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之危虽暂时化解,但义军的地盘却急剧减缩,自常璠死在代州以来,潼关之外义军占领的城池几乎都被冯唐悉数收回,而常璠以前纳入领土的天水陇南等地也被朝廷抢夺回去,义军现在的势力范围只有关中平原和汉中府,在停战不到半个月的时候,汉中府发生动乱,驻军中有人投靠了朝廷,迎接蜀军入汉中,汉中府又重新归属于大靖。
而此刻,更大的危机已刻不容缓地摆到了刘岚和葭雪的面前。
义军的地盘如今只剩下关中一带,朝廷除了以分地的政令诱惑义军士兵倒戈回乡,还实施了经济封锁,全国任何商队车马不得进入关中,尤其是粮食布匹棉花一类的军民必备物资。关中种植小麦,今年丰收,葭雪以重金买粮,军队暂时不愁粮食,可现在已经入秋,北方冷得早,过冬物资严重不足,军队的战斗力就基本为零,如果这个时候赵徽率军来犯,义军几乎没有胜算。
木柴木炭也还罢了,关中能自给自足,但棉花却是个十分紧迫的问题,关中虽然也种植棉花,但棉花的产量不足以支撑整个军队所需,何况还有广大百姓也需要棉花制作冬衣过冬。以往关中所需棉花很多都是商队从西北回疆运输而来,这次经济封锁,广大百姓的平时生活倒还没有太大的感觉,对军队的损失打击却是显而易见的,还有关中的商人们,葭雪并没有重农抑商,也很重视商业发展,因此对商人还是比较宽松的,但朝廷经济封锁的命令一下,这几个月来基本是赔得倾家荡产血本无归,不管是朝廷镇压义军还是义军打败朝廷,每个人都在盼望这场战事早日结束。
为了解决过冬物资问题,十一月初,葭雪带了十万兵马突袭凤翔吸引火力,将赵徽困在凤翔城墙,两军一场恶战,义军有两次攻上城墙,在关键时刻却都功亏一篑。能拿下凤翔便好,若拿不下,也要给刘岚争取时间。
就在葭雪攻打凤翔城之时,刘岚则率领三万人马走小路绕至凤翔城后方西北大军的辎重营,试图抢夺物资。
然而,对方似乎早有准备,辎重营竟有五万人马守株待兔,和刘岚的三万士兵血战一场,刘岚以折损五千人的代价斩杀了对方两万人,也算是以少胜多,只是却没能抢到物资,她不得不退回眉县。
刘岚失败,葭雪的攻城之战也不顺利,天黑之时两人在眉县会和,顾不上自己身上的外伤,先安排士兵休息,治疗伤员慰问士兵,回到住处已是深夜,两人都是眉头紧锁一筹莫展,从西北到关中的必经之路都已经被层层封锁,向北是高原,人力车马无法逾越。
如果没有过冬的物资,那她们只有放弃西京了。
两人商讨了一番,都觉得与其留在关中冻死或被西北大军剿灭,不如主动出击,冲破封锁线去别的地方。哪怕是去洛阳,也能筹备到物资过冬。只是这个时候,朝廷的那道反贼之中凡愿归乡种地者,皆可分良田三亩,山岭荒地,愿开垦耕种者为其所有的圣旨在关中愈传愈烈,义军自入秋以来发展缓慢,没吸纳多少新入伍的士兵,在入冬之初士兵们还没有领到过冬物资,又被这道政令打动,军心动摇,刘岚还没将放弃西京攻打洛阳的命令传下去,义军之中就开始出现了逃兵。
刘英抓了不少逃兵,带到刘岚葭雪跟前要治他们的罪。
那几个逃兵哭爹喊娘求饶道:“刘将军林将军啊,俺当初跟着义军就是为了有块地能吃饱饭,您的恩德俺们都记在心里,可俺们还想留条命活着回去给爹娘养老送终,您心地善良,求您放了俺们吧!”
葭雪和刘岚已经五天五夜没有合过眼了,葭雪苦思义军将来前程,却只看到一片渺茫的前景,每一天都心力交瘁,她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痛哭哀求的士兵,忽然有些茫然无措。
终究是走到了穷途末路,她一早就知道自己成功的可能性很低,可还抱有一丝希冀,当这最后一丝希冀都毁灭了,她还有什么支撑自己走下去的理由?
“没出息的,贪生怕死造什么反!”刘岚重重一拍桌子,强忍心头怒气,对刘英道:“吩咐下去,全军整装,去洛阳。”
刘英对刘岚的决定深信不疑,立即下去传达命令,那几个逃兵心头慌乱害怕,磕头如捣蒜,哭爹喊娘求刘岚放他们一条命。
刘岚一脚踹翻一个,喝道:“军法可不是摆设来着,当这里是你家的厨房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若是以前,刘岚对这种逃兵定斩不赦,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军心原就动荡不稳,再出现杀人之事,只怕会加速士兵逃跑。
几个逃兵吓得肝胆欲裂,浑身发抖痛哭流涕着求饶,刘岚厌烦他们,冷冷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去辎重营干活去吧。”
没想到刘岚对他们的处置竟是罚体力活,几个逃兵都惊呆了,回过神来急忙磕头谢恩,被门外守卫的士兵押送出去。
刘岚和葭雪对视一眼,两人在彼此的眼里也看不到当年那意气风发的神采,两人心中明了,如今天灾已过去两年,朝廷又以分地诱惑义军,如今内忧外患,她们也不知还能再撑到什么时候。
葭雪缓缓起身,看着周围都满面风尘的姐妹们,她们看着她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完全的信任,可她终究是辜负了她们啊!是时候做决定了,是带着这群跟着她出生入死的人一起去死,还是给他们找一条活路。
“你们想走吗?”葭雪看着她们,干涩的眼眶里流露出歉然的神色。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林妹子,我们能走去哪里呢,虽说朝廷有那个回家分地的政令,可我们女人就算回去了也什么都分不到的,就算分到了一点土地,还没转身呢就被兄弟叔伯给抢去了,说不定呐,还要把咱们捆了再卖上一回。回去作甚,跟着你和刘妹子便是死,那也死得干净!”
刘岚和葭雪在娘子军中从来不以首领将军自居,大家一视同仁,皆以姐妹称呼,到如今看来,对她们不离不弃的也只有这些曾经受过无数苦难的娘子军们了,除了这些年来出生入死建立起来的感情,大概就是因为她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吧。
就如同这个马大姐所言,朝廷分地是分不到她们头上的,家乡也不会容忍她们这些造过反杀过人的女人,视她们为耻辱,恨不得立时抹杀掉这个有损风化的污点,这群娘子军们,连投降的退路也没有了。
然而,刘岚葭雪带领义军还未离开眉县,赵徽便已率军追来,将眉县一座小小的县城团团围困住,眉县有义军一半人马,赵徽心中最完美的计划是围城打援,只要她们向另一半义军求援,就集中兵力歼灭那一半的援兵。
但以赵徽对葭雪的了解,她未必会向西京的义军求援,领兵突围的可能性最大,他吃过上次的亏,便着重兵力布防眉县县城各个出口,日夜严密监视,不给她任何可以溜出来行刺的机会。
赵徽在对义军的作战中有无上的特权,可以调动各地兵力,早先他就给驻扎在汉中的十万蜀军送了密信,这支军队恰好在这几天北上出了秦岭,按照赵徽的指示攻打西京。
义军主帅被困眉县,一半的人马在西京对抗蜀军,这个消息还是伴随着那道劝降政令传入城中,她们知道之时已然来不及了。被困眉县不过七天,义军人心惶惶,葭雪决定破釜沉舟突围,可手下士兵军心已散,一出城就有不少人当场倒戈投降,剩下的人士气不足,葭雪刘岚浴血奋战,终于突围成功,却只剩下了不到三万的人马。
西京是不能再回去了,蜀军在西京守株待兔,他们一去等于是自投罗网,刘岚临时下令,率军南下入秦岭山区,秦岭山脉连绵,地域庞大,进入山中很难被搜寻,可得一时安全,然而山中气候湿冷,他们又没有过冬的棉衣,进山也有不小的死亡风险。
于是,这跟随她们从眉县突围的三万人中,又有一万多人溃逃,回家乡还有地种,进了山死活都得听天由命了。
大势已去,刘岚握拳长叹,闭上眼睛,紧咬着的牙关咯吱响了一声,良久之后,霍然睁开双眼跳上一块大石,高声道:“兄弟姐妹们,你们当初跟着我造反,为的就是能堂堂正正地活着。对不起,刘岚辜负了你们,不能再害死你们,朝廷的政令你们都知道,蝼蚁尚且贪生,愿意回家的,都走吧,我不会怪你们的。愿意留下的,我刘岚谢谢你们!”
初冬的清晨,枯黄草木上的白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踩碎这一地青霜的一万多残兵败将疲惫不堪,面面相觑,良久良久,终有人站出来对刘岚鞠了一躬,“刘将军,对不起。”放下了手中的长矛,脱下了身上的铠甲,向太阳升起的地方疾走而去。
接着有不少人都出来向刘岚鞠躬辞行,刘岚心里不好受,仍旧面带微笑送走每一个离开的人。葭雪站在她身边,紧紧地握住刘岚冰凉发抖的手,即使这里的所有人都走了,她也不会离开刘岚。
一万多人很快走得只剩下两千多人,娘子军没有一个人离开,只剩下了一个男人,人高马大魁梧壮硕,正是在宣城就加入义军的倪壮,他并没有凭着和葭雪的关系在军中扶摇直上,而是靠着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义军之中的师长。别人都走了,他却还留在这里。
“你不走吗?昕姐在等你回家呢。”葭雪略有些意外,向倪壮问道。
倪壮浑身是血,看着葭雪叹道:“虽然我称你一声将军,但你姐姐是我妻子,我们就是一家人,在这种时候我不能抛下你不管的,如果我就这么回去了,阿昕一定会恨死我的。”
葭雪心头一暖,这种时候倪壮还能留下,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姐夫,我唤你一声姐夫,你就听我一句,走吧,昕姐需要你,你的两个儿子也需要你。说句不好听的,你留下也没什么用,回宣城,照顾好我的姐姐妹妹,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