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钧看了崔厚一眼,『坐。』
两人一时间有些相坐无言,谁能想得到昔日堂上客,今日阶下囚,世事沧桑莫过于此。
过了片刻之后,崔均开口说道:『这几天找个机会,趁早将人财物……送往山东……粗苯之物就不用带了,多捡一些细软……先往邺城拜会崔季珪,然后再往博陵……』
后世多以为清河崔氏,其实还有个博陵崔氏。
崔钧一系,就是博陵崔氏。
崔琰才是清河崔氏。
如今既然已经投了曹操,那么回归博陵,也就成为了一种无奈之下的必然。
『可……可是……』崔厚多有不舍。
他们好不容易在太原置办下来的资产,现在却基本上成为了带不走的废物,就算是想要脱手,都找不到接盘侠。
崔均摆摆手说道:『身外之物……某听闻,那……已经将你我定为奸妄了……言从此之后再无以名取士……就算是你我不走,此处将来也没有了立足之地……』
『可是……』崔厚还是不甘心,低声说道,『我们可以说是迫不得已……是他们没来援军……』
『呵呵。』崔均笑了笑,不辩驳。
崔厚眨巴几下眼,沉默了下来。
找借口,谁不会啊?
关键是借口有没有用,有没有人愿意认。
在最初崔均听闻斐潜要将其挂起来裱的时候,也是气得快吐血,可是在气完了之后,崔均才算是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一直以来都隐隐有种被排挤在外的感觉。
简单一些来说,如果崔均没有改变,就算是他不投夏侯惇,也在斐潜之下难以再进一步。
在关中之处,想要获取名望也不是不行,但是想要晋升,更重要的是能力。
人在什么位置上,就要为了屁股而服务,背叛自己的屁股,轻则控制不了屎尿,重则一命呜呼。
斐潜若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和名士做切割,那么斐潜一定死得很惨,可是现在斐潜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帮子因为科举而获益的寒门,甚至连寒门都算不上的普通士族,下层军校一起跟『名士』做切割,情况就不一样了。
而且斐潜还将『名士』跟大是大非勾连在了一起……
从崔均投降的那一天开始,所谓名不副实就被挂在了崔氏的头上,然后崔氏也会成为关中之地所有『名士』的眼中钉肉中刺,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眼下崔氏是杀了多少人的父母?
除非曹军能打赢。
可是阳曲和后续的事情,却让崔均意识到,曹军并没有他原本以为的那么可怕,可是又能怎样?一切已经晚了,所以崔均虽然内心痛恨,可是他也只能是无可奈何的选择逃走……
就像是当时曹军进城一样的逃走。
而且还要偷偷的逃走。
崔均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若是真能走脱……某愿此生再不出仕……尽快去办罢,我担心万一……到时候就算是想要走,都走不了了……』
崔厚脸上的肉抽搐着,最后也只能是咬着牙,带着一副就像是再次死了爹娘一般的表情,走了出去。
从一开始觉得自己可以抵挡曹军,到成为曹军俘虏,再到投降,然后又觉得可以依托曹军再度辉煌,旋即被阳曲一盆凉水泼醒,接着就是掉进了名不副实的冰窟……
这种巨大的心理起伏,使得崔均真的有不如归去,隐居不问世事的念头,只不过这个念头大多数只会是念头而已,就像是他之前放不下面子和地位,现在的他依旧同样放不下。
放弃很简单,放下却很难。
……
……
在平阳之处,斐潜正在召集了将领军校开军事会议。
黄成和张绣分列左右。
『曹军屯扎于牛头塬上,粮草自兖州而进河洛,直抵达潼关之外。每日耗费不菲,若是可以断曹军粮道,便可不战而胜!就算是曹军有百万大军,亦可不战而胜!』
张绣沉声而道,显然是经过了一定的思索,『曹军远道而来,又是在潼关之下不得存进,本就疲惫不堪,若是可截其粮草,又值当下寒冬,一日不得饱食,便是弱三分,两日不得饱食,便少了半条命!所以以某的意思,就是断其粮道为先,攻其军伍为次!』
张绣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厅堂之内回荡。
这是斐潜一直以来都在推行的作战参谋军事会议制度。
一般来说,军队主帅和副职,以及相关的军中主要将领军校参会,一起通过会议来了解军事动态,并且明白自身所处的位置,应该发挥的作用,明确各部分的职责,做到心中有数,而不是到了临场的事后再往怀里面掏锦囊……
喜欢给诸葛添加锦囊的罗老先生也不想想,万一这锦囊半路上丢了,怎么办?回去再拿一份?
这也是斐潜特意在军队之中培养中下层的军校,目的是改变这个时代军官只知听从上官安排的弊病,在这样的训导体系之下,士兵才能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也才能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负责什么,做好什么,也才能使得各个作战单位都具有一定的主动性,这样他们在战场上遇到突发情况,不至于茫然的等待主帅指令,然后在迟钝和麻木当中一溃千里。
这是一个影响深远的变化。
三国之后,再无神将。
历史上也是如此,只不过没有像斐潜这般做得彻底。
随着华夏疆土的扩大,对外作战的武将必须要有一定的主动性,这不仅仅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问题,而是整个军队体制要适应更广阔的作战区域,更复杂的军事情况。
而企图用本本和教条束缚武将,只会困住华夏自己的手脚。
让武将成长,培养更多的中间力量,而不是依靠一两个顶级武将支撑大局,这才是华夏对外军事策略当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斐潜鼓励这些将领成长,并且愿意给他们更多的机会。
张绣的想法自然是不错的,只是可惜曹操喜欢断人粮道,所以他自己也更怕粮道被断。
斐潜没有当场就对于张绣的想法做出评价,而是点了点头,然后询问其他人有没有不同的看法。
在地图上,虽然说已经非常抽象了,但是双方对垒的局面依旧清晰可见。
黄成站起身,朝斐潜行礼,然后往前走了几步,到了地图前面。
『张校尉的截粮之策,确实是曹军要害之处,』黄成看了看张绣,点头称赞道,『因为我这一段时间都在负责斥候侦测……所以有一些补充……』
黄成指点着地图说道:『这些时日,斥候连番侦测,曹军于大河沿途修建岗哨,稍有动静,就是狼烟示警……我带人试探过一次,只要被对岸岗哨发现,三个时辰之内就有兵马来援,足可见曹军对于河道防备森严,轻易难以渡河偷袭。』
张绣皱起眉来。
黄成转头说道:『还有一点,如今天气严寒,大河冰封,想要渡河袭击,一则是自风陵渡而下,碎冰很多,有些地方根本不能行舟,还有就是郖津陕津两处渡口皆在敌手,曹军修建了军寨……』
这一点确实是实际情况,不是黄成为了反驳张绣而故意编排的,所以张绣听了也只能是点了点头,微微叹口气。
黄成又说道:『而且据贾洪贾从事所报来看,曹军在陕县屯扎的粮仓,三处之中怀疑有两处是假的……所以如果要袭击曹军粮道,我觉得必须要先取得确定的情报,方可动手。我的建议是针对于太原夏侯进行攻击……在兹氏有陈太守的三千人马,可以作为诱饵……』
斐潜听着,目光却看向了堂外的天空。
云层很厚,似乎是要下雪了。
冬季下雪,那叫瑞雪兆丰年,可是春季下雪,就未必是什么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