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低头拭泪,轻声言道:“自母亲卧病,日日以泪洗面,日不思饮食,夜不得安枕。稍微松快些,就写写画画,每每写了撕,撕了又写,不知反复多少次,外甥女儿求也不允,父亲说也不听,也只得由她。”
张氏抚抚黛玉额首:“你母亲想来舍不得你们父女,想给你们留下文字念想吧。”
黛玉点头:“母亲走时十分清明,临睡还拉着外甥女儿叹息落泪,外甥女儿只道是母亲累了,握了母亲手陪着,熟料一睡便没醒来,手也滑落逐渐就冰了。这信是外甥女儿整理书桌,才发觉母亲最终落成三封信笺,都是写了姓名封好口的。”
张氏惊讶:“三封?”
黛玉点头:“头一封就是给父亲的。另外两封,一封写着母亲大人亲启,再有一封就是……”
张氏点头,握紧了信笺,拿了丝绢子替黛玉按按眼角:“好孩子别伤心,你母亲也不希望看你日日落泪呢!”
黛玉闻言直点头,慢慢收了泪。
少时车驾进了仪门,张氏携带黛玉下车:“这里原是花园子一角,我与你大舅舅这在这里,你二嫂子二姐姐跟着老太太住在正房院里。”
说着话,一班丫头婆子并贾赦几个小妾迎了上来。张氏自携了黛玉进房,口里吩咐:“秋云,去请老爷过来,就说林姑娘来了。”
秋云既是贾赦小老婆,答应一声摇曳着去了。
少一时,贾赦进来。
黛玉起身拜见,又落了泪。
张氏亲手搀扶在身边坐了,冲着贾赦言道:“瞧这孩子亲不,只跟妹妹一个模子,只是怯弱些。”
贾赦听了这话,把黛玉紧看几眼,就似看见妹子,心中搅动,一声叹息,他抬手摸摸眼角:“玉儿么?”
黛玉忙着行礼:“外甥女儿请舅舅安!”
贾赦点头沉声道:“来了这里就安心住下,你舅母最是慈善,有事尽管禀告,切莫见外。你姐妹们也是好的,虽则愚笨,都在闺学,你们一起做个伴儿,学些礼仪规矩。”
贾赦说着话起身抬脚要走。
张氏皱眉:“这是有事?外甥女儿大老远来,头会见面,总该一起吃个饭才是。”
贾赦停住,看着黛玉叹一声:“舅舅家里就是自己家里,跟着你舅母就似跟着母亲,切莫想家。”
言罢抬脚又走了。黛玉急忙福身恭送。
张氏携了黛玉坐下:“你母亲最小,你舅舅可疼爱你母亲了,自得了你母亲病危消息,你舅父每日哀叹,这一阵子就没开怀过。”
黛玉忙道:“母亲寻常也这样说过,自小舅舅舅母最是疼爱了。”
娘儿们说了一阵,黛玉因为记挂拜访二房舅母,起身告辞。
张氏原本舍不得黛玉就去,要留黛玉用饭。
黛玉再三苦辞,直说改日一定再来,张氏想着贾母望着,王氏又古怪,怕去晚了不好。这方罢了,不免仔细叮嘱几句,特特吩咐嬷嬷好生伺候着,亲自送了黛玉上车,方才叹息几声回了房。
拿着贾敏遗书慢慢拆封展开来,张氏直觉千斤重。
贾敏笔记不似往昔俊秀,有些微发飘。
长嫂芳鉴,见字如唔:
妹自染病,夜夜梦回京都,梦中得见先父,慈眉善目,言语之中多是思女之苦。细细思量,愚妹顿悟,吾命不久矣。
妹虽自幼丧父,幸有慈母在上,兄嫂怜惜,爱如珍宝二十载,不知愁为何物。
及至大归,门庭清贵,夫君俊秀,琴瑟和谐,鹣鲽情深,正是春风得意人风流,羡煞世人。
奈何月有圆缺,人有离合,愚妹诸事顺遂,偏偏天不假年,寿岁不全。
愚妹落地,口衔金匙,金尊玉贵,荣华半生,虽则夭寿,了无遗憾。
唯一不舍者,膝下一女黛玉,羸弱堪怜,单丝独线,无所依傍。
稚子丧母,三苦之首,每每思及,肝肠摧折。
惜老母年迈,哀兄长粗粝,思之再三,唯有长嫂,慈善雅量,可堪托孤。
愚妹泣血三叩,俯祈长嫂恻隐,怜惜孤女,权当多生多养。
若蒙嫂嫂慨允,恩养遗孤成人,则愚妹九泉含笑瞑目,来生结草衔环,以报嫂嫂深恩。
愚妹泣血再拜,遥祝吾嫂,荣华富贵福寿长,子孙延绵杏满枝。
愚妹,敏字!
某年某月某日夜半子时。
张氏一壁看,一壁落泪,信笺读完,已然泪眼模糊。
何嫂子等人先是不敢惊动,眼见张氏哭声响起,急忙上前劝慰,又有木樨木香,端茶递水,合力劝慰半天,方才止住悲哀。
你道张氏为何这般伤心欲绝?
只因张氏推己及人,林姑爷儒雅端方,人中龙凤,敏妹尚且如此担忧,倘若自己一命亡故,留下贾琏贾珏,刚当如何?贾母偏心,王氏狠毒,其情其景实在难以相像,张氏更为自己庆幸也更加为了贾敏伤怀!
张氏平复心情,慢慢收好信笺,压在观音像下,双手合十,喃喃祝告:愚嫂答应你,有生之年必定善待玉儿,栽培教导,如同亲生。妹妹在天有灵,保佑我贾府阖府平平安安吧。
张氏这顿晚餐吃的滋味寡淡,临晚又不放心,过来贾母房中请安,却见黛玉与一般姐妹围坐贾母跟前,虽未曾开怀,却也娴雅贞静,这才安心。
贾母已经发话着张氏免了早晚请安,好生将息,见张氏走来,不免动问:“大太太这是有事呢,这个时辰倒过来?”
张氏尚未开口,凤姐赶紧起身搀扶住婆婆就笑起来:“敢是太太舍不得林妹妹,怕媳妇不识得礼数怠慢了,赶过来盯着呢!原来在太太心里,媳妇就是那样不着调呢,唉!”
凤姐惯常会撒娇卖痴了,众人见怪不怪都笑起来。
张氏忙唤如意吉祥:“笑什么呢,还不过来搀扶你们主子,别看没见行迹就大意,且要仔细了。”
吉祥平儿忙着上前搀扶凤姐坐下,凤姐还要撒娇:“看太太紧张呢,我又不是纸糊的,哪有那样娇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