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与姑爷这对小夫妻历经了一段时日的冷战后,终是言归于好,连带着全家上下的氛围都为之一畅。这日晨起,黛玉瞧见赦生披着的夏衫还是去年的款式,便叫人唤了针线上人过来,趁着早饭前的功夫量了尺寸,打点着给他裁制新衣。
绣娘进来时,黛玉已理好了妆,正拉着赦生坐于妆台之前,自探出一双柔荑纤手,亲自为他梳发戴冠。其绸缪意洽之状,生生令年过四旬的绣娘瞧红了双颊。
量过了衣裳尺寸,又用过了早饭,赦生抄起趴在廊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的雷狼兽,揣在怀中,径自出门去了。回归此方世界后,除却陪伴黛玉,他几乎将所有时间都花在了游历四方上。尽管从未明言,黛玉仍旧隐隐意识到,为着令他们的婚姻获得认可,赦生付出了一些未知的沉重代价,后果便是他似乎被某种不可言说的焦灼使命感驱使着四处寻找,可究竟是在寻找什么,他却不会告诉她。而洞明了他的不会告知,黛玉便也不曾相问。
无论如何,只要赦生心有成算,不要动辄涉险,她便随他去了。
况且,黛玉亦有自己的事业要去完成。
这半年多的时光里,她已将京中各家闺阁文字几乎搜罗殆尽,期间离不开一干闺阁密友相帮,算算收录工作将将完成,她便有意宴请出过力的各家闺秀过来一聚。一为答谢,二为庆贺,三也是令一干志同道合者借机欢聚之意。
可巧四月正是芍药花极盛的时节。京中芍药多艳丽,其中又以景山芍药开得最为繁艳娇娈。相传前朝文帝之女美而早殇,殁后正葬于景山一带。此后景山芍药开得年胜一年,都人称奇,因芍药又名殿春,在交口传颂间,便将这位前朝的文帝公主安上了一嘉美雅号,叫做殿春公主。而无园位在景山一隅,园中芍药自然亦是极尽靡丽。黛玉便以赏芍药为名,下帖邀请各家琼闺秀玉共赴而无园一聚。
因听闻薛家近来在替长子薛蟠张罗亲事,里里外外家事甚是繁琐,黛玉心知待薛蟠婚事落定,之后便要轮到宝钗。且新妇入门,香菱身为妾室,日子必是难熬,她于香菱有半师之谊,对这位身世可怜的清秀女儿甚是怜爱,便也给薛家递了帖子。宝钗领会黛玉之意,果然便携了香菱一同登门。
自得了而无园后,黛玉不是不曾想邀姐妹们来园中游乐,姐妹们亦是拿这个打趣过她不止一回。可每回都会被这样那样的事分了神,如今好容易腾出手来,众姐妹却又不得空。迎春得了个玉雪可爱的女儿,整日里照料孩子还不够,自是无暇出来。探春是家中主心骨,桩桩件件都离不开她,新近又查出了喜脉,益发外出不得。惜春秉性孤绝,不善诗文,加之今岁又是大比之年,元妃早透了消息,届时要给惜春也抓一位新科进士做夫婿,故而早被接回了荣国府,跟在尤氏身边学习理家,亦是松散不得——能够应旧约的居然只余幼时不甚对盘的宝钗,可见岁月之不待,也是令人感叹。
而无园从前是太上皇为已故的爱妃所修的别业,内中芍药多为大内珍品,宫外难得一见。众女三三两两的信步游赏,黛玉则陪着宝钗与香菱赏花。沿途的芍药圃花光浓丽,雍容雅艳,细细辨去,便有金带围、胭脂点玉、凝香英等数株珍品。香菱素性憨痴,看得如此好花,哪里有不爱的?一路看,一路赞,笑道:“平日里只说大观园里的芍药最是好看不过,比起这里的又觉清癯好些。怪道人都说芍药是花中丞相,这样的腴秀丰姿,除却花王牡丹能压它一筹,也再没哪个能更强些的。”
日光净沛,晒得稍久便觉面上微热,宝钗体态丰洽,看了一路的花,早觉得体热难耐,便自袖中取了折扇出来,不停地扇动取凉,闻言无奈而笑:“你这呆丫头,分明是你自个儿看一样爱一样,哪个新鲜爱哪个,淘汰几朵花儿作甚?你呀,总是这般有口无心的,甚或是教人听了去,在外头一通宣扬,不知要生出怎样的气来呢!”
经她点出,香菱这才意识到适才所说的话有几分不妥。而无园的花固然好,可也不该说大观园的芍药便被比了下去,实在不是个亲戚该有的口气。她自悔失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好拿眼瞅着黛玉。
黛玉执起她的手,向宝钗笑道:“到底是无心之言,大伙儿知晓她的为人,才不会当真呢。至于那起子专会拿无心之言做文章的小人,又有什么不是她们会嚼舌根子的?香菱这样娇憨的性子,我倒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又对香菱道,“这阵子总不见你来,以后要是有空,不妨多来走动走动,我惦记着你呢。”
香菱面色更红,难为情的低垂了粉颈。宝钗倒是品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与黛玉相视一眼,见她微不可查的一点头,宝钗缓缓的回以一笑。
哥哥的婚事一经谈妥,未来的嫂嫂进门便是迟早之事,届时以香菱的才貌,难保不会被当做眼中钉。香菱的性情温驯平和,最是不会惹事的,若是未来的嫂嫂是个能容人的,大家倒还能相安无事;若是个性情如火的……真要到了那无法收场的田地,林丫头愿意收留她,也不失为一条退身之计。
饱览繁花,尽兴而归之时已是黄昏时候,众女都有些困乏之意。黛玉早令人在园西隅的浮翠阁上设宴,待众女用过饭,便撤下酒席,复摆上了笔墨。黛玉居中道:“今儿的试题早前就说得明白,只以‘咏芍药’为题,至于韵、句等一应虚文皆不论,咏得好花便是上上之作。若是得了诗魁,则列座齐敬酒一杯,赠玉带围芍药一朵压鬓——想来众姐妹腹中应已得了好句,我却只琢磨出了四句,姑且写出来,权当抛砖引玉吧。”一壁说,一壁已在青藤笺上写毕,交予众女传阅。
赵宜弗向来惟黛玉马首是瞻,黛玉每有新作,她总是头一个抢着看。眼见黛玉搁笔,她当即倾身过去,要先睹为快——谁知这回居然没能抢过另一个年青女子。那女子正是香菱,今日她特地好生妆扮了一番方才出的门,她本就生得容颜奇秀,加之气度温婉娇憨,乍一看,比之赵宜弗这样的大家小姐也不差什么。香菱方来时赵宜弗便注意到了她,见她与黛玉甚是亲密,不免留了神。适才赏花时打发丫鬟私下打听了一圈,得知香菱不过是薛家的一个小妾,不知从哪路人牙子手里买来的贫家女孩子,身上还牵涉了一桩人命官司,难免生出几分轻视之心。眼见黛玉的诗被香菱拿在手中,她即立住在原地,不再往近前凑。
黛玉注意到似赵宜弗这般有意无意远着香菱的姑娘不止一人,心下暗暗摇头。除香菱外,应邀而来的客人无一不是千金小姐,个顶个的眼里揉不得沙子,自是看不起区区一名形同奴才的侍妾。可是草泽空谷藏丽人,王侯贵戚之家亦有残陋之辈,人之灵慧禀赋,由来与出生无关,这一干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们又怎会知晓?
被众小姐隐隐的孤立,香菱却浑然不觉,自拿了黛玉的诗,念道:“东风吹尽南风来,莺声渐涩花摧p。四月清和艳残卉,芍药翻红蒲映水[引自元稹的《有酒十章其六》]……”她白净的颊上浮起神往的光,“芍药之红香,蒲苇之碧翠,便似真真的浮在眼前似的。”
“这首做的太浅,若不是要写出来供大家玩笑,我必是要把它烧掉的。”黛玉含笑摇首,望见周二姑娘也正搁了笔,便道,“周妹妹的诗可做好了?”周二姑娘洒然一笑,自拿起自己的诗笺大声念诵:
“仙禁生红药,微芳不自持。”
“幸因清切地,还遇艳阳时。”
“名见桐君,香闻郑国诗。”
“孤根若可用,非直爱华滋[引自张九龄的《苏侍郎紫薇庭各赋一物得芍药》]。”
一个姑娘拍手赞道:“周姐姐的口气总是这么简净。”又笑道,“我也做好了。”众女传着她的诗稿看时,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