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客,见晚辈,见铺子里的掌柜们,他都差不多这一个姿势,或是吸烟,或是端茶,或是听曲,全一样。边上紧挨着一张法兰西宫廷彩漆小圆桌,一圈围了四个抽屉,上头摆着果脯蜜饯的锦盒,装烟丝的烟筒,烟灰盅,茶水杯,玳瑁架的水晶片眼镜,苏老太爷需要的东西触手可及,应有尽有。
苏锦瑞从小到大,见他坐下后再直起身子来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这天也不例外,苏老太爷歪着,苏锦瑞站着。她添油加醋将二姨太的恶行转述了一遍后,苏老太爷半天没声响,苏锦瑞却越站越紧张,背脊都撑得酸痛,可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屋子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上等烟丝的香味,混合着屋外草木的清香,湘妃帘下熏香炉里点着的暖香,一切一切,仿佛凝固了一般。
苏锦瑞那点事,忽而在这屋里亘古不变的安逸面前,显得有些无足轻重。
她渐渐感到后悔了,最初那点不明就里却一往无前的冲动过去后,她意识到闯到这来有多不妥。这么没头没脑的,便是祖父想主持公道,可将心比心,他能主持谁的公道呢?
整件事妙就妙在什么都只是想当然,什么都没明白摊开来讲。表姨妈从没说过要订她做儿媳;邵鸿恺从没说过非卿不娶;二姨太从没说过她要抢了邵鸿恺给苏锦香做女婿;苏锦香也从未说过要抢了她的婚事,跟她对着干。
有些事,贵在知而不言,隔着窗户纸影影绰绰,朦朦胧胧,于人于己,进退都留了三分余地。
谁先戳破了这层窗户纸,谁就失了先机。
可怎么到了这一步,苏锦瑞反而被逼着,成了头一个将这些事摊开来不要颜面说个明白那人?
她正胡思乱想间,忽而听得啪嗒一声脆响,在静谧的屋子里显得无比巨大,苏锦瑞神经质地吓了一跳,抬起头,却原来不过是苏老太爷抬起手,将手边案上的景泰蓝烟灰盅碰了一下。
“多大了?”
苏锦瑞一呆,答:“十七了。”
“姓苏,享了我苏家的福,长到十七了。”苏老太爷闭着眼,口气似笑非笑,“锦衣玉食,没灾没难的,把你供养到这么大,花的银子融了,大概都能塑成你这么高的银人。锦瑞,你说苏家哪点对不住你?”
苏锦瑞心知不妙,这接下来定没好话,可到了这份上她又不能转身逃走,只得硬着头皮答:“没,没对不住我……”
“如果没对不住你,那怎么你一有事,就觉着苏家合该站在你一边,祖父合该替你主持公道?”
他似有些兴致,睁开眼问:“来,你同我讲讲,你那小脑袋里头到底都装了些什么玩意,居然会以为来找我告状管用?难道你觉着祖父我慈祥得紧,就跟大街巷口里那些吃饱了没事干整日含饴弄孙的老头一样?孩子一哭就忙着拿糖丸哄,孩子一闹就什么都答应?”
苏锦瑞一辈子没被长辈这么奚落,她脸都白了,她脑子嗡嗡作响,低头呐呐地道,“老太爷,对,对不住,是我不好,我不该来打扰您,可这事,明明是二姨太先坏了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