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的寿宴办得是热闹,可考虑到作为寿星的黛玉精神不济,便未出席。入夜后宾客散尽,一众丫鬟们凑了分子,嚷嚷着要给黛玉单独做寿。紫鹃、雪雁、晴雯、藕官、柳五儿这几名丫鬟近年来被黛玉派去各处做事,这次特特的赶回来给她庆生。这几人与黛玉情分亲厚非常,赦生夹坐在中央,几乎觉得自己成了外人。
因黛玉精力不济,席上只以清净为宜,丫鬟们一拨一拨的拜完寿,说毕吉祥话,便各自坐下,清清静静的说着话。倒是黛玉觉着她们屏息静气的样子太过拘谨,轻和而笑:“怎么个个儿的都低眉顺眼的?我晓得了,必是觉着这月的赏钱给少了,我回头便跟林渊家的说,多给你们一月的月钱,权当是我的回席钱,可好?”
小丫鬟们闻言,顿时嬉笑颜开。紫鹃等人亦是笑意盈盈,将一点忧色巧妙地隐于眼底。他们在忧虑什么,黛玉又怎会不知?当下复笑道:“今儿我是寿星公,列位都需听我号令,不得拗违。”她睨向藕官,“记得从前你唱小生唱得最好,一晃这么些年过去,再不曾听你亮过喉咙,不知道口齿可还清亮么?”
藕官会意:“姑娘想听什么?”
黛玉坐了这会儿,已觉气息困乏,顺势依偎进了身侧赦生的怀里:“你只捡那好的唱一支,若是不好,可是要罚的。”
晴雯一听顿时眉开眼笑:“我最爱听曲儿了,可恨藕官这丫头,还有从前的芳官,个顶个儿的面子薄,扭扭捏捏的只是害羞,怎么央求都不肯唱——这妮子万一唱的不好了,姑娘预备着怎么罚她?”
“就罚……”说是要罚,可黛玉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新鲜花样,只好望向赦生。
赦生环住她:“数竹。”黛玉戳了戳他的下颌,笑弯了双眸:“对,若是唱的不好了,就罚你去数一数那边山头的竹林子有多少竿竹、多少茎笋。”
藕官眼观鼻鼻观心,将两位主子的恩爱之状视若空气:“好的确是有,但有一条,我才不爱那些热闹的戏文,曲子是好,只怕大伙儿嫌短,而且也不对景。”众人被她吊起了胃口,闻言连声催道:“不说还好,这一说越发让人丢不下了。谁管你应不应景,快唱吧!”
藕官当下立起身,清曼着嗓音徐徐歌道:“笑空花眼角无根系,梦境将人!
“长梦不多时,短梦无碑记。”
“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引自汤显祖的《南柯梦·清江引》]。”
曲声寥寥,众丫头听得眸光转黯。黛玉听在耳里,不知怎地心头突地一震,眼底止不住的堕下泪来。紫鹃颇觉不祥,强笑着轻轻掐了掐藕官的胳膊,道:“你这丫头真是有够坏的,大好的日子,巴巴的非要招人眼泪不可?”
黛玉勉力收了眼泪,坐直了身子:“曲子原是好的,唱的也好,便不算藕官作怪。倒是她这一招,招起了我的兴致。不如,我给你们抚一回琴吧?”说着斜睨了赦生一眼,微微而笑,“某君可莫要再听睡着了去。”
紫鹃忙起身去取琴,春纤与雪雁摆好琴桌,点了一炉意可香,藕官则服侍着黛玉换衣、净手。黛玉坐于琴前,敛神宁心,徐徐的探出素手。恍若空山闲云的一刹宁谧之后,便是清泠似薄暮蜻蜓飞掠的琴声流响。
赦生向是音痴,再高旷玄妙的琴曲,流进他的耳朵眼里,清一色的被简化为意味不明的枯燥杂声。除却初识之际的《淡黄柳》曾触动他的思乡之情外,黛玉所弹的一应曲子,于他而言,除了催眠的功效外再无其他。因着这个缘故,也不知被黛玉打趣了多少回去。可不知为何,此番听琴,居然听得入了神。
素白蝴蝶翩跹而舞,俄而化为一峨冠博袖的仙人御风长啸。啸声未歇,仙人身化修竹,郁郁翠翠,于不变的八风之间婆娑摇曳。披离清影投落于地,但见蔓草青青,淹没着小小土丘,丘内黄土漫漫,竟有一具白骨高卧中央……
赦生霎时惕然。
“冢上一竿竹,风吹常袅袅。下有百年人,长眠不知晓。”藕官侍奉黛玉时颇读了不少诗书琴谱,听得心神俱怆之处,不由低声轻颂出这首《孤竹君》的琴辞。
琴声戛然而止。却是赦生陡然起身大步近前,一掌按下,登时将琴按哑了声。嗡鸣不休的琴弦在他掌下兀自战栗,带来微微的痒意。“这首曲,不许再弹。”他盯着黛玉,眼眶薄红,语声喑哑得近似凝噎。
“赦生,你明知……”黛玉轻声道。话至一半,便被赦生决然打断:“歇息吧,你累了。”
《春误集》第三辑发售之后,像是绷断了某根不可说的生命之弦,黛玉终于卧病不起。卧床期间,她迷上了编五色缕这项消遣。说是消遣,却又与闺阁女子以针黹打发时光的消遣不同,无论昼夜,她但凡有醒着的时候,总要不停地编五色缕。一根又一根,鲜明绚烂的,清雅宜人的,素净恬淡的,艳丽耀目的,根根用心之极。
赦生有事外出,没人管得住她。丫鬟们劝她休息,她也不肯,心下只道:“从前我答应过赦生,年年要亲手为他做五色缕的……万一我去了,年年端阳,总不能让他什么都不戴,成个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