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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儿不敢乱回,舒家犯了违逆的大罪,知道的也不敢乱说,传的时候要有个分寸。小端亲王暗暗骂了自己一声,打听反倒成了告状,告状还告到御前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是这几日跟人扯闲篇儿,依稀听见了几句。我也没想到,硕大人平素看起来这么一老实巴交的人,也能干出这样的混账事!”

皇帝似笑非笑,仰起头,并不急着回答他的话。窗外的磊落雪光将他半边脸隐进了暗处,愈发看不真周。他没有再说什么,只道:“是好是坏,雪化尽了才知道。”

第10章 独有庾郎

不过该交代的还是不能忘,皇帝转头看了他一眼,刚刚进里屋看太福金,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他说自家的儿子不成器,求他千万看在老亲王的薄面上关照关照,他自然也答应了,只是老福金口中的混账儿子,其实并没有他们口中那么不争气。

皇帝想了想,叫了他一声成明:“如今先头老亲王去了,你袭了爵。铁帽子王虽是响当当的世袭罔替,能不能保得住这一门子人的富贵无忧,便落在你身上了。”

除了阿玛额捏,再没有人会这么叫他名字。小端亲王眼眶一热,应了声“哎”,向皇帝深深叩下头去:“奴才谨记在心。”

因着下午还要面见大臣,皇帝不便久留,尽过心意,略坐一坐就该回。成明一路把皇帝送上马,犹豫着问:“不用备车么?”

皇帝朗然一笑,摆了摆手,道:“你回吧!”便领着人策马,扬鞭驰入那浩瀚的风雪里。

小端亲王在门外站了会子,一直见皇帝身影全然不见,才折回身去。这一向尚且还能避会子,先前与皇帝说好了,等年下再往宫里走动,怕太皇太后见了伤心。他掖着手,默默在雪地里走了几步,还是放不下心来,叫住不换,低声吩咐:“你宫里城里有人么,替我打听打听,舒老太太和七姑娘的下落。”

傍晚时分雪却停了,宫人们拿着大扫帚扫着宫道上的积雪,人过了留下温度,原本青石板上积攒着的冰便化成了一片水,琉璃灯随着走动的步子微微摇晃,映在地上照亮了万福纹样,潋滟开一片橙黄的波纹。

上养心殿给皇帝送药,摇光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的。若说刚开始误把皇帝叫成了谙达,的确是她对不住人家,可后来皇帝的作为,却把她心中一点残存的愧怍败了个干净。小心眼,爱挑刺,还自以为是。家里的哥子随便挑出一个来,也比他要强上百倍。

可是这话是不敢说的,这话说了是要掉脑袋的。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要保住这条小命,日后才好找个机会出宫去找玛玛、阿玛和额捏。她不是一个过于悲观的人,自小到大家里把她当男儿养,养成了一身朗阔的脾气。再哭哭啼啼整日自伤是没用了,现在就是要活下去,还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得有滋有味,活得风生水起。

因着没下雪,摇光并没有打伞,捧着漆盘转入养心殿的影壁,廊下站着的德佑已经快步迎了上来,彼此之间道过吉祥,德佑笑着说:“姑娘来了?敬事房的赵师傅才领人进去不久,估摸着该出来了。我替姑娘放灯去,姑娘受累,请在廊下略等一等。”

御前的人,肯给你几分笑脸,那便是看得起你,摇光自然也不敢轻慢,笑盈盈地“嗳”了一声,回道:“谙达太客气了,劳动谙达怎么好?并不是什么金贵物件儿,我搁廊柱下就是了。”

只听霎一声响,弥勒赵领着人从东暖阁躬身退了出来,德佑望过去,见他双指一屈,便知道今儿又是叫去,于是接过摇光手头的灯,转身递给小太监,伸出手引道:“姑娘这就随我来吧。”

皇帝还是那身宝蓝色的便袍,倒显得整个人面若冠玉。虽然这个人的脾气性格的确不大好,不过样貌没得挑,端的是龙章凤姿美容仪,天家独有的沉着气度。

摇光垂下眼,脚下踩着的栽绒地毯上的花纹如同元宵走马灯上的画,接二连三地映入眼中,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她按着规矩行礼,将漆盘高高捧到头顶,口中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主子万福。”

皇帝淡淡“嗯”了声,留心看书,并没有瞧她,只远远伸出手来,等着她上药。

不料过了许久,底下跪着的人丝毫没有要挪动的意思,皇帝的手晾在半空,晾得手肘酸软,便生了几分不满出来,翻页的时候力道下得重了一些,“哗啦”声如同一把带着金芒的利剑,骤然划破了暖阁里原有的寂静。吓得李长顺也跟着跪了下来,连忙给摇光使眼色,心里直叫姑奶奶,可那位姑娘似乎不为所动,直挺挺地就在原地跪着,分毫没有要动作的意思。

李长顺觑了眼皇帝的脸色,皇帝面色如常,只是嘴角微微下沉,想来是不悦了。他忙悄悄地提醒摇光:“姑娘愣着做什么?快给主子爷上药呀!”

摇光敛着眉目,清清淡淡一张脸,略施粉黛,倒比那些浓妆艳抹、精心打扮的妃主嫔主们更耐看。她的声音也是清清淡淡的,一字一句不卑不亢,恰好落在皇帝耳畔,“奴才手脚不干净,不敢玷污圣躬。”

好一个不敢玷污圣躬,果然是小家子出来的,心眼儿小,胆子却忒大。舒宜里氏怕是祖传产软钉子的吧?她家软钉子多,她好四处发散?前几日在临溪亭,刚一见面她就送了他一声谙达,叫他心里不受用了好几天,看谁都不顺眼,如今好容易释怀了,今儿又好,直愣愣上御前来顶撞他了,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皇帝撂下书,打量着她,曼声说:“朕今儿刚瞧了个典故,叫做敝帚自珍,朕如今觉得,你很懂得它的意思。”

摇光依旧举着漆盘,回道:“万岁爷学识渊博,知道什么是敝帚自珍。奴才愚见,扫帚只要有用处,便没有好坏之分,理应等同视之。”

这话里话外是说他格局小了,眼里有贵贱,没有天下一家的心。皇帝猝不及防又被给了个软钉子,却依旧散漫地笑着,瞥了一眼李长顺,道:“杵着做什么?宫里不养无用的人,更不养伶牙俐齿的人。朕看你大总管做得久了,眼色却越发没了?”

李长顺耷拉着脸,心想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一边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人,一边是主子爷,两头都不好开罪,真得要他去给皇帝上药,出了什么闪失,自己的皮还要不要?主子爷不怕疼,他还怕死呢!

大总管的脑子快速转了转,衡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当和事佬比较合适,毕竟这药不是只上这一次,那还有下次下下次,今儿他顶上了,明儿后儿,太皇太后问起来,遭罪的还得是他自个儿。

他于是赔笑道:“让姑娘来给主子爷上药,是老主子的一番心意。老主子挂心着主子爷的伤口,姑娘瞧了,上完药回去,老主子必然是要问的。因此还是姑娘上药最为妥当。何况如今天儿越发冷了,让老主子长久地记挂着反而不好,姑娘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话倒是提醒了她,太皇太后是让她来上药的,可不是让她来上眼药。何况再僵持着耽搁久了,太皇太后回头问起来,怎么回话?她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胆子瞬间全收了起来,老老实实将举着的漆盘放在了一旁的杌子上,替皇帝翻起马蹄袖,用白玉方蘸了药膏,均匀地摊在伤口上。

可是不是说放下就放下的,能逮着机会她绝对不放过,因此上药的时候,手上的力道比寻常重了好些,也不吹。疼么,自然是疼的,怎么能不疼呢?她明面上十分细致地给皇帝上着药,是好是坏,万岁爷您就自个儿受着吧!

皇帝耐不住了,微微皱着眉头,“你嘴长着做摆设么?”

李长顺暗暗替自己抹了把汗,这位万岁爷的毒舌,是明眼可见地又进益了。

皇命在上啊,不敢不从。摇光微微眯起眼睛,对着那伤口果真吹了两下。皇帝这才觉得有些受用起来,冰冰凉凉的药膏轻软地摊在手背上,原本刺痛着的伤口瞬间便安静下来。只是她好像有些听话过头了,只吹了两下,便马上闭了嘴,再没有下文。

皇帝这才回过味来,原来吹两下果真是只吹两下。行,这人什么都不缺,唯独就缺根筋,还缺心眼儿。这么喜欢偷奸耍滑,打量谁不会么?

于是皇帝冠冕堂皇地继续吩咐:“吹两百下,一下也不许少。”

摇光果真又开始吹了,皇帝心想很好,两百下,也算是小惩大诫了。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一国之君按下性子来,还斗法不赢一个罪臣之女不成?

不过这种捉弄人的快乐,的确是许久没有过了。有多久了?大抵是登基之后,高高的御座早已划下了一条无声的界限,在外人面前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就如同寺庙里烟雾缭绕后的菩萨一样,端庄自持,宝相庄严。在旁人眼里,他富有四海,六宫粉黛,其实个中辛苦只有自己知道,得到了什么也就失去了什么,万人之上,孤绝得很。

没料到她又只吹了两下,然后便没有然后了。烛火惺忪照亮了她的半边眉眼,倒生出一股异样的柔和。这实在不是个惹人憎恶的模样,就是里头的心,着实不怎么样,成日家净想着憋坏、到处放软钉子。

皇帝起了捉弄人的心思,就像找到了玩伴一样。他紧绷起脸,皱着眉头,恶狠狠地吓唬她,“你是当朕不识数?还是藐视君上,无法无天?是谁给你的胆子?”

而她并不惊惶,低眉顺目,眉眼沉静,“主子博闻强识,这叫以一当百。”她说着抬起眼来,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惊讶与疑惑,重重“咦”了一声,歪着头问:”主子爷不知道吗?”

那两丸乌墨似的眼珠,在灯下亮亮的,潋滟出辉煌的光彩。她故作痴愚,不经意间却生出一种小儿女的娇态,令皇帝移不开眼睛。

皇帝别过眼去,冷冷地哼了一声,“朕大人有大量。”

主子不愧是主子,真会给自己长脸子啊!

摇光是铁了心的不让皇帝好受,谁叫他三番五次故意挑她刺来着?虽说现下她没资格与皇帝唱反调,可是整人有那么多法子,谁指定一定要明着来?她是个不怕死的,什么仰仗都没有了,死还怕什么?眼前的道儿无比明朗,在宫里混得好,求了恩典放出去最好,要么让皇帝厌恶透了她,把她一气儿赶出宫去算完。

显然如今皇帝对她的态度恶劣极了,太皇太后跟前,自然是要小心谨慎地伺候,至于这位看她不顺眼的主子爷么,有了成见,一时半会不指望他改过来,也就没有挣扎的必要了。

因而她上得很慢,等总算上完了药,抬头就看见皇帝冷冷地打量着她。她心里打了个激灵,轻轻巧巧地收拾好药膏,规规矩矩地行了个蹲安,波澜不惊的眼眸里几星狡黠一闪而过,如同夏夜里天空中的流星。

摇光笑得温和,“奴才这就告退了,万岁爷好生将养,奴才明儿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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