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贾母闻听丫头丧命气恼,且说鸳鸯琥珀鹦哥金钏玉钏彩云绣橘司棋等在外间伺候,乍听这话,无不痛心,各各抽泣起来。
正所谓唇亡齿寒,兔死狐悲,昨夜晚大家还一起亲密嬉笑,敬酒划拳呢?一夜起来就天人永隔,如何叫人不伤心!
葳莛轩一众人等很快得知了媚人死讯,所有人等伤心之余,齐齐看向宝钗主仆,尤其是葳莛轩丫头紫鹃雪雁叶儿雀儿,她们跟宝玉丫头几乎不分你我。再有探春惜春的丫头翠缕侍书如画,这些丫头也是跟媚人一批丫头,那眼神就跟锥子似的锥向宝钗主仆。
宝钗却毫不在意,镇定抬起玉手,丝绢子抹抹眼角,满口悲天悯人:“可惜了这个丫头,生得那样妩媚婉转,人才风流,不想却是福禄缺寿,真真遗憾。”
紫鹃毫不客气道:“正是这话,她若生得犹如我等拙笨,也就不会被人这般嫉恨,或许能逃一命呢!”
众丫头七嘴八舌,无不点头符合。
莺儿却是不敌众人冷眸,慢慢缩到主子身后去了。
探春心底倒地偏向嫡母宝钗,起身斥道:“这是做什么?是非曲直自有老太太太太公论,何须你们嚼舌?”
紫鹃气愤不平,却也不敢跟探春拌嘴,恹恹低头。
黛玉却在探春话音落地之时站起身子,抬脚就走了:“老祖宗年岁也大了,不知道前头如何了?”
紫鹃雪雁齐齐跟上搀扶黛玉,主仆们一径去了。
惜春跟着起身:“三姐姐,我们也去瞧瞧老太太去,大清早就闹腾,早餐尚未用呢!”
说这话惜春挽着探春也走了。
瞬间葳莛轩的主子丫头走个干干净净。
黛玉探春惜春姐妹去了上房探望老祖宗,一众丫头则都一个个去了后罩房,来探媚人可人。
却说紫鹃等来至后罩房,其情其景实在让人伤心。
媚人这会儿已经被翻过身子,人已经死了,屁股打烂也不怕疼了,他直挺挺躺在地上门板之上,脸上已经蒙上了黄表纸。
其妹可人呢,却依旧侧卧一旁,为防其滑落撕裂伤口,晴雯在其腰后垫着高枕,只是可人受损伤又受寒,高烧高热,满面赤红,大汗淋淋,神思昏昏之间,双手乱抓乱捞,大声□□:“姐姐……姐姐......”
“冤枉……”
“疼啊……”
“我疼啊……”
她的呼叫凌乱,短促,惨惨戚戚,一众丫头何曾见过这样的惨状,瞬间嘤嘤哭声一片。负责收敛婆子拦着一众姐妹,执事婆子抬起门板,用篾席子卷起媚人尸体,照例,媚人这种夭折丫头不赏赐棺木,要直拉去化人厂火化装瓶。
紫鹃见媚人衣衫染血,头发凌乱,心中实在不忍,遂举步拦着:“怎么这就火化?他爹娘不曾上京,她妹子也不曾清醒,难道不兴亲人送一送?”
婆子劝道:“知道姑娘一片好心,只是人死了不干净,天气又热放不得。姑娘好事退后些,靠近不祥。都是卖身的奴婢,她爹娘来了又如何?左不过都是奴婢,有你们姐妹望她一眼,送了一程也是福气了!”
恰在这时,茜雪带着碧痕秋纹等丫头来了,提了一个包裹,祈求那婆子:“嬷嬷行行好,许我给姐姐换件他素日喜欢衣衫,也不枉我们姐妹一场。”
执事婆子怕担责任,只是推诿不许。
紫鹃司棋一体帮着请求,司棋是迎春丫头,很能说得上话,却这媚人又是屈死,婆子也很同情她少年夭亡,也就依了,准许她们替媚人梳洗打扮换衣衫。
司棋紫鹃茜雪碧痕等一般丫头跟媚人朝夕相处,那眼泪就没干过,就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滚落一地。
荣禧堂。
却说贾母一时回神,再看向王氏眼神顿时犀利冷冽无比,再也无法克制心中恼恨与失望,颤抖着手指直直戳在王氏眼窝子:“本以为你吃斋念佛这些年该有些长进了,熟料还是这般心狠手辣!”
贾母边骂边逼近王氏,边顿足愤恨,吐沫星子直接喷在王氏脸上:“做人要知道推己及人,别人家如花女孩子送进府来,如同我们家元春送进宫去一个道理,都是身在他人屋檐之下,你这样动不动就谋算别人性命,也该想想自己的人生道路子嗣后代,积德方能惠及儿孙,我是菩萨一般嘱告你,你只是不听,难道要等到大祸临头才醒悟吗?”
王氏直觉冤枉,只是她今时今日处于劣势,却是不敢龇牙犟嘴。只是低着死灰脸色,吊丧眉,甚不甘心,一个丫头,且不是自己打死呢,何至于此?
见贾母口感润喉,她便觎空想要辩白一二,却被贾母厉声打断了:“回去吧!”
王氏虽然狠毒无比,天道也没亏她,也白白活了一大把岁数,只是心智再狠,难敌岁月消磨,跪得久了,腰酸腿疼,头晕眼花,起身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众人想起她的狠毒,刚刚摧折一朵鲜花,都怕沾惹她身上凶狠血腥。就连宝玉也愣愣的,没伸手扶一把王氏。
王氏死灰脸色,一瘸一拐往外挪,心中只是茫然,这是怎的了?
贾母却厉声警告道:“你从今而后,再不要出头露面,我老婆子受不起你的惊吓。宝玉的事情,自有我与她大伯娘姐姐操心,你,与……”
贾母倒底忍住了,没有口出恶言与亲戚:“......你们别再操心了,我贾家养得起儿子,请得起师傅!”
这是隐晦的拒绝宝钗进府纠缠宝玉了。
媚人死了,贾母十分气愤难当,却是这事儿还得顾及贾府颜面,好生遮掩一番。
媚人死在自己当家之时,迎春很内疚,不顾绣橘司棋劝止,亲自去送了媚人。看着死灰的媚人,迎春的悲痛甚于看见自己惨死尸身。
迎春重生,辗转获得理家职权,她曾经立志,不再叫无辜女儿枉死一人。熟料媚人却在自己眼皮底下死了,且是死在这样美好欢乐的日子里。
迎春十分恼怒悔恨,也甚为羞惭。
回头却说荣禧堂贾母上房,一桌子饭菜被王氏居中一闹,彻底废了。凤姐只得吩咐再行做了来摆上。虽是满桌子锦绣,这般时节,谁还吃得下去,也不是人了,各人俱是略略提一筷子就算了。
迎春出的上房一声唤:“绣橘,叫林之孝家里来议事厅见我。”
林之孝家里很快前来,迎春便问:“袭人可曾出府?”
林之孝家里言道:“还在后罩房养着,媚人姑娘事情太突然,还没来得及通知花家。”
迎春断然言道:“无需再通知其家人,取消袭人出府脱籍资格,把她关在柴房养伤,一切有你看着办,与她疗伤,吃喝不少,只别叫她死了就是。”
林之孝家里撇嘴挑眉:“二姑娘放心,她命又硬又贱,且死不了。”
迎春奇道:“这话怎么说?”
林之孝家里回道:“媚人可人姑娘挨打,一个高烧胡说,一个送命,独独袭人,还能威胁吆喝,贿赂人替她去请宝二爷说话。同样挨板子,她跟没事人似的,这不是硬命犯贱呢!”
迎春闻之心念一动,不好问林之孝家里知道什么,只是吩咐:“我且不信这个,劳烦妈妈去查一查他们三个身子差不多,如何竟有这样的差距。”
林之孝家里点头去了。
少时又回,告知迎春,带来一个执事房里小丫头。
小丫头战战兢兢告诉迎春,执事婆子板子分几种,一种干板子,一种湿板子。
迎春讶异:“湿板子?”
丫头道:“一般丫头挨板子都是五斤板子,若是旁人使了银钱害人,或是受刑人得罪过执事婆子,执行婆子就用浸水的板子打人,挨起来就是七斤八斤了,四十板子就成了六十七十伤了。”
迎春惊怒:“你的意思媚人可人挨的湿板子?”
小丫头:“是!”
“这些恶毒东西!”
迎春眼中怒火升腾,打了水板子又睡一夜地板,这是故意致人死地了!
小丫头见迎春震怒,又道:“还,还有......”
迎春手都颤抖了:“还有什么?”
小丫头道:“干板子还分一般跟尿板子。”
迎春听得心惊肉跳,一拍桌子:“这又是什么讲究?”
小丫头吓得只磕头:“二姑娘饶命!与我不相干,我只是负责泡板子晒板子。”
迎春顿时挫败,给林之孝家里使个眼色。
林之孝家里忙着劝慰小丫头:“姑娘不是冲你,你说你的。”
原来,这些执事婆子平日执刑,也分三六九等,若是跟自己相好的,塞了钱的,就使尿水泡过晒干板子打,这样打起来不疼还好得快。若是一般不好不坏的关系就用干板子实打实打,该多少受多少。若是旁人使了钱,或是本身有仇者,他们便乘机下毒手,用水板子打,加重受刑人苦楚。
迎春冷笑:“不用说,袭人自己打得尿板子咯?”
小丫头点头:“是,因为袭人姐姐之前塞给妈妈一锭银子。”
迎春怒问:“什么时候?是他自己挨打之时,还是媚人可人挨打之时?”
小丫头战战兢兢:“是,是送媚人可人二位姐姐来的时候,袭人姐姐说,太太说了,重重责罚!”
迎春心下大怒,掷下竹签子:“四名执事婆子生性狠毒,肆意妄为,致使媚人无辜枉死,即刻拘来每人责打四十大板。”
林之孝家里忙道:“执事婆子尚未选上来。”
迎春道:“你去告诉二奶奶,叫她即刻委派,我这等着用。”
林之孝家里弯腰退下:“是!”
迎春一指小丫头:“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