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自窗棂打开的一线内挤进来,吹面而过,撩起了贾政的胡子。他把双眼睁开一线,朦朦胧胧的向宝玉处望了一眼,见他正自奋笔疾书,心头登时大感快慰:“难得这孽子也有用功的时候。”
他正想着,又往宝玉处瞟了一眼,这回视野清晰了些,一瞥之下忽觉不对。作业被扔在一边,最上面的那一页只写了大半,细看起来竟也没比他睡着前的进度多上几行。而宝玉笔下正在书写的则是……
茗烟抱着包袱方走到书房门前,便听到门里传来一阵爆喝:“孽畜!你又再做些什么敷衍文字,无用文章!”
手一抖,包袱落地,里面花花绿绿的书本登时哗啦啦的散了一地。茗烟惊得满心透凉,连忙扑到地上七手八脚的把散出来的书往包袱里塞,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只听门轴吱呀一声,门扇向两边开,露出贾政那张写满了不虞的铁青大脸,眼尾冷冷朝茗烟一扫,声音掉冰渣:“茗烟,你又拿了什么不三不四的闲书?”
完了……
茗烟趴地不起,心里来来回回的转着这两个大字。
吾命休矣!
宝玉吓得脸色煞白,抖如筛糠。
那包袱里装的不是别的,正是鸿崖书肆给宝玉送来的样刊。
“昨儿二老爷逮到宝玉的小厮给宝玉送东西,全是些不正经的闲书,气得二老爷要一把火全烧了。”凤姐的声音响快,宛如散珠四溅,给清寂无声的宫室里添了不少活气。长信宫的宫人因着元妃要静养的缘故,进进出出一应都屏气敛声,不敢发出半点动静,这些日子下来各个都快要憋坏了,猛然听到凤姐的声音,登时觉得精神一震。而说话的凤姐则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宫室,见器物陈设尽皆华美灿烂,比之旧宫之物犹有胜之,心下暗暗点头:人们皆道吴贵妃薨后,贵妃位空缺,当今圣上有意册封我们娘娘,拖了这些天都不见旨意下来,我还道事情黄了,看这新修的长信宫的情形,此事倒有八成把握。想来待娘娘将养得出来,这册封的旨意定是要下来的。
正想着,便听元妃道:“宝玉素来便爱那些东西,他又不曾当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便由着他又有何妨?”
凤姐笑道:“确是这个理儿,可这件事儿啊,有趣的却是在后头。娘娘道那些传奇本子是谁写的?竟是宝玉自己!说是先前攻书时闷得发疯时写着玩的,一时觉得有趣叫人印了去卖,谁知竟火遍了京城,这一写便停不下来!光这一项赚的银钱,如今零零碎碎也有两千两银子了。二老爷本来不信,随后抽出一本翻了几页,居然也看住了……”她笑得前仰后合,“一口气把那书已出了的看尽,才勉强允了宝玉写书,只是让他以后别再偷偷摸摸的,不过翰林院那头的课也不许落下。”
“父亲素来厌恶这些杂书,竟也能让宝玉磨得他答应?”元妃略有些吃惊,想了一想,便点了点头,“宝玉能做到这等地步,我便再不必为他操心了。”
凤姐笑容一凝,见元妃斜靠着引枕,唇色青白,显而易见的气虚体弱,不由心头一沉。皇长子之乱平定后,戒严一开,元妃单刀杀贼护驾的新闻自然便飞遍了大街小巷。太后还专门召贾母入宫,赏赐了多少珍物、夸了多少好话自不用提,末了却拐弯抹角的盘问起元妃那一身好武艺的由来。
自家娇惯长大的花朵儿一样轻巧的孙女忽然就平地打雷似的成了力能拔山扛鼎的女壮士,贾母又哪里知道她是怎么得来的这一身凶悍能为?可救驾之功已送上了门来,她当然不会不识时务的推出去,当即满面恭敬又自豪的道出了来之前一早便编好的理由:“先头的老国公在世时,因元妃娘娘是家里头一个孙辈,又着实聪慧,疼爱得便如眼珠子一般。元妃娘娘打小儿身子骨单弱,便时常带着她习武练功,打熬筋骨。”
她口中的先头的老国公便是第一代的荣国公贾源,与其兄长贾演当年都是追随着开国圣祖爷打天下的主儿,不说有万夫不当之勇,也有百夫莫敌之力,与跟随皇长子造反的那批叛军的花拳绣腿自不可同年而语。故此太后也不疑有他,只赞了句“不愧为将门虎女”便不再多问。
本来嘛,阖宫的斯文女眷里混进来元妃这么一个凶残人物,实有一语不慎满宫后妃甚至包括皇帝都得被她锤死的危险。倘使被她一朝有子,他日为争储夺嫡,掐着皇帝脖子逼他下诏传位的能力也是有的——可妙在这回为护驾,元妃腹部受创,太医诊断日后恐有子嗣艰难之嫌。太后专门把太医叫来盘问了几回,终于确定,元妃此生是彻彻底底的绝育了。
如此正好,如此正好。
贾府的人却一点都不觉得好。自家娘娘眼见得便能更上一层楼,倘能再生下一男半女,阖族岂不是更能飞黄腾达?怎么不伤胳膊不伤腿,偏就伤了肚子呢!宝玉倒觉得福祸相依,能及时止步委实没有什么不好,只要元妃自己无碍便是喜事,可阖家上下哪里有他说话的份?被贾赦、贾政骂了几回,便再不说话了。
凤姐自然也觉得可惜得紧,可见元妃面色如雪,隐有颓唐之色,只好尽力安慰道:“娘娘还年轻,好生调养着,日后如何还不定呢!”
“我本就爱清净,如此一来也算是遂了我的心。”如果不遂心,她也不会好巧不巧的偏偏让那一刀从自己的腹部穿过去。元妃微微摇头,又想起一事,凝眉道:“到底也清净不了几日。三公主失母失弟,这些天来整日啼哭,惊怖不安得紧。昨儿皇上跟我提了,怕她是被邪祟惊了心窍,又见叫来僧道做法事也不见成效,便要我把屋子收拾出来,过几日就让三公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