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愕然之下盯了李纨片刻,这话贾母一生也不知道听到过多少次了,也理解得颇为透彻,通常有下情禀报者,无疑是说这事儿包涵阴私龌龊,事关贾府体面。
贾母看着李纨眼中惊慌急切,更加肯定自己猜测,扬手挥退了所有人等,各人鱼贯退出。
薛王氏迟疑未动,似乎希望留下。
贾母抬首凝眸,浅笑道:“请姨太太罚步外面坐一坐,待我老婆子理顺了家务事,再陪伴姨太太吃杯酒水!”
薛王氏甚不甘心,无奈身在屋檐下,贾母之话在情在理,只得退下。
贾母复而盯着李纨:“说罢,一字不漏!”
李纨便把王氏自八月十五之后的事情细说一遍,公公贾政如何请了太医,如何吩咐赵姨娘,如何叮嘱自己都说了。
贾母眼皮子乱跳:“你说什么,你们老爷吩咐赵姨娘照管二太太饮食起居?”
李纨道:“是!老爷吩咐,太太病了,叫赵姨娘伺候太太养病,外人一概不许惊扰,否则惊动了老太太动怒,家法不饶!”
贾母压低声音:“药方子你可曾见过?”
李纨点头:“孙媳妇前些时日惊见婆婆些许异样,也曾疑心过,故而使人抄了药方子,也不敢问人,自己找了些书籍翻书查对,的确是安神之汤药,只是......”
李纨说着惊慌抬眸,复又搭起眼皮:“赵姨娘剂量似乎不对。”
贾母惊问:“如何不对?”
李纨道:“医嘱一天三遍,一幅一天,赵姨娘擅自加量,一天三副。”
贾母心跳如擂鼓:“为何不制止?”
李纨伏地道:“我也问过姨娘,为何擅自更改度量,她便说是老爷吩咐了,只要太太不吵不闹就好了。”
贾母怆然落泪:“糊涂东西,三丫头怎生好呢?可怜三丫头!”
李纨听了这话,惊心不已,难不成老太太要剪灭赵姨娘?这般想着,李纨手脚差点抽筋儿,这事儿她自己也有份默许,倘若赵姨娘必死,必定会绝地反弹以求生存,那时候必定咬出所有一切,那么自己所作所为就会当众揭破,贾家礼义贤孝之家,兄弟姐妹妯娌门必定会齐齐不齿自己,那时兰儿怎么办?
再者,三丫头探春可不是好相与,一旦获悉赵姨娘死因为何,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决不能让老太太生心杀机,至少,赵姨娘不能死在此时。
李纨心中谋定,伏地磕头:“老太太超生!那位不过糊涂刻薄,并无害人之念,权当看在三妹妹面子吧。生母出了这样的忤逆大罪,女儿再好,如何论亲呢!”
最后一句话击中贾母心中柔软,贾母平生最喜爱就是孙子孙女聪明伶俐了。贾母气得脖子梗梗,半晌方才顺过气来,怒目凛然一声断喝:“你去叫那赵姨娘,要么她认下擅自加量一罪,我赏她四十大板,留她一命!要么,任凭王氏发落她!”
李纨领命而去。
贾母一声令下,鸳鸯复请众人回房就做,当事之人,一个不少,只少了发疯的二夫人王氏。
少时,赵姨娘被执事婆子拘押而来。
贾母动怒要打,她便一一招来,只说王夫人曾经要害自己落胎,平日如何刻薄寡恩,可待自己与贾环,自己实在气不忿,不过想让她多睡没力气作践人罢了,并无害人之心呢,求老太太赎罪云云。
贾母听赵姨娘隐去贾政吩咐一节,心头稍微轻松,瞬间变脸,着令将赵姨娘责打四十大板,贬为通房丫头,革去半年月例。
薛王氏不忿:“老太太这般处理,似乎……”
说话间眼睛扫了李纨一眼。
李纨虽然站立不动,却是紧握收心已经攥出汗来。
贾母且不会允许拉扯李纨,继而牵丝攀藤,滚雪球。故面露浅笑,目光清冷:“姨太太以为如何?把赵姨娘交给有司发落?且她是个不知道轻重,又不识得字儿的无知妇孺,倘若吓着了,还不乱咬主母呢,届时扯些什么红花,泻药之事,如何了销?虽说清者自清,二太太再怎么也是贾府二太太,难道要跟奴才当堂对质呢?我贾府可是有头有脸勋贵门户呢!”
薛王氏听出贾母责难,惊慌之下左右逡巡,这才想起自家智囊女儿回避了。她稳稳心神,想起女儿所言,自己不过替妹子讨个公道,并无过错。
薛王氏也曾经带着孤儿寡母守住了薛家财产,没交族亲霸占,肚子里自有几分计较。看来今日情势比人强,恐怕难以达到女儿所说,替妹子拿回掌家职权,只得罢了,缓缓再图了。
遂慢慢堆起笑意:“老太太所虑甚是,妾身一时心慌失措了,望老太太见谅。”
贾母也不像亲戚翻脸,遂一笑:“姨太太也是姐妹情深,情有可原。只是,今后姨太太还要多走动,二太太那里多宽慰,错不过大家亲眷一家人。”
薛王氏闻言大喜,心中暗忖,这莫非是老太太允了婚事了?忙着应承不迭。
前厅一切,虽是贾母严令保密,却很快被迎春葳莛轩一众获悉。
赵姨娘阴谋谋害二太太,却被薛家母女察觉了,一状告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将赵姨娘打了四十大板,贬为通房丫头了。
探春闻言,当即花容失色!
葳莛轩中,宝钗主仆再次成了众矢之的!
宝钗这次没有挨到最后被落下,而是率先起身,盈盈福身告辞:“我还要去伺候姨母汤药,告辞了!”
昂首走了!
探春顿时哀哀欲绝:“不是每日里好吃好喝么,倒是为何啊……”
迎春忙着安慰:“三妹别担心,老太太既然压下了,就不会再行追究了。”
探春凄惨抽泣:“这一下子太太必定信足了薛家母女,二哥哥也很死我了,叫我一个女儿家,不必环儿可以读书进取,今后要如何安身立命啊?二姐姐啊…….”
迎春握住探春手信誓旦旦:“姨娘是姨娘,你是你,你依然是贾府千金小姐,自有老太太二老爷替你做主。薛家再亲也是外人,管不到我侯门女儿身上。”
探春悲泣:“老太太不会厌弃我吧…….”
迎春断然摇头:“不会,否则也不会保全姨娘了。”
探春哪里听得进去,兀自哭得凄凄惨惨:“只要母亲刚刚待我好些,姨娘就要闹一出,每每如此,难道真要我一日死了,他才得清静不成呢……”
迎春知道探春生性桀骜,不肯雌伏,只要力争上进,只是王氏这种心境,前生探春灭绝了母女情分也只落得远嫁下场,如今有了这档子事情,又有宝钗母女时时一旁絮叨,探春再是俯就,只怕也难转圜了。
这话迎春也不好明劝,只能靠探春自己想通才能了销了。
当日傍晚,探春打起精神探望嫡母王氏,替王氏此后汤药,王氏当面摔了碗盏:“滚,想药死我,没那么容易呢!“
探春石榴裙上溅慢了药汁,却是跪地哭泣,请求嫡母谅解,希望嫡母接受自己服侍,一边嫡母早日康复,减轻姨娘罪责。
探春悲悲切切只是认错,王氏只是厌烦不了。宝钗薛王氏母女相视一笑,宝钗遂开口劝慰:“太太今日正是气头上,任谁说也不会听从,三丫头且听我一句,改日再来罢。”
探春心里恨她们母女一味挑唆,只是如今自己处在劣势,却也不得不顺着话题好下台阶:“如此,就请宝姐姐劝说劝说太太,凭谁再好我也不认,我只认王家是外族,太太是我亲生母亲!”
薛王氏也帮着将探春往外送:“知道了,我会把你的孝顺告诉你母亲,放心吧!”
自此,探春每每一早在贾母出处请安已毕就去二房嫡母房里问安,只是三五次不得见到真佛一面,都是一色宝钗薛王氏代为传话,只说是王氏精神欠佳,叫探春改日再来云云。
探春便日日走到嫂子李纨房里坐一坐,自叹几声。李纨也便劝说几句,只说自己得了机会,必定要替探春解释几句。
实则,李纨比探春待遇也好不得多少,在薛家母女金钱运作之下,如今二房下人几乎都听薛家母女调度了。
李纨是一个铜板攒出汗来的性子,也不屑与跟薛家母女金钱战术,她纵然相拼也拼不过,逐渐变成了二房边缘人物。
好在二房尚有贾政镇着,又有李纨日日在贾母面前晃悠,即便王氏也不敢做得太明显,探春贾环衣食无忧。
赵姨娘打滚撒泼,无奈贾政就喜欢她直来直往性子,不费脑子,依旧日日歇在赵姨娘房里。惹得王氏越发憎恨探春母子,暗暗发誓,绝不叫她娘儿们好过。
这是闲话不提了。
转眼就是秋下,丹桂飘香,枫叶金黄。
再过几日菊花绽放,东府修仙贾敬生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