波,嘴巴里同时说:听话!乖乖虎。这男孩是属虎的呢还是名字叫虎?你想着,看到女人硬把那勺汤喂进了鸭子嘴里。鸭子吧嗒吧嗒小嘴将汤咽了,呱呱呱呱。
我踢了踢你的脚尖,对你眨眨眼,悄声问:看到了吧?就这样。
你若有所思地说:真可怜。
我问:什么可怜?
你神思恍惚地说:没什么,我没对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