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心是想着与宝玉远着些的,方每每有些撇清之话。可宝玉生来一份温柔体贴女孩儿的心肠不说,每每说出话来,却总与她心中所想有些相和,竟是天性里有些相通的。也是因此,及等闲了的时候思量起来,黛玉心内也有几分软和之意,叹息之情,只不好与旁个说道罢了。
今日又听了这话,黛玉心内有所思量,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将这话一语带过,因问他所为何来。宝玉方取了个匣子出来,且笑着道:“你瞧瞧这里头是什么?”
黛玉打开一看,内里却是几个样式不同的九连环。她素来喜欢玩这些,且这几个瞧着都是小巧玲珑,偏又构造精巧,竟与旁个不同。她心下一喜,便取了一个出来,一面打量着,一面偏过脸去瞅着宝玉,口中笑着道:“哪里寻来的?倒是好精致的模样。”
“我让小厮们在外头寻了一些。你素来喜欢这个,就挑了几个与你顽。”宝玉一语带过,手下也是不停,也是取了一个出来,一面说,一面拆,一面又瞧着黛玉的举动,却是一颗心分作三片来,忙碌得很。偏他却也有几分灵窍,心做他想,竟也能渐渐拆解了小半,只略逊于黛玉而已。
袭人瞧着他们如此,一时觉得有些没滋味,因旧日与春纤紫鹃也是相处过一段时日的,彼此熟稔,便拉着他们到了一边,随口说些府中的事儿。也不知道怎么的,不知不觉就转到凤姐的身上。袭人素来与平儿好,此时便说了刘姥姥这一件新鲜事儿,后头又道:“说是太太那边儿的亲戚,倒是让二奶奶好生想了一回。后来才知道,原是早年偶尔连了亲,方有今日的事儿。太太也是好慈悲的,听得这话,就让与了些银钱,可见是惜贫怜弱,真真是菩萨一般的心肠。”
紫鹃自是点头,叹道:“太太素来如此,最是慈悲不过的。不过那刘姥姥家也是可怜,想来要不是家中着实艰难,怕也不愿如此的。”春纤闻说这话,心内不免点头,凤姐素来是个敏捷厉害的,但也不是一味狠毒,譬如刘姥姥邢岫烟等,也未必不曾结了一点善缘。只是,她大约也没想到,这一点子善缘,却与女儿巧姐留了一条后路。那刘姥姥也是个好的,知恩图报,这四个字说得容易,却也并非一般人能做得到。世间可叹可想之事,便在这些里了。
心内想着,春纤便想说两句话,不想就在此时,外头帘子一动,就有丫鬟道周瑞家的来了。黛玉手下一停,先瞧了宝玉一眼,再侧过脸看去,口中则让小丫鬟打起帘子,心内却有几分思量:这周瑞家的原是二舅母的陪房,寻常不会来此,今日过来,难道是二舅母有什么话不成?
这边思量着,那边儿周瑞家的已是跨入屋子里来。她满脸是笑,手中捧着个鹅黄描金的盒子,只往内里瞧了一眼,见着宝玉也在这里,正与黛玉玩着九连环,她便先问了好,略说了两句话后,才又与黛玉说了宫花之事。宝玉听说,便将那九连环搁下,转过头看去,口中问道:“什么花儿?拿来给我瞧瞧。”一面便伸手接了过来。
黛玉听得这话,还没瞧那宫花如何,便先道:“却是劳姨太太挂怀,连着花儿也想到了我这里。”那边儿,宝玉已是开了匣子,却见内里只有两朵宫制堆纱的新巧的假花,一朵是石榴,红艳艳的鲜亮,一朵是金菊,黄灿灿的明亮。黛玉一眼瞧着这匣子颇大,纱花只占了个角儿,又是这般颜色,面色微微一变,眉头已是蹙起,便不再说话了。
第十六章言小事芳心费思量
那周瑞家的原见着黛玉如此说来,心内还有几分得意,正待说笑一二,也是凑个趣儿。谁知后头黛玉面色一变,她心内由不得打了个突儿,再一细想,就有些犹疑起来——此番自己也有些糊涂了,想着顺手省事,倒是让客居的林姑娘最后得了花儿。由此,她不免有些讪讪起来。说来,她虽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是心腹之人,按着王夫人素日所喜,本是那等温厚忠心的,但她若真个是这样的下人,只怕也到不了如今的地位。只是做了多年王夫人的心腹,她现今也渐渐安荣起来,竟不必旧日那般事事精心,时时小心的。这回折了脚,虽觉得自己略有错处,却也说不出赔罪的话,反倒心内瞧着黛玉有些不自在起来。
偏生宝玉先前只贪看那花儿精致轻巧,与寻常的不同,便多看了两眼,及等发现这匣子与花儿不匹配,也是无心,当即就问了出来:“姨太太这花儿,是单单与林姑娘的?”
周瑞家的心内一沉,面上的笑容也是一僵,只是宝玉寻问,她也不敢有半丝造次,只维持着那有些僵硬的笑容,有些干巴巴着道:“各位姑娘都是有了的,这两枝是林姑娘的。”
这一句话落地,屋子里上下人等,都是有些玲珑心肠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间竟连着呼吸都轻微了些。偏一个袭人瞧着如此,有心周全一二,正待说话。那边儿宝玉早已察觉内里的意思,心中讪讪的,忙开口将此事带过去,因寻问周瑞家的如何去了薛家,又问薛家母女近况。周瑞家的方才觉得松快了二三分,忙将薛宝钗生病一事略说了几句,道:“再没听过这样的神仙方子,可见薛姑娘也是有神佛保佑的。”
宝玉闻言倒是一笑,只和茜雪吩咐道:“你去瞧一瞧,说我与林姑娘打发你来请姨太太并姐姐安好。”由此又定下日后过去亲自来看等话。黛玉却只是一声儿不言语,连着眼皮子也不曾一动,自垂下头照旧去解那九连环。
茜雪原是老太太身边儿的,又与了宝玉,自是有些机灵,见着这般情景,只敛去面上笑容,口中应了一声,就是退了出去办差不提。周瑞家的见着宝玉如此,黛玉又是另外一番形容,虽觉得此事遮掩过去了,到底有些不安,便重头寻了些旁的由头,说了一声,就是自去。
此事便是作罢。
只过后宝玉离去,黛玉想着今日之事,心内不免有些郁郁。偏这里又不是自家,那周瑞家的原是二舅母之心腹,等闲得罪了去,日后说到起来,一句两句的也不是什么好话,却更没意思,便都闷在自个儿心中,一时思量着入了神,竟是连着父亲的信笺都忘了去。
春纤与紫鹃见着她如此,心内也是明白,忙上前来劝慰一番。只黛玉想着今番无趣,若多说了什么,倒是显得自己斤斤计较,连一点子小事也存在心底,又有些不好说的疑心,越发不言不语。春纤瞧着她如此,再一想那红楼梦书中所述,心下一动,便倒了一盏茶送到黛玉身边,一面轻声问道:“姑娘今番如此,必不是因为这花儿如何。到底不过两枝花儿罢了,连我们都没这等眼皮子浅的,何况姑娘。大约你是想着周大娘与旁个挑拣了去,只独独捧个老大的盒子,送了两枝小小的花儿,竟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