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对那半大小子说:“福来,把会长扶回去歇息吧,他醉啦!”
福来上前搀扶黑眼的胳膊,被他搡了个趔趄。黑眼说:“醉了,谁醉了?忘恩负义的东西!老子开家立业,你来吃现成的?老虎打食喂狗熊!小子,便宜不了你,黑眼里揉不进砂子去!咱们走着瞧!”
爷爷说:“老黑,当着这么多兄弟,不怕丢你的身份?”
爷爷脸上挂着冷酷的笑容,嘴角上立着两道残忍的竖纹。
黑眼伸手至腰间,摸着匣枪的胶木把子,嗓子疲劳,发出艰涩的嘶鸣:“滚你妈的蛋!带着你的狗崽子滚你妈的蛋!”
爷爷说:“请神容易送神难。”
黑眼把匣枪掏了出来,对着爷爷挥舞着。
爷爷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鼓起腮帮,漱漱口,然后往前一探颈,噗一声,把一口酒喷到黑眼脸上。爷爷手腕一扬,那个鸡蛋大的绿瓷酒盅子打在黑眼的匣枪苗子上,酒盅啪啦一声迸碎,破瓷片纷纷落地。黑眼的手腕子哆嗦着,枪口垂了下去。
“收起你的枪!”爷爷用磨擦铁石般的格涩声音说:“我还有一笔老帐没跟你算清吶,老黑,你先别张狂。”
黑眼满脸是汗,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把匣枪插进生牛皮腰带里,走回原来的位置坐下。
爷爷轻蔑地瞄了他一眼,他愤怒地回报了爷爷一眼。
脸上始终挂着一副冷潮表情的骑骡郎中,忽然狂笑起来,笑得身体前仰后合,胳膊乱扭腿乱蹬,好象有人在拼命抓挠着他的胳肢窝。在他的七颠八倒的笑声中,席棚里人都变得局促不安,手脚无处安放。郎中只管狂笑,泪水从他灼热的眼窝里涌出来。
黑眼说:“笑什么?操你的娘?笑什么?”
郎中的笑像闪电一样消逝了,他严肃地说:“操去吧,你去吗?俺娘早死啦,埋到黑土里十年啦,你去吧!”
黑眼哑口无言,眼周的痣憋成绿叶一样颜色。他跳过桌凳,对着郎中的脸捣了七八拳。郎中的鼻子歪到一边,两线艳红的血沿着鼻孔里伸出的那两撮黑毛,滴滴嗒嗒下落,落到了他的嘴唇上和元宝一样翘起的下巴上。他甜蜜地巴咂着嘴,闪着白瓷光的牙齿被濡染得猩红。
“谁派你来的?”爷爷问。
“我的骡子呢?”郎中抻抻脖子,好象咽了一口血,继续说“你们把我的骡子弄到哪里去啦?”
“一定是日本人的奸细!”黑眼说“拿马鞭来,打这个狗娘养的!”
“我的骡子!你们还我的骡子!还我的骡子”郎中惶恐地大叫着,飞快地往席棚口跑去,两个铁板会员拉住了他的胳膊,他疯狂地挣扎着,一个铁板会员腾出一只手,在他太阳穴上狠狠揍了一拳,他的脸皮呱唧一声响,脖子像折断的高粱茎子一样低垂下去,身体也软塌塌地坠下去。
“搜他的身!”爷爷命令道。
铁板会员把他的每个衣缝都摸遍了,搜出了两粒小孩子玩耍的玻璃球儿,一粒碧绿,一粒鲜红。球里边镶着两只猫眼状气泡儿。爷爷捏起玻璃球儿,对着烛光看着,玻璃球射出灿灿的彩光,十分夺目。爷爷莫名其妙地摇摇头,把玻璃球放在桌子上。我父亲溜到桌边,伸手把玻璃球抢走了。
爷爷说:“给福来一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