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思由的十八岁成人礼无疑是声势浩大的。
这件事不足为奇,但的确是上流社会名媛茶话会上不可或缺的谈资。
顾家小儿子是个傻子,这件事是不争事实。
儿时因为佣人的疏忽而高烧闹进医院,顾思由这辈子一开始,就先失去了一个本该由他自己拼搏的光彩未来。
但家人的愧疚感也因此达到了极致。
没有寻常人的聪慧与心计,不会挣不会抢,安安静静的样子,有着美却总带着几分痴意的皮囊。
傻子受宠也是不争事实。
法式茶杯放下的那一刻,声音清脆而利落。就像落在股权转让合同上的黑色签字笔,一锤定音。
作为顾家的孩子,他似乎可以理所应当地接受这一切。
他还年轻还鲜活,初出茅庐不谙世事,还没有满手沾染铜臭味。
下午三点整。
今儿是个艳阳天。
水晶吊灯的光辉照耀整个富丽堂皇的宴会厅,每一颗装饰物上反射出的身影都非富即贵,拿捏一方财政生杀。
顾思由推开大阳台的门,为他量身而制的的银灰色西装有细闪,赋予他稳重里尚有这个年纪还有的朝气,又寓意众星捧月。
他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奶油白西式浮雕栏杆旁,看着下面的车子一辆一辆进来,逐辆停在门前。
穿着晚礼服的太太小姐手挽着手下来,光鲜亮丽,花团锦簇。女人身上的脂粉香仿佛萦绕鼻前。
他皱着眉,杏眼中只有清澈见底的无助情绪,半点都学不会遮掩。
城堡什么样,顾家这座落于郊外的隔世之馆就是什么样。
“吃人的怪兽”什么样,在顾思由心里,这些太太小姐就什么样。
他没怎么接触过男人权利场上的大场面,但他倒是对女人间勾心斗角的毒花丛印象深刻。
“生日快乐,宝贝。”
顾夫人的声音让他把乱成毛线球的思绪收回来,顾思由愕然回头,看着妈妈站在自己身后。
极复古的妆造,盘在脑后的长发还扎着古老但依旧泛着光彩的珠钗,那件孔雀蓝的苏绣旗袍晃得人移不开眼。
五十二岁依旧风韵犹存的女人自律的可怕,眼角的皱纹很淡,只有笑时才能看清。
她满意地看着儿子,腕子上那条妖紫手镯在碰到胸针时泠泠清脆一声响。
她笑着问:“在这看什么呢?别看了,他们可不值得你上心,等会儿孟家那丫头过来。”
上流社会的游戏俗不可耐,金钱是利益的原罪,美人是金钱的附庸。
而顾思由是金丝笼里备受宠爱的那只雀鸟,要什么有什么,却又什么都不是自己的。提起旧日“红颜”,他打个寒颤,不动声色地退后,抽出了被母亲攥着的右手。
顾思由是傻,但又不是真的傻。
他只是没有寻常人那样聪明,比普通人迟钝了一些,他能明白平日里佣人们谈论一开始就被母亲挑好的,他的“未婚妻”是什么意思。
就像兄嫂一样,不相爱而因为家族的关系被捆绑在一起。这听起来就不好,他不喜欢。
尽管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但是顾思由从来没有过那些复杂的心思。
所以面对母亲的话,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我哥呢?”
“在你爷爷书房呢。”
“我去找我哥。”他借口脱身,却被拉了回来。
顾夫人拧着眉,盛气凌人的眼睛盯着他嗔怪:“你哥你哥,天天就知道找你哥,你妈吃人是吧?果然儿子大了就不和娘亲。”
顾思由碰碰鼻尖,有些苦恼地笑笑,顺着母亲的脾气好言好语哄着:“没有啊妈妈,我只是…只是……”
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顾母冷笑一声,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撇他一眼后撒手道:“行了——你去吧。”
儿子嫌烦,她听出来了。
顾思由也不是真的嫌烦,他只是不太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件事。
他们真的只是朋友而已,要他带着别的目的去和人社交,他确实做不太出来。
那样好累,像演员一样,演着二十四小时虚伪的戏码,骗别人也骗自己。
他还是撒了个小谎,因为他没有去找哥哥,而是逃到了后院,这里不会对外开放,今天所有人都去前院帮厨,按理来讲该一个人都没有。
可是生活从来不按常理。
这里早已被人捷足先登。
可是顾思由移不动道了,脚就像粘在草坪上,一步也走不了,不忍心去破坏打扰这样美好的画面。
大概是阳光懒怠,滞留在男人脸上不肯起,过肩的长发透着光,冷淡的眉目也因为半边的斜阳有了温度。
那是个男人吗?
那是个男人吧!
俊郎的、清秀的,风情月意,像希腊神话中刻画的神明,沐浴在光辉之下,美貌雌雄莫辨,刚柔并济。
白色西装内衬在领口处解了两个扣子,他的喉结很好看,很性感。
性感……顾思由恍惚了。他怎么会想到用性感两个字去形容一个陌生男人?
大概是困倦,这个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男人半仰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他好美,又不是真的美到什么地步,但不经意间与美好的画面一起,深深刻进你心里。
你越是想遗忘,他越是根深蒂固。
当你反省过来时才会发觉,在你拼命想忘掉的时候就已经证明——你已经永远忘不掉了。
闯入私宅后院,是男人的不懂事。
但阳光肆意打搅男人休息,还不断在男人脸上流转不肯离开,在顾思由心里,那就是太阳不懂事。
他定定站在那里,像看着橱窗贵里精美模型的小孩,对着一件萍水相逢匆匆一眼就动心的玩具垂涎三尺。
——“你是在看我吗?”
他好高,足足比顾思由还高出大半头,背光走过来的时候长发被风撩起来,金丝线一样舞在空中。
长身玉立,酝藉风流。
顾思由甚至可以闻到他发间的古龙香。
上世纪的建筑总带有中西结合的浪漫色彩,是历史沉淀留给后人的宝贵记忆。
爬满半边老墙的藤蔓绿枝,斑驳残缺的女郎雕像,厅堂里尘封已久的古铜色留声机。皆作看客,见证过幕幕烽火连天,磨盾之暇下的倾城之恋。
今人重逢在琼林玉树,两两相望只一眼,却好像刹那间沧海桑田过了万万年,恍如隔世。
本来就痴的人现在傻傻地站在原地,等人走到身前才发现,惊慌失措地向后踉跄几步,还是被男人拉回来才免于坐在潮湿的草地上。
“我很吓人吗?怎么看了我一眼,路都不会走了?”他言语有些轻佻,领口开得大,锁骨都若隐若现。
此情此景,顾思由脑子里只有一个词来形容:浪荡形骸。
但是挺好看的。
努力别过头不去看一片春光,小孩脸红了,当即高声问道:“你…你这人怎么不穿好衣服啊?”
被问的人没有丝毫负罪感,甚至随意地撩了把长发,毫不在意一样又伸手将领子拽开点。
“礼服租小了,不要大惊小怪好不好?我这又不是光着。”
声音也挺好听,就是越说越离谱。
这种羞人的句子,他是怎么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的?
顾思由什么都没干,倒是梗了个脸红脖子粗,气恼地闭上眼:“你别耍流氓!快、快点穿好!”
男人打量他半天,听到他这句话后突然笑了起来:“我说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说话?不是你先偷看的我吗?怎么现在反倒骂起我?”
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
顾思由义正言辞反驳他:“是你先私自进别人家后院的,怎么能怪我看你?你到底是谁啊?”
男人挑眉,眼珠子滴溜转闪着精光,大言不惭地反问,居多是调侃的意思。
“那你是谁?你不也私闯别人家后院,难不成只许你闯不许我进?而且还是个偷看别人睡觉的小鬼。”
其实他不凶,眉眼也温柔,鼻梁上也因为光线金光闪闪的,就是有些没来由的压迫感。
说不上来,但是的确吓到顾思由了。
从小到大他也没被谁凶过,除了他哥,就是他哥,而且他哥也不经常凶他。
温室里的娇花需要呵护与关爱,三心二意的人永远养不活一枝玫瑰。
怒目圆瞪,恼羞成怒。
刚才还大声斥责他的漂亮小孩这会儿红了眼睛,一开始说不好是生气还是要哭了,后来鼻头也发红,眼尾也粉一片。
男人这才惊觉:哟,这孩子不经逗。
“这是我家,我凭什么不能来?”
明明应该挺硬气的一段话带着哭腔,顾思由说得万分委屈,声音也软,稚嫩又青涩。
要是哭出来大概会更好听吧。男人想。
不过眨眼一瞬,他又被自己的想法惊骇,皱皱眉又重新换上一副笑面,俯下身尽量与小孩齐平,伸手覆在小孩头上揉乱。
“原来不是小鬼,是今天的小寿星。”
就算被哄也还是吸了吸鼻子,在男人靠近时心脏砰砰砰的直跳。
顾思由多彩又贫瘠的十八年履历告诉他,他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是觉得男人的靠近会使他愉悦、期待还有点窃喜。
但是他突然想到自己暴露了身份,而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顾思由一直觉得这人眼熟,他应该是在哪里见过的,可在哪里见过他又想不太起来。
看着他就这么可怜巴巴盯着自己,无辜的眼神还有些迷茫。
男人沉默半晌,觉得大抵是没哄好,琢磨着再哄哄,好歹也是人家生日。
他要是给人真弄哭了,估计人也得交代在这。
上前两步,两人的距离更近。多情的眼波流转,话也温柔。
“我给小寿星赔个不是,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计较,让我做什么都行。”
顾思由借势提问:“那你先告诉我你是谁,和谁来的,来干什么。”
男人回答:“我姓杨,是秦女士的司机,送秦女士过来就是我的任务。”
他口中的秦女士大概就是顾思由的小姨,顾夫人唯一的同胞妹妹,也是顾思由嫂子的经纪人——秦烟。
不过只是个司机,会被小姨带进来吗?
“司机也要租礼服吗?”顾思由问。
司机·杨:“当然,我们司机出门在外也要保持良好形象,这样也是维护雇主的门面。雇主开心了,才会多给我们一点钱。”
向来不缺钱,顾思由听他这么讲,又觉得他只是个为了生活而奔波的人。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我现在又不需要司机。”他想了想。
男人摩挲着下巴,笑了一声说:“那怎么办?要不我请你吃糖好了。”
应该不会有人拒绝又甜又香的水果糖吧?
他就像变戏法一样,把空无一物的双手摊开展示,然后背到身后去,鼓捣几秒又攥着拳头拿回来,举到顾思由面前。
“你吹口气。”
顾思由将信将疑地弯腰,轻轻吹了一口。
气息很软,像羊毛一样扫过来,扫在指背上却痒到心里。
男人将手摊开,好几块裹着玻璃糖纸的水果糖就出现在掌心。
顾思由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两只手一起才捧住了这一把。
“这样,你吃了我的糖那就算我的人。今天的事情你不要说出去,这一捧糖就当我给你赔礼道歉。”
当顾思由盯着糖罐子发呆的时候,他的思绪无限放空,但脑子里浮现的画面始终是那个误闯他家花园的长发男人。
他把那些糖收在了玻璃罐子里,糖纸五光十色,堆在一起还挺好看。
他数了数,一共十九块糖捧着都费劲,可是那个人……
怎么随随便便就凭空变出这么多。
顾思由盯着窗外正好的阳光发呆,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拆了一块糖,白色小巧的一颗放在嘴里,糖精跟草莓香瞬间斥满整个口腔。
真的很甜。
那现在还剩十八块,他决定封上盖子。
时间逼近日落,糖在嘴里融化,了无影踪,只剩下一点回味在舌根。
顾思由很想去找他。
因为那个人没说名字。
“要是有机会,一定可以再见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句话给他留下无限遐想。
他承认,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
其实也好办,去看看宴会名单就能清楚。
今晚来的人都会登记在册,而姓杨的人应该不算太多,他找离小姨的名字最近的那个就好。
名单应该已经被送到书房了。
想到这,顾思由一往无前的心又退却了,狠狠打了个哆嗦。妈妈之前说过,他哥在这,爷爷也在这。
前者倒也没什么好顾忌,只是后者……
一想起混迹商场几十载,平日里不苟言笑,或者说对他不苟言笑已近八旬的爷爷,他是真的不敢僭越。
在他印象里,只要是他接触过的人没有人会对他板着脸,或疼爱或谄媚,但只有爷爷好像永远不会对他笑。
但也不是说对他不好。
距离书房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他停住了脚步,决定转身回返。
可大概是太过做贼心虚,一边连接着书房电脑的监控已经记录下他的“罪行”。
顾老爷子拄着拐杖,有些沉默地盯着显示屏上鬼鬼祟祟的小孙子,又看向站在他对面的大孙子。
“你弟弟怎么回事?”
顾辙从弟弟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看着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离着门前不远的地方打转。
“……”老实说,他解释不好。
“可能是没人陪他,无聊了吧。”顾辙猜道。
老头看他这副样子叹了口气,闭上眼颔首道:“他都十八了,不是八岁,有没有人陪能怎样?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应该让他吃点亏,你们怎么做的?一个比一个宝贝他,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黄花大闺女。”
他这个小孙子,除了模样有的看,剩下的他样样都不满意。当然,他更不满意妻子、儿子、儿媳对小孙子的溺爱。
他本来以为这个人精滑头似的大孙子能站在他这边,结果他真的想多了。
“我已经在带他参加一些宴会……”
“你带他?你带他有什么用,你坐在他身边,就算不说他是你弟弟,也没人敢对他大声说一句话。”
都他娘的是表面功夫。
老头累了,白眉皱在一起,合计着今天也算孙子生日一场,有些事情点到为止,明天再说也不迟。
龙头拐杖往地上一杵,红木地板被敲得咚咚作响,他指指门外,烦躁的连着说了好几声滚:“我真白教你,滚去哄你弟吧!”
顾辙又能反驳什么。
“我告诉你顾辙,你也告诉你爸你妈,这孩子不能这么护。顾家也没有哪个孩子是这么长大的,他不是玫瑰花,不需要待在温室。又不是完全傻了,让他去见识见识那些勾当,不然他早晚得出事。”
还必须得是出个大事。
但愿他老头活不到那一天,省着到时候着急生气无济于事。
顾思由还来不及逃,就听到门锁被转开的声音。
他惊愕地回头,显然被吓了一跳,脚下都站不利索就直接被拉了过去。
“哥哥?”贴着微凉的深褐色西装,顾思由有点不知所措。
他哥不说话,面容冷峻,本来就凌厉的五官更添寒意,好像眼角眉梢都写着“安静”。
他乖乖闭嘴,被搂着快步走到了琴房才被放开。路上少有佣人,因为多数都在前厅或者后厨。
顾辙放开他,有些疲倦的神色稍有缓解,重新替弟弟整理衣冠,他也不急着询问,只是说晚会快开始了,别乱跑。
“我……也没乱跑。”顾思由反驳。
确实不算乱跑,只是计划之外般遇到了一个人而已。
“怎么今天不在妈身边待着?”他哥问他。
他兴致不高地垂首,难掩诉苦的小心思,一个劲儿往他哥怀里靠。
“妈妈总说让我去陪孟珺书,我不想。”
好像连嘴角也跟着耷拉下来,弟弟又乖又委屈的样子让顾辙实难拒绝,更不用提苛责。
这就是他养在温室的玫瑰花。他辛辛苦苦娇养护着长大的,舍不得雨淋舍不得风吹,怎么可能让人随意弄破了娇嫩的花瓣,摧折枝干。
换句话说,顾思由太干净了,即便是自家地盘,也不可能防得住披着羊皮的狼。
更何况说那些勾心斗角都算简单,不要你半条命让你生不如死的鸿门宴。
顾辙想,让弟弟多接触人可以,同辈里多走动没什么;但比起让弟弟亲眼所见那些腌臜之地,那还不如他再强一点,把顾思由彻底护在羽翼之下。
又不是护不起。
手很自然地放在弟弟头上揉了揉,他笑了笑还是决定不问缘由。
“不陪,陪什么?今晚你才是主角,就得让他们都陪你才对。”
对于一枝不谙世事、不经蹂躏的玫瑰而言,一座奢靡又稳固的象牙塔,是他最坚强的依靠。
顾思由住在塔尖,醒来拥抱太阳,睡时吻别月亮,家族更迭对他而言往往只是一个结果。
根本不需要他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贡献。
因为人们对金贵又漂亮的东西一向大方,或是望而却步。
顾思由亦然。
有他在,就是顾氏财力雄厚地位显着的一块活招牌。
“我希望我儿子在未来的几十年都能这样过下去,不要有烦恼不要有大悲,别被束缚,万事顺遂。”
顾夫人生他时不算年轻了,她对于宝贝疙瘩的愧疚不是三言两语能讲得完。
其实在外人来看都只觉得是溺爱过头而已,但又有哪位母亲会真的原谅因为自己疏忽,而犯下的大错。
惯会疼老婆的顾先生一直站在妻子的阵营内,连带着疼儿子的顾老太太也不得不加入进来,留下顾老爷子跟顾辙祖孙俩对半。
只不过后者半路无力抵抗,先手投降了。
“金银首饰男孩子家戴着总归有点别扭,但送给我将来的小孙媳妇也算美事一桩。咱家由宝儿以后有喜欢的人了,也别吝啬着人家。”
顾老太太往小孙子胸前别了一枚蓝宝石胸针,样式经典大气,无论男戴女戴都不会显得媚气俗气。
矢车菊蓝的美貌让在场有幸得见的宾客哗然。
他们感慨于老太太出手阔绰的同时,又思维发散地想着这枚胸针最后会落入谁手。
顾思由挽着老太太的胳膊亲昵,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的一个回眸,死死定在了那个靠着窗子与别的女人谈笑风生的男人身上。
不是花园里遇到的那个人又是谁。
他看起来又不同了,像个在交际中优雅且落落大方的绅士,在不同的人物间辗转得游刃有余。
目光竟然没有丝毫分给自己。
当顾思由看到他的那一刻,顾思由就明白,今晚任凭水晶灯如何闪耀,各方的礼物有多贵重,在这个男人面前都已经黯然失色了。
他完全无法将目光从男人身上撤下来,可又要秉持着良好教养,兼顾家人与宾客的祝福与回礼。
爷爷送了什么他不在意,他满心都在晚礼服与西装交错的人海中,遗落角落里的“夜明珠”身上。
爸爸和小姨对他说了什么他也没听进去,他被这嘈杂蒙蔽,在琐碎的耳语中妄图偷听男人的谈话。
他当然听不到,男人也始终没有看向他,这让顾思由有些失望,原来即便今晚的主角是他,也未必就会得到所有人都目光。
或者他得到了所有人的目光,但他唯一想要的那一束却没能投给他。
顾辙一直都在留意着弟弟的神情,看着弟弟有些恍惚又还强撑着的样子,不禁皱皱眉。
他手里拿着的乳白色表盒看似很低调,可每一处都经过精心的设计。
顾辙故意将声调调高了些,成功拉回弟弟的一些注意力,欲扬先抑:“你们这么惯着他,什么时候是个头。”
顾夫人瞥一眼笑容可掬的大儿子,捧场似的笑了两声。
那你倒是把表先放下再说这句话。
盒盖被掀起的那一刻不少女宾都屏息凝神,三个月前就听说了顾总在国外公出,也不忘去拍卖行给弟弟带回来一件生日礼物。
据说当时的成交价是八百二十九万——八月二十九,顾思由的生日。
那块代表了月光系列的镶钻腕表一经问世就惊世骇俗,引起行业内外的热捧。
月光也难有它纯粹无瑕,这种艺术品即便只是远远看一眼,就已经不虚此行。
“哥哥?”顾思由仅凭外观就笃定这块表价值连城,事实也的确如此。
八百万不算小数目,虽然对于顾氏而言或许也不过尔尔,但是这样精美无伦的礼物任谁收到也会失语吧。
可顾思由有些想哭。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因为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也不想离开男人分毫。
顾辙为弟弟戴上,以后就算他不在弟弟身边,只要顾思由戴着这块腕表也没几个人敢靠近。
他自信满满的将这块艺术品收入囊中,再作为最好的生日礼物送给顾思由,就是觉得顾思由应该会喜欢。
可是结果却反响平平。
顾辙借机与弟弟靠得更近,两人近乎贴在一起,他垂眸温声问道:“不喜欢吗?”
顾思由略有些呆滞地摇头:“我很喜欢,他很好看。”
他真的很想知道弟弟到底在看什么,即便顺着顾思由的目光看过去,也不过是人头涌动。
没什么特别的。
顾辙勉强笑笑,状若无事地嘱咐:“再坚持一会儿,不会太久了。”
“嗯……”
顾夫人对于两个儿子突然开小窗说话的事情习以为常,但她也明显注意到小儿子的不对劲。
可是一番观察下来,她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只是看着儿子的眼神从迷离到刚刚一瞬间的清朗,满眼都是悸动与欢喜。
变化之快,很难让人想得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非常之诧异,也试图找寻答案。
可当对上的目标是一个分外眼熟的长发男人时,她的笑容险些僵在脸上。
修长的指甲把掌心掐得发白,整理心思,收起愈发大胆的猜想与一个个让她暂时接受无能的结果。
她稳了稳情绪,低声对丈夫说:“这个环节可以到此为止了,继续接下来的流程吧。”
总会有一个人的出现,会让你因为他的存在而期待每一次相遇重逢,哪怕只是一个擦肩,也会怀念很久。
顾老太太的那枚矢车菊蓝胸针曾经也是不少人的白月光,一眼相中后就难以忘却。
人亦如此。
在大千世界茫茫星海里,每一颗星星都一样,每一颗星星都不一样。
顾思由在自己的小星球上悄悄地看他的“蓝宝石”。
围绕他旋转,在他的轨道上永远不会偏航,沾染他的锋芒。
–欢迎来到我孤独又浪漫的玫瑰星系。
“可以邀请你跳支舞吗?”
他在昏暗中对男人发出邀请,借着窗外的月光作陪,目光里都是期待,心不由主。
“我们?”男人眼里有些错愕,可又带笑,没有拒绝他,却说:“可我不太会跳女步。”
顾思由摇头:“我跳女步就好…”声音越说越小,最后跟着脸颊上的霞红一起飞入夜色沉默。
“那么——我很荣幸,可以成为顾小少爷今晚第一位舞伴。”
当掌心相握时,一场简单的交谊舞也变得暧昧缠绵。爱意悄无声息滋生,在掌纹中生根发芽。
所有人都在灯光下翩然起舞,只有他们,找了灯光顾及不到的角落,借着一点微芒去窥视对方眼中的情绪。
他数了,一场宴会下来,男人对别人笑了十三次,朝他看了一次。
就是这一次,顾思由被娇养、被娇惯捧大的心狠狠动了,这颗心拉都拉不回来地扑在男人身上。
他就这样在那一个抬眸中沉沦了。
“欸!”
脚下一个鼓点的凌乱,让顾思由站不稳身子,向后倾倒。
而男人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眼疾手快地挥动长臂,将他一把捞到自己怀里。
两个人有了阴差阳错的拥抱。
“摔着了吗?”男人问他。
他还在男人怀里惊魂未定,摇摇头又点点头,男人不是很理解,只是扶着他重新站好。
他比顾思由还胆战心惊,顾家的宝贝疙瘩要是在他这摔一跤,那也有的可受了。
“我很久没跳过了,有点不习惯。你、你别介意。”
大概是吓到了,顾思由一直握着他的手腕,也寸步不离地站在他身前。
“这又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你没事就好。”男人安慰他,说的却都是实打实的真心话。
“生日快乐,顾小少爷。”
顾思由抬头,有些遗憾:“我叫顾思由。”
“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叫我的名字。”
那天晚上,他收到了十八岁最好的一份生日礼物。情窦初开,还有他暗恋对象的一句:“顾思由,生日快乐。”
孟家从上一代起就一直与顾家来往甚密,不仅仅是合作伙伴,也可以是极好的联姻对象。
孟珺书作为一直被热议的顾家准儿媳,今晚一整身都是与顾思由相应和的。她像个精致漂亮的人偶娃娃,穿着最华丽的衣裳,僵僵站在原地。
路过的人不动声色看她笑话,因为她找不到自己的“未婚夫”。
她很局促,脸色也苍白,大概从未受过这样的冷落,她本来应该在顾思由旁边。
结果现在人找不着,也没人敢过来了。
“顾总,沐家那边儿今晚还是如约出席了,您看?”
“来到人是谁?薛…还是?”
“姓沐。”
顾辙想了下,那不认识。
他途径孟珺书身旁,有些诧异,因为他也没找到弟弟。
“珺书?思由呢?”
孟珺书摇头,眼睛很亮,鼻尖泛红,声音也哑着:“我找不到他,辙哥去忙吧,不用管我,大不了待会儿去找顾姨就好。”
顾辙片刻哑然,随后点点头:“去玩儿吧,随意点,你不用想太多。”
她不说话,只是沉默地重新站回去,趁着没有人看过来又换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目送顾辙走远。
从友情上来说,顾思由可以是朋友。
但就未来而言,她不想嫁给一个傻子,不想作为家族利益的牺牲。
可她似乎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不是女人,只是一件可以交换的物品。
今晚大概不会有人邀请她了,谁会冒得罪顾家的险来保全她的面子呢?
肩膀上骤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孟珺书哽咽着回头,却愣住,那是个不认识的陌生男……孩?
总之看着年纪不大,又或许比她还要小两岁,西装在他身上显得老气横秋,却不难看。
开口是不算太流利的普通话,似乎刚从国外回来不久。
“hi!你有舞伴吗?”
今晚好像连老天爷都有意要帮顾思由把自己藏起来,远离麻烦的社交跟虚伪的寒暄。
他一直跟在男人身边,男人去哪他去哪,两个人没来由的和谐。
男人拿了一杯与橙汁颜色相近的鸡尾酒,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想放回去。他要开车,不能碰酒。
“别放回去了,我还渴着呢。”顾思由就着他的手,将被子里的酒水喝到了嘴里。
男人眸色渐沉,想制止却又想起他已经成年了,劝解的话没再说出口,而是笑着问了一句:“你是第一次喝酒吗?”
嘴里像是含了一口气泡水,很甜。顾思由点头:“这个是酒吗?我都没喝出来,它很甜。”
看着他扶着自己的手腕,试图再喝一口,男人立马说道:“只是喝着甜而已,度数不低,你喝完会醉的,刚满十八岁的小朋友。”
他说着,也悄然把手腕从顾思由手中抽了出来。
顾思由点头,看着空落落的掌心有些发呆,很乖又很倔强的反驳与询问他:“我不是小朋友,我已经十八了!你…你能陪我出去待会儿吗?这好热。”
男人笑了:“好啊,在今天我很乐意满足过生日的小鬼。”
“……”
脱离了人声鼎沸,也脱离了万万双眼睛,微凉的晚风抚平浮躁。
顾思由发现,一个人安静下来孤独感会越来越强,但两个人安静下来,却思绪疯长。
沿着大露台的栏杆慢慢走下去,月明星稀,温风拂面,男人跟在他身后,任由他带领自己逃离“城堡”。
他们两个之间绝不是灰姑娘的童话,因为顾思由是真的小王子。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白天说过,要是我们有机会再见面,你就告诉我你叫什么。”
顾思由是真的很想知道他的名字:“再见面的意思,我可以理解为……我们的第二次见面吧?”
男人一怔,随后笑了笑。之前他只是觉得这孩子有点可爱,现在看,不止一点可爱,是很可爱。
“都说顾家有个小傻子,我看这也不傻,聪明的很!”
他也没觉得自己哪里说得不太对,只是小孩明显有些恍惚,双目空洞。
良久,他才在风里听到一声很轻很轻,又带着委屈的辩驳。
“我不是小傻子……”
这句话给予人的反应不大,只是有些酸涩的,似乎是用手摸了一把木头椅子上的小软刺,破开柔嫩的皮肤根深蒂固地扎进去,隐隐作痛。
男人无奈地叹口气,顺着他的话讲:“好,不是小傻子,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
他不会说话?他就是太会说话了。
大概是头上的手掌太过温热,顾思由还是原谅他了,只是执拗地询问:“名字。”
“我只说一遍,你记好,我叫杨……”
欲言又止,他回头看去,看向拐角处的阶梯旁,脚步与谈话声越来越近。
“你……”
“嘘——”
他把顾思由带到墙角,紧紧贴着墙面,偷听对话。
见惯各种各样的场面,经年累月下来,良好的职业素养使得他可以从仅有的条件里,推断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是两个男人,从声音跟脚步声来推断,年龄一个三十左右和他差不多,一个大概已经五十多了。
年长的那位率先开口:“今天怎么说也是顾小少爷的生日,你这么做,也太失礼了吧?”
“我只是送了一份迟到的生日礼物而已,如果这也算失礼的话,那好吧。”
“在顾辙身上碰壁,就从他弟弟身上找回来,你和你爸可真像,一样卑鄙无耻,下流且没人性。”
“叔叔,我们不是彼此彼此吗?”
顾思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能听出来,这不是什么好话。
他看向只说了一半名字的男人,发现对方似乎脸色不佳,本来还想开口问问发生什么的,现在也不敢了。
果然,今晚可不止生日宴这么简单。
“叔叔,你觉不觉得今晚的天太安静了?”
“是很安静。”年长者笑里藏刀:“那不如,就放个‘烟花’给咱们小顾总看看吧。”
生日宴、顾辙、生意、谈话、“烟花”、八月二十九。
这些词在男人脑海中过了一遍,他拉上顾思由转头就走,却已经来不及了。
“谁!”
行踪被发现,夜风突然呼啸,林外有暗狼,屋内有烈火,死路也当活路走。
千钧一发之际,他把顾思由压到栏杆上,左手在他背后护着他,将人彻底禁锢在栏杆与他胸膛之间。
顾思由有些害怕,双眼中满是惊恐,但男人却愈发将他牢牢纳进怀里。
他低头告诉顾思由:“乖,别怕。想活命就配合我。”
等那两个人上来时,所见只有香艳。
“成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你想做什么?”
脚步声挺住,他背后不远处看他们。
“我……”顾思由大脑宕机。
男人却又接着说:“你是个小妖精,对不对?不是?不是你为什么这么香,嗯?”
他俯身,眼神中透着极度强烈地征服欲望,不顾怀里温香软玉的反抗去剥他的衣裳,将手探进领口,去摸漂亮的锁骨。
“你…你别这样…不要……”顾思由开口时就已经哭腔难掩,泪珠子也挂到了眼角。
可背后的两个影子还是阴魂不散。
“有人告诉过你,这种时候你越说不要,男人就会越兴奋吗?”
唇角柔软的触感让顾思由彻底安静下来,僵硬的身子也逐渐被溶解,茫然无措还盛着眼泪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到嘴边的一声“哥哥”也被咽了回去。
他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到了,其实男人只是把他的领口扯开了,摸他时也都没碰到皮肤,甚至连吻他也只吻在嘴角。
可这样如果在背后或者侧后方看,那他们就是在激烈的热吻。
风还在吹,越来越大,甚至有了几分凉意。男人散在背后的长发凌乱地飞舞在空中,空气里弥漫幽香。
他将顾思由戴着腕表的手拽入自己衣襟,又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那枚胸针的光芒。
这世界突然变得好安静。
顾思由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也记不清他们到底“吻”了多久,只知道风把时间模糊,让他们好像站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短短的一瞬。
脚步声重新走远,擦身而过,甚至伴随两声戏谑地笑。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开放啊。”
“我当是什么,原来…呵——”
怎么会是,这样的感觉……
砰——砰——砰,包裹在皮肉骨血中的每一次跳动都铿锵有力,每一次跳动,又无不诉说疯狂的心动。
他在惊涛骇浪中试图站起来,却无数次被海浪温柔又汹涌地拍倒,他以为他会不断反抗至被救起,结果却因为大海的美丽与波澜壮阔,心甘情愿沉溺窒息。
男人从他嘴角离开的时候,他为什么,会有遗憾与失望。
宴会的散场是盛大落幕后的寂寥。
顾思由被顾夫人拉着叙话时佣人正在收拾残局,几个小时的喧哗终于得以止息。
“真的要今晚回去啊?明早再走不行吗?”
面对母亲的疑问,顾思由摇头:“妈,我明天得去报道。”
“我知道,可是今天这么晚了,你明天跟你哥早点走不是也可以吗?”
顾思由还想说什么,却看哥哥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小姨和……那个人。
他故意别过头,把快要烧红的脸藏起来,脑子里却不断回想起男人的所作所为,一切罪行。
当时他很迷茫,边掉眼泪边遗憾,羞耻极致,总在悄悄失望。
遗憾在这个吻只在嘴角蔓延开,失望在这个吻持续的时间还没有风长。
他们结束之后,顾思由就被彻底搂到了怀里哄,大概是因为他哭了吧。
“对不起…对不起……没事了。”
一边道歉一边替他整理被弄乱的衣服,可已经发生的事始终是已经发生。
顾思由被哄得四肢发软,头皮发麻,吸了吸鼻子在他怀里摇头小声说没事,可抱着他的手却慢慢收紧。
“别害怕,我保证你什么事都不会有。带我去找你哥。”
顾思由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信他,还是带他去找了顾辙。
所以当顾辙看到那个被他拉进黑名单的男人,竟然和弟弟一起走进来的时候,他怔住。
在顾辙的布局与安排之下,他们就该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明白,弟弟怎么会……
还是男人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他笑着,晃晃悠悠上前,低声附耳说道:“不要过早惊讶,听完我的话再继续也不迟。”
顾辙斜睨着他,冷笑了声:“你最好真的有事找我,不然你就死定了,杨、风、清。”
那时起杨风清就发现,他能选择救顾思由,完全是因为顾思由值得,和他哥真的没什么关系。
他把事情说了一遍,当然,略过了一些“不重要”的“小细节”,双手插兜背光站在顾辙对面。
“你有这么好心?”顾辙问他。
他笑着继续靠近,左手拨弄长发别到耳后:“我就是这么一个大好人。”
才怪。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要硬给我也不介意,但是我现在没想好要什么,不如你就先欠我一个人情吧。”
顾辙:……
就知道会是这样。
等他安排完今晚的事情再出来之后,就听到母亲和弟弟的谈话。他一口否决:“不行,他今晚就得走。”
顾夫人不明情况所以也不理解:“那这么晚了要是出点事怎么办?”
他要是真的明天早上再走,才会出事。
听出话外有话的秦烟扶着姐姐,她扫了一眼两个侄子,最后眯着眼把目光定在一直站在最后的杨风清身上。
这男人,还有闲心嬉皮笑脸,甚至不忘用唇语告诉她:放心。
她转头,眼不见为净,又安抚起姐姐。
“姐,别担心了,你儿子安排这些能出什么事?我陪你回去,咱们聊咱们的事,后辈就让他们自己处理吧。”
为了不让话题继续,顾辙直接开口:“思由,去换衣服,哥现在送你走。”
顾思由没有拒绝的道理。
因为他上的虽然是自家车,但开车的人却不是自家人,又或许以后就是了。
“你好啊小朋友。”
坐在驾驶位上的男人看着车内后视镜,乖乖巧巧坐在后座的小孩儿一直低头不说话。
顾思由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锁着眉,有些意外又有些无奈地说:“你还真是个司机啊…”
杨风清笑了,他把车钥匙插上之后,双手往后一靠,放在背椅上枕着手反问:“是啊,我就是个小司机,怎么了?”
不怎么,你挺好看的。小孩儿闭嘴。
他看后座的人不搭茬,就不问了。
想着跟顾辙的谈话,杨风清娴熟的从车门旁边拿了根烟点起来,女士香烟清甜的草莓味一刹那让他清醒。
真他妈甜,和后头那个一样。
他嘱咐起顾思由坐到驾驶位正后方去,准备启程。
“今晚可能会有四五台车追在后边,甚至有可能会携带炸药。要是撞了,就全完了。”
小顾总的话历历在目,他放下车窗弹烟灰。
他当然不是个司机,但偶尔也会因为工作的特殊性,胜任一下。
“你放心,甩几台车而已,没问题。我那会儿带艺人的时候经常被私生追,你不知道他们疯起来什么样,次次都是我开车甩掉的。”
话不假,但顾辙还是沉了脸:“那不都七年前的事情了吗?现在你还能遇到这种事?”
杨风清咋舌:“啧啧啧…难得有人质疑薛愈的影响力,我得给他录过去。”
顾辙对他没有好脸色,顺便提提新账。
“谁敢质疑他?薛愈竟然能截掉我本来要给e&c的资源,他好大胆子,你们华世也好大胆子。这件事怎么算账,就得看杨总你今晚能把事办成什么样了。”
虽然交易只看最后利益,被截只能说明e&c的人不行,但他不喜欢这种被先斩后奏,控制权脱离的感觉。
“办好了我欠你一个人情,华世的事情也一笔勾销;办不好你估计也没有生还希望,但我可以拉华世给你陪葬。”
那时顾辙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杨风清能怎么办?当然是只能上了,不上不是男人。
喇叭声响起,他们也得走了。
他拿出手机,发了条语音交代“后事”:
“薛愈,哥今晚窜了个大活儿。要是成功的话,e&c手上那个s级资源抢到手不费吹灰之力,要是不成的话,你他妈就赶紧订票卷钱带你弟跑路吧。”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杨风清会出手是下意识的反应。
他觉得顾思由这样的人,大概受不了什么苦,也不需要受苦,只是一点小事就能把这位养尊处优金贵死的少爷吓得掉眼泪。
娇气是娇气了点,但还挺好玩的。比起祸害遗千年,这样的小玫瑰似乎更应该好好活着。
况且能捞顾辙一个人情,他何乐而不为。
他让顾家出了三台车,就像拆盲盒一样,对面也不知道哪辆车里是顾思由。
这是杨风清有时惯用的手法,是好用的。
剩下的就交给速度吧,毕竟高速公路就一条线,他就是开出天去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你坐稳,不要乱动,就坐在我后头知道吗?”
他看顾思由坐在后头不出声,忍不住开口叮嘱。
结果他得到的只有单纯到不能再单纯的一句:“为什么,坐在驾驶位后头能怎么样吗?”
杨风清:……
这孩子,该说他傻——不行,他好像不喜欢别人叫他小傻子;但是不说他傻,杨风清又没词,一时半会儿忍着还怪憋屈。
“你这孩子还挺好问。”司机无语。
“这件事是不能问的吗?”
“可以问。”
其实也没什么,趁着现在一切都看起来“风平浪静”,杨风清倒出空解释:“司机在开车时如果遇到危险,他下意识一定是保护自己。你如果坐在副驾驶,很可能就要做炮灰了,坐在副驾驶后头也是同理。”
他说完又怕这孩子理解不了,再三确认:“炮灰,炮灰你懂吧?就是…”
“我懂,哥哥你怎么和我妈一样啊,我会听话的。”顾思由打断他的话,娇嗔又有些委屈的语气像羽毛平白在掌心上挠了一下。
杨风清方向盘差点都没握住。
他这些年,也不能说倚老卖老,但是看着比他小十来岁的新人管他叫哥,是真觉得别扭。
他怎么说也快三十了,这一浪推一浪的,指不定哪天就得把他拍在沙滩上了。
“呵——我这年龄,你就算叫叔叔也不是不可以。”他自我调侃,眼睛时刻盯在路上,留意两侧是否有可疑车辆朝他们靠拢。
当身后“不知死活”的小孩儿双臂环上驾驶位的靠背,声音和吐息就在他右耳响起,热气全部呼在耳垂上,杨风清绷直了脊背。
耳垂都酥麻。
“可是哥哥看起来很年轻。”
他一口一个哥哥,说话语速又慢,吐字说清晰不清晰,能听清但总感觉带着些痴意。
这要是撒个娇,姓顾的上哪招架得住去。杨风清心里合计。
尽管这样,他还是尽职尽责,故意凶顾思由,迫使他安安分分:“别闹,回去坐好。”
可是小傻子好乖,就算被凶了就轻轻“嗷”一声然后撒手,重新靠着椅背坐好,系上安全带后又小声道歉:“哥哥别凶我,我知道啦。”
真的好听。
“你乖点我就不凶你。”
“好的哥哥。”
“……”操。
从高速开回市区需要一个小时左右,现在车程快要过半,他速度飙得很快,暂时还没发现穷追不舍的痕迹。
直到车程彻底过半的时候,后面的车跟上来了。
设想一下,空荡的高速公路上突然出来四台车,对你穷追不舍,两面夹击,想虎口脱险谈何容易?
更何况杨风清看错了,应该是五辆。
都是跑车,清一色的黑,融入在夜色跟路灯下。
四年了,这四年他头一回看这种不要命的开,后边的车两边追,就是想撞上来。
他只能剁,车身左摇右晃的,非常不稳,顾思由不得不双手扶着把手才能保证自己不会磕到。
“我看你应该是不晕车,既然这样,你坐好,头别往下低。”
杨风清开口。
他扫视了眼后视镜里小孩儿的情况,亲眼看过他没事之后才敢继续加速。
开车的人绝对出身不凡,这种手法,他只在一个地方见过。
嘭。
车尾被小小的撞了一下,不严重,因为很快就拉开了距离。
既然顾思由不晕车,那就好办了。
这确实也是顾思由坐过最颠簸的一回车,他坐在后头,看着窗外已经模糊连成一片的景色,不敢回头。
驾驶位的人手里紧紧握着方向盘,一次又一次躲过碰撞,让车子回归正规。
前面应该就快到收费站了。
还可以坚持。
顾思由觉得自己要沦陷了,他悄悄看着后视镜里的男人,那种坚毅不屈的眼神配合这副美得雌雄莫辨的皮囊,确实是另有一番姿色绰约。
男人认真的时候真的很帅。
这句话不是假的。
导航上显示的收费站距离越来越近,一直擦身而过的车队突然降速,好像被什么拖住了阵脚。
紧接着就看有后续追上来的车在试图超车拦路,他们周旋着,那这就是脱身的好时机。
加把油门,又在快到收费站时降速,直线通过etc通道,才算是稍微安全。
“我们算安全了吗?”
顾思由尚且抱着安全带,战战兢兢朝杨风清询问。
前面的人笑了一声,正准备说点好听的安抚一下小玫瑰柔柔弱弱的心脏,就听见接连几声的轰然巨响。
然后是火光冲天。
是高速公路那边的动静,火焰一刹那席卷,刚刚死追他们不放的那些车全都炸了。
而顾思由回头,恰好就目睹这一幕。
“……”
“别看。”
可惜来不及了。
“顾思由!”
那火光把血腥冲得漫天,烧焦味也逐渐扩散,杨风清二话不说继续往前开,又忍不住大声叫顾思由的名字,试图把小孩叫回神来。
但他们似乎又要担心自己了。
杨风清一直都觉得,如果自己不做一名经纪人,那大概会是位很不错的司机。
他们被拦了,被逼停在没几盏灯的路段,唯一的一盏能亮起来的灯光还断断续续,滋滋声在忽明忽灭中更显突兀,对方身份不详。
“真是麻烦……”他拿出手机拍照,直接传给了顾辙,斜靠在车门上发语音:“打架是另外的价钱。”
“怎么停了?”顾思由扒着前面的座椅,挤进缝隙中想窥探一下车窗外的情况,却被杨风清一只手摁了回去。
“老实待在车上,不许下去,听到没?”
他边吓唬小孩边发消息,期盼着最好不用他出手。
杨风清这辈子都不会逞英雄,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身旁是什么人,因为他比较喜欢量力而行。
开玩笑,对面至少六个体型彪悍的花臂大汉,让他下去肉搏比现在开车冲过去的生还率低太多。
但身为一个明星经纪人,手上没几个保镖的联系方式怎么可以?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找的人在往这边赶,坏消息是定位因为信号原因发不出去。
他看着一直在转圈的语音和无法定位四个大字,只觉得脑袋不止嗡嗡作响,还气血上涌,高血压了。
杨风清:……
真是天要亡他。
“你手机还能用吗?”没办法,他只能问顾思由。
而顾思由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后,给出的却是让他两眼一抹黑的答案:“没信号了,上面写得是e。”
没有犹豫的时间给他,拉开车门的那一刻,心就已经似朽木横在湍急的河流上。
杨风清一直都很讨厌走夜路。
冷风闲情逸致,徐徐经过拨乱他的长发,立在他面前的两个男人点着烟,黑色西装已经皱了,借着死寂的夜色遮掩,酝酿危险,筹谋杀机。
“男的女的?”
叼着烟的一个抬抬下巴问道。
“管他男女,耽误老子完成任务就都得死。”
打火机的火苗很微,才冒头就被吹灭了,点烟未遂的男人将烟扔在地上,用鞋尖碾了好几下,目露凶光。
“两位就这么急着灭口?不想谈谈吗。”杨风清笑着说。
他边说边慢慢悠悠移动位置,从车门走到车头,生怕哪个地方有信号给错过去,眼睛直勾勾盯着对面手里快被玩成花一样的蝴蝶刀。
“谈什么?”大概是在打量他,放肆的目光像要将他扒得赤裸,有意思的不是这句话,而是一个长发的男人。
两人哄笑一声,玩刀的那个说:
“老子不和小娘们儿叽歪,长得像娘们儿的男人老子更看不顺。这样,你把车里那个交给我,我让你死的舒服点怎么样?”
他的外貌被人诟病也不是一天两天,杨风清不恼反笑,歪头指了指身后车里的顾小少爷。
逐步朝前走去,就问了一句:“兄弟结婚没?”
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什么路数,又因为他逐步逼近而更加一头雾水。
“我猜你俩还没有结婚,估计连对象都还没有吧?”杨风清背着手找信号,又一副不怕死的样子笑着说。
“结不结婚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他什么事,可车里那个今天不能在他手上出事。
“但凡有个伴儿,哪个也不至于敢接这活。”
手机震动的那一刻杨风清才不动声色逐步往回退,他想大概是有信号了,只要消息发出去就应该没什么问题。
头发实在是被吹得凌乱,他随手撩了一把,将碎发全都别进耳后。
他开口,似乎真的是在衷心地劝告:
“听句劝,你们可要知道今天后头这位爷要是少一根头发,咱这都得变个天。人生还有很多美好事,要不你们跑吧,顾家人不是好招惹的。”
“哪边都是烫手的山芋,我今天把你命搁在这再把人掳走,他顾辙还能听个死鬼讲话不成?”
嗯——按理说不能。
但这不是重点。
手机接连震动,杨风清赌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大步后退着往后走,他双手半举着说ok,不再纠缠,准备回车上苟着。
“唔——”
惊叫与啜泣声双双入耳,杨风清移动的脚步登时顿住,不会吧……
藏在夜里的人无声地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趁着杨风清根本没闲心在意后面的情况时拉开车门绑走今晚的目标。
“你们两个还真慢,得亏我不放心回来看一眼,不然今晚大概要前功尽弃了。”
三人碰头,将杨风清彻底围在了一个三角区里,是前有虎后有狼。
顾思由被勒着脖子遏制在胸前,他看着杨风清,没办法说话,只能传出微弱的哭声来表示他现在很难受。
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他有意而为的用刘海盖住了一半,有点十几年前的杀马特风范,但做的事可狠多了。
“撤吧,这个人别杀,他是华世的人。虽然华世还不足为惧,但如果出了事求到辉老面前会很缠手的。”
杨风清很后悔刚才没把车钥匙拿下来直接锁车,他以为只有两个人,准备到时候上车就跑,没想到却被奸人反诈。
算是弄巧成拙。
但比起那些,他现在更好奇一件事:“你知道我是谁?”
刀抵在顾思由鼻子上,细嫩的皮肤被刺伤,却没怎么流血,大概伤口不深。
顾思由浑身发颤,双腿发软,想像杨风清求救却苦于不能开口,呜啊呜啊地发出动响都无济于事,一双本来就无辜纯粹的眼睛此时更显绝望。
“认识,长发经纪人整个娱乐圈可找不出第二个,你是华世无双的合伙人杨风清。好久不见,杨总。”顾思由以往单纯又干净的履历,并不能使他在此时很好地认清自己的处境,但至少他知道脖子是脆弱的,而刀是尖锐的。
曾经顾辙拉着他的手告诉他不能乱碰刀跟火,却没教过他有一天刀和火亲自找上来时应该怎么办。
玫瑰娇嫩的花瓣经不起暴雨的洗礼,看似满是尖刺的枝干其实一砍就断。
他有些害怕,却因为看不懂杨风清眼中情绪的复杂而得以舒缓。
救我。
这两个字被顾思由衔在嘴边,无法宣之于口,但对面的男人似乎看出来了。
“别怕。”杨风清笑着安慰他。
他点点头,眼睛里半盛的眼泪被四周映得五光十色,光怪陆离,像撞倒颜料桶的彩色画布,但中间仍旧放着一个干干净净的杨风清。
“你认识我,可我却不熟悉你,你家老板是谁,不如报个名号,我日后也好去拜访。”
他一步一步接近,嘴上说着卸下防备的话,笑得另有深意。
但很显然,他得不到想要的答复了。
“这就不必了,杨总不会想见到我家老板的。我们老板也不想和华世的人打交道,这件事杨总参与到这就可以了,请您离开。”
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十来年了,杨风清捧出来的人其实没几个,只不过恰好都爆了而已。
他人脉很广,但有能力与顾家叫板的实在是少:“看来贵公司也涉猎广泛,至少在娱乐行业上应该是这样的。”
他摩挲着下巴,笑着猜测起来:“嗯——我想想,熟悉我的,又是我不想见的,还害怕辉爷的,你家老板不会是佘三爷吧?”
那是e&c背后的老大哥,他还没踏入娱乐大门的时候,这位就已经掌控娱乐大权了。
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绑着顾思由的人只是说:“有些事看破不说破,杨总心里知道就好。”
杨风清踱步,他背后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任由他笑着点头,毫无畏惧地说:“我今晚要是非得把人带回去呢。”
“那我只能得罪了。”
这一晚注定要被顾思由刻在骨髓,写入心脏,要像录像带一样,一帧一帧,一遍一遍在他的脑中播放,心跳加速。
“我不会再让我的艺人脱离我的掌控,这句话放在我身边人身上也一样。”
这是他结束闹剧的开始。
“顾思由,闭眼。”
这是结束。
刹车声响彻云霄,一道强光迎面打过来,即便顾思由听话的立刻闭上眼睛,也还是被晃了晃。
“嘶——”
刀子被击落在地,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杨风清一把扯进怀里的。
之后他再也没能看清当时的画面,只记得拳头的击打声,还有赶来的人对杨风清说的话。
“报警吗?”是个女人的声音。
“不能报,报了我怎么去‘敲诈勒索’?把人绑了交给顾家,剩下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杨风清回答。
“……我看警察最应该抓的人就是你。”
他笑了笑,调侃着回答:“凭啥抓我?我又没偷税漏税,我这叫以牙还牙,为民除害,你这丫头片子懂个屁。”
顾思由把头抵在他怀里,又不敢看,又不敢问,直到喧嚣过后在一片痛苦地呻吟声中被捧起下巴。
他抬头,看到的是杨风清斥满笑意的眼睛。
“喂,没事了。”
对比于自己快要被吓破胆的样子,某人似乎一直都临危不惧,极少见到他不笑的样子。
顾思由晃晃头,这才看清。
刚才围堵和绑架他的人已经全被摁在地上了,后来的五个人四男一女,统一穿着黑色的皮夹克,中间的女人梳着高马尾,嘴里还吹着泡泡糖。
“他们……”顾思由欲言又止。
杨风清说:“我们家安保团队。”
我们家…
顾思由还是愣了一下,这个,这个人不是司机吗?司机的家里也会有保安吗?
他们家都没有这么多安保人员。
他拉着顾思由,见这孩子直勾勾盯着那五个人看,有些觉得奇怪,又觉得也好理解,只能嘴上哄着:“好吧我承认,他们很酷,但是你该回家睡觉了。”
顾思由怔怔点头,果然,只有杨风清的声音才能把他早就飘到九霄云外的魂拉回来。
“哦……”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大概是杨风清发上残留的淡淡古龙香使他迷恋。
拥着人回车里,杨风清侧着头淡淡说道:“我走了,辛苦你们一趟。”
其实他是有点想坐在副驾驶的,那样的话他可以悄悄去看杨风清。用余光,用头靠在车窗上时那微微的倾斜角度,不够包容整个世界,但小心勾勒一个人足矣。
替顾思由开门的时候,他挡不住顾思由。
被握在手里的折叠刀很小,却足够锋利,如果抛掷的人拥有足够的力气和准头,那么刺入胸膛的概率也是有的。
被摁在地上的人孤注一掷,趁着所有人松懈的时候割开束缚手腕的绳索,抛出手中凶器,朝顾思由扔去。
杨风清眼皮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徒手去接在空中旋转着袭来的利器。
等他们发现时已经为时已晚,吹泡泡糖的女人皱眉,把糖吐在人脸上,穿着细跟恨天高的脚直接踩在那只手上,贯穿与哀嚎同时发出。
刀尖划破手背的皮肤,鲜血立时顺着手淌下来,刀和血一同落在顾思由掌心,格外炙热。
“你,你的右手……”
丝毫没有大惊小怪或者怨言,他等来的只有发顶温柔的安抚,他手上的刀被男人拨掉,洁白的纸巾轻轻擦去他掌心的血迹。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杨风清说:“没事,不要管。”
他说话时眉眼温柔,含情脉脉。
从此顾思由心里肥沃一的草原不再空旷,永久入住了一位爱笑的羊先生。
如果一只狼爱上一只羊,那多半是出于对猎物的垂涎与掌控欲,大抵都与爱情沾不上什么关系。
那要是一朵玫瑰爱上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呢?
一朵养在温室中,搁在高台上,含苞待放的小玫瑰。
娇滴滴,含着露,拥有一整座为他而建起的堡垒,却还是一眼就对那只洒脱风流,老奸巨猾,嘴里叼着狼尾巴的“羊”动了心,毫无招架之力。
顾辙其实并不放心将弟弟交给杨风清,方方面面都不放心。他不是质疑杨风清的能力,而是对杨风清的品行表示怀疑。
所以当他打通了弟弟的电话时,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彻底放回肚子里。
“喂?哥哥?”
顾思由哭过后留下的鼻音有些重,听起来闷闷的,却又像一把软绵的白砂糖。
顾辙才放到肚子里的心,听到弟弟这种声音,顿时又提上去一半。
他皱着眉,焦急地问:“怎么了?你现在到家了吗?没事吧?”
老实说,他真的很担心,但有些事情为了保全大局,他并不能使自己真的陷身其中。
坐在沙发上,顾思由在直饮机那接了杯温水,小口小口慢慢喝完了才平复心绪回答道:“没事…我,我已经到家了。”
顾辙松一口气。
他笑着嘱咐起弟弟,将书桌上的合同整理摆齐,签字笔扣回笔帽,决定暂且将今晚的事情翻一篇:“快睡吧,早上我接你去学校报道。”
顾思由怔怔点头,电话撂下后嘟嘟嘟的声音持续了三秒钟,也没能把他的思绪拉回来。
他现在满脑都是浆糊,甚至不怎么记得今晚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三个字:杨风清。
那个男人。
“杨风清,我的名字。”
用车上急救包里的绷带把不算短的伤口包扎好,杨风清做了个简单的清洁处理。
他边将绷带扎起来,边笑着看硬要坐到副驾驶上的顾思由,有些好奇:“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怎么还问?”
顾思由定定看着他,看着他用没受伤的左手去扯领带,甚至因为不习惯左手而显得动作有些吃力。
好、好性感……
沉默,还是沉默。他恍惚好一阵子才垂眸,小声羞涩地回答道:“我就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杨风清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然后又忍不住笑出声。
车子停在车库,过堂风里掺杂着潮气的味道,说不上来,闻多了有点让人恶心、反胃。
但比起他们今晚的遭遇,把人安安全全送回来,已经是再好不过了。
他低头,调侃起来:“怎么着?谁说的还不是都一样?从我口中说出来,又不能好听到哪去。”
顾思由往靠背上缩了缩。
不知道是不是在高速公路上真的吓着了,他眼角迄今还含着泪,声音也有些哑哑的。
此时此刻,他两只握着安全带的手慢慢收紧,捏得都折在一起变形了才好像自说自话般执拗地反驳一句:“就是好听。”
比大提琴低沉优雅的声音还好听。
杨风清不说话,看了眼时间才发现,已经逼近凌晨一点了。
他装作没听到小孩儿的那句话,开口说道:“我送你上楼吧。”
顾思由没有拒绝。
从解开安全带到跟在杨风清身后,他始终都保持沉默,直到杨风清的手摁下电梯键的那一刻,他才忍不住开口说道:
“你在我家跟我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什么越说不要,越兴奋的…我听不太懂。”
这样露骨又直白的话,就算是情场老手说出来也未必会脸不红,心不跳。
可顾思由却能轻轻松松,不掺杂任何情欲的,用一脸纯真无邪讲出来。
杨风清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脸。
他轻咳一声,一时半会儿竟然没想好得怎么解释。当时情况如此,他也只是借题发挥。
那几句话都是他在翻艺人剧本的时候看到的,今晚凑巧而已。
“哦,那没什么,当时那种情况我不得不冒犯你,还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硬着头皮道歉。
却难挡小孩哽了个脸红脖子粗:“我不…不冒犯的。”
杨风清不理解地转头,一下就无语在原地。
只见那孩子快要熟透了的样子,让他差点以为身旁站了颗桃儿——这脸也太红了,那种红一直蔓延到耳根,再逐渐没入衣领……
非礼勿视。
他又咳一声,把头转回来,很严肃地讲:“说什么啊?今晚那事就那么算了吧,因为我不是个坏人。但要是有别的男人或者女人那么对你,你得赶紧告诉你哥,知道吗?”
顾思由不理解:“那,那我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坏人。”
“……”
杨风清头一次体会到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的感觉。
这祖宗简直软硬不吃。
他转过身,居然真的开始给孩子科普起来:“你哥,还有你父母,没教过你和陌生人应该保持距离吗?小孩子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和陌生人过于亲密,一旦有过度的肢体接触要赶紧告诉家长,更严重的要报警。”
顾思由听着迷迷糊糊的,这些他知道呀,可是除了杨风清,也没人对他那样过啊。
“那、那多亲密算亲密?”
“像我今晚对你做的那样就不行!”杨风清走到他身旁去,将他挤在角落里很认真地说。
“可你又不是陌生人。”
“我没说我是。欸,这么说也不对——”
麻了。
内娱号称有着三寸不烂莲花舌的杨风清,今天竟然败给了一个刚满十八的小鬼。
他只想仰天长啸,真是可悲可叹。
正当他哑口无言,欲说还休时,袖口就被顾思由轻轻拉动了。
他低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小祖宗,却听到了更让他崩溃的一句:“你还没告诉我,多亲密算亲密呢。”
电梯里的灯光并不明亮,投下的阴影使得顾思由此刻看起来像个粉雕玉琢的小玉人,就是脑子大概是真转不过来弯。
杨风清再度重申:“就像我今晚对你那样。”
“哪样?”小玉人眨着一双大眼睛满满当当的都是求知欲。
杨风清彻底破防,他绷不住了。
猛地压下来,整个身子完完全全挡住光源,他用臂膀把顾思由牢牢圈在角落里。
就像那时在天台栏杆上一样。
杨风清咬牙笑道:“崽子,你记住,就像现在这个距离,这个姿势。如果有陌生人这么对你,立马喊救命知道吗?”
顾思由被他这么一下给唬住了,浑身僵直不敢动,在他话落后红着脸捣蒜一样点头。
可却不见杨风清离开。
他眯了眯眼,盯着顾思由看,电梯门开了又合上也不打算把人放下去,改变主意一般离顾思由越来越近。
直到近在咫尺,呼吸都交缠。
暧昧在空气中与眼神交融过电,滋啦一声炸出看不见的烟花。
“你…你做什么。”顾思由已经逃无可逃,他鼻前萦绕的全是杨风清头发上洗发水的香味。
过于贴近的距离,让他可以很清晰地看清杨风清的脸,还有此刻他脸上的神情和眼神。但他心思并不在此。
他突然发现,杨风清的眉毛也挺好看,并不粗重,是有些秀气的锐利。鼻子也很挺,上唇微薄,脸部轮廓线偏柔和。
这张脸,放在电视上好像也没比明星差到哪里去。
杨风清开口,直接让他的心跳拉到了最高。
吐在耳边的气息很热,暖意扫得他从耳根酥麻到头皮,听到的是一句:“顾小少爷,你是故意的吗?”
却好像被施了什么咒语,让他天旋地转。
“我不是…”他呆呆地辩解。
杨风清再次追问:“不是什么?不是故意的?那就这么盯着我看?”
“你长得好看。”他如实回答。
“我倒是的确认识不少特别漂亮的哥哥姐姐,他们都比我好看,顾小少爷,你想认识他们吗?”
“不想,我……不和陌生人说话,也不随便结交陌生人。”
至少顾思由还是懂了点吧。
杨风清长舒一口气。
“嗯,真乖。”
他抬手,轻轻覆上顾思由眉心,眼看这孩子吓得双眼紧闭,又觉得好玩儿的要命,却还是在擦去那两点血迹之后就把手放下来,展示给顾思由看。
“溅上了,给你擦擦。”
不知道为什么,顾思由有点失落。
“好了,你得回去了。”
他在离开前还是问了杨风清最后一个问题:“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杨风清想,大概不会了。他们这次的见面都是不该存在的偶然,以顾辙的作风,不会让弟弟和他这种人过多接触的。
可是,谁会忍心去伤一个小可爱的心呢?
他只能撒个谎:“说不定呢,快回去吧,说不定我们明天也能见面。”
顾思由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真的?那我回去了,晚安。”
杨风清双手插兜,笑意渐散。
“晚安,顾小少爷。”
杨风清没想到,自己昨晚随口胡诌哄人的一句话,竟然一语成谶。
看着眼前偷偷跑过来找他,一拉开车门顺着动作就坐到他副驾驶上的顾思由,他是真懵了。
“你怎么……”
天蒙蒙亮才睡着。
顾思由昨天熬夜了,接连几小时的梦魇,导致他也没睡好,显得人很没精神,一直在打哈欠。
可他一见到杨风清就什么疲惫感都没有了。
他就站在校门口那么一瞥,不经意间的一个回眸,就看到倚在车门上抽烟的长发男人。虽然只是侧脸,但他不会看错的。
刹那间,那些倦意、心烦都被一扫而空,心跳加速,血压飙升,恨不能一脚迈过马路到男人身旁。
问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今天会再见面?”
或者,我们是不是注定了这辈子会见很多面。
“不应该我问你才对吗?你怎么在这?”顾思由靠近他问道。
杨风清有点慌,他今天确实就是开个顺风车,送别人来的。
他真的会惊讶于顾辙没让他弟弟报考什么艺术院校搞搞文艺,最后竟然选择了经济。
“我不是司机吗?”他不太坚定地说道:“当然是送老板过来。”
“可你不是我小姨的专职司机嘛?”顾思由皱着眉小声嘀咕。
杨风清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半晌说出一句让自己都无语的话:“……我接的私活。”
他开始后悔昨晚的决定。
一位专业明星经纪人的“夜生活”就已经很丰富,有时整宿睡不上两个小时也不是夸张写法。
杨风清从一个艺人助理一直走到今天,已经快十年了。
凌晨三点四十,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但再过二十分钟,沿街的面馆、早餐店,就会逐渐亮起灯。
他把车开到了市内一处拍摄地点,熄火等人。
街对面的大荧幕上,映着当下最炙手可热的男演员连同他的代言。
拿到这个位置,就已经挤掉了不少圈内的前辈后生,更不用提照片上和他同等级、同咖位的明星,也不一定能撕得到的品牌合作。
他每次看这张照片,都会想起曾经对他恶语相向,甚至使绊子挖他墙角的某某。
反观如今,那些人不是退圈,就是被后浪拍在沙滩上搁浅,哪配得上这种资源。
寂静的夜在沉默,河面翻不起浪花,正在西餐厅楼上拍大夜的剧组快收工了。
狗仔队的车潜伏在角落,蓄势待发等着男女主演出来后跟拍。
咚咚——
车窗上的敲击声打断他的视线与思量,杨风清不明情况地摇下车窗,发现竟然是个蹲点蹲很久,捂得也很严实的狗仔。
“姐…不是,哥们儿,你这车能往后头挪挪不?”
杨风清:“?”
“这不太好吧,我也是来等人的。”他回答道。
狗仔懵了一阵,盯着他的脸觉得有些眼熟。
“你是这个剧组的演员吗?”
杨风清摇头:“不是,但这个剧组的演员里有我的人。”
狗仔大脑宕机。
他是和姐夫也有可能是“嫂子”面对面了吗?
“你们拍谁的啊?”
“我们拍薛愈啊。”
杨风清顿时啧了一声,颇为可惜又带着幽怨地说:“哟,你们怎么拍他啊?谁不知道薛愈最难拍了。”
“可是拍他最赚钱啊,而且听说他最近身旁经常带着个漂亮小助理,我们都蹲很久了,结果到现在也没拍到。”
作为一名经纪人,听到狗仔这么说话,他的内心还是有些复杂的,脸上却还能笑着有理有据的瞎编:
“你是新来的吧?等在这没用,这里是大路,他又不是傻子,肯定从后面出去走小路更安全。你们去那边堵,说不定更稳妥一点。”
狗仔还是很警惕地问他怎么知道这么多,又为什么告诉自己这些,却还是被杨风清一句话说服。
“因为我是e&c的人啊。”
e&c是薛愈对家所在的娱乐公司。
狗仔一听就懂了,马上露出一副“你们玩得真脏”的表情,二话不说开车就走。
杨风清一直笑着目送他离开,随着车子逐渐消失在视线中,他的笑容也逐渐淡在脸上。
“呵…年轻人。”
凌晨三点五十九。
走过车门旁的男人止步。
他站在那里,芝兰玉树,像一副用笔墨勾勒出的画,典雅沉静。
眉眼如远山如秋水,潺潺幽远透着三分清泠,似乎总有一捧融不掉的雪,含情更似无情。大抵是带妆的缘故,唇上一点胭红的晕染使得他整个人添了不少艳色。
像一块被锐利与柔和共同雕刻出的羊脂白玉,就该是收藏柜正中央最漂亮大气的艺术品,大银幕中无可替代的焦点。
他蜷指,敲了敲车门:“晚上好,杨总。”
杨风清低头看着手机上的时钟,在秒针转过“12”时才抬头。
凌晨四点整。
“早上好,大明星。”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狗仔口中“拍他最赚钱”的话题本人,也确实是杨风清手底下最赚钱的艺人——演员薛愈。
他坐上副驾驶,抬头看了一眼荧幕中自己的照片,张口问道:“本来这个位置应该放的是e&c的头牌艺人,现在变成我了,爽吗?”
“爽死了!”杨风清干脆利落地回答。
薛愈笑了笑,转过头看他:“再怎么说那也算是我前辈,我们这么做可算把他得罪透了,以后剧组碰到了撕番就更难了。”
“撕番这事你输过吗?不过他大概不会再和你一个剧组了,你们之间的差距已经开始越拉越大。现在还能血虐对方时尚资源,你不爽吗?”他的经纪人反问。
“爽死了。”
这是娱乐圈刚碰面的恶人组对话。
杨风清接到人就驱车离开,他们能谈的基本都在路上谈。
“你发的那条语音什么意思?不是陪秦烟去参加宴会了吗?怎么还要跑路?你又对顾辙阴阳怪气了?”
秉持司机只看前面不看副驾驶的原则,杨风清虽然很无语他的措辞,但也没破口大骂,只是说:“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差点就让人给办了。”
他把今晚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省略了一些不必要的情节,然后抬起英勇负伤的那只手说:“看看,这就是我今晚成功的功勋!但是话说回来,这得算工伤,你听到没薛愈?”
副驾驶上的人把头靠在车窗上,一声不吱。
“薛愈!”
“对不起我太困了,你刚刚说什么?”
“……”
要不就这样吧,这点委屈他还能忍。
但是副驾驶上的人不那么想:“你亲自过来接我就为了这点事?”
这一句话把杨风清点炸了,他找了个地方靠边停车,准备好好掰扯掰扯,让他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一觉起来发现离家越来越远的薛愈:“?”
他真的很困,困到眼皮都要睁不开,一闭上眼睛就能做梦,做的梦又都是剧组里的破事,弄得他焦头烂额又迷糊得很。
“怎么能叫就这点事?大哥你别睡了你醒一醒,老子都被人认出来了!”
听到这句话,薛愈第一反应是:“那不是很正常吗?”
他经纪人的脸还是很出圈的。
“他们不是圈里人,那个开车手法我很熟悉,是道上的。那个领头的看着我的头发把我认出来了。”
e&c就是黑色利益下的产物,今晚那些人跟e&c或许没关系,但跟e&c背后的男人绝对有着天大的关系。
薛愈沉默,控制不住打了个哈欠说道:“怕什么,他不敢把你怎么样。先撩着贱,e&c挑衅了华世,还截胡我们资源。我们只是以牙还牙,按着他们的方式正常竞争罢了,他们懂。”
“你说我要不要把头发剪了,这样我也可以看着平平无奇一点,不至于被人抓住特征。”
他摇头,很平静地接了一句:“不要,那样他们会说内娱唯一的那个长发经纪人剪头了。明天热搜我不上,你上。”
“……”
杨风清点了根烟。
“我抽根烟你不介意吧?”
“有点介意。”
“那你滚下去吧!”
“…好像又不太介意。”
他抽完一根烟,把头靠在椅背上问:“明天你请假了,要干什么来着?送你弟弟学校报道是吧?”
这有孩子确实麻烦,算一算也睡不了多长时间。
薛愈点头,恍惚间得到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顿时有些发怵,又心领神会:
“那是白天的事情,明天晚上蒋台长的夫人过生日,他和e&c的佘老三是故交,佘老三肯定会去,咱们也到场,到时候探探口风。”
“你早说这句话,我就不用费这么多口舌了。”
薛愈看着前头一盏路灯都没有的小巷口,顿觉无语:“要不还是你先把我送回家吧。”
“成,明天上午我去接你。”
杨风清已经很久没有谈过恋爱了。
他仅有的两段情史每一段感情都很令人抓马。
第一段发生在青葱的二十岁,邂逅了不完美的彼此。
他的女朋友是他接触并协助的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女艺人,这段感情被小心经营了四年。
他呕心沥血地付出,好不容易把人捧红了,结局却痛得刻骨铭心,事业也因此受到重创。
那时他发现,无论多真挚的誓言最后都会败给命运和现实。
第二段感情没什么感情,那或许只是一场交易。
什么交易都好,金钱、肉体……总之不过是各取所需。
另一位主人公不是别人,正是顾思由的小姨,娱乐圈首屈一指的金牌经纪人秦烟。
顾家为什么不喜欢杨风清的原因,也归结于此。
他时年二十五,头发也没留的这么长,风华正茂又意气风发,在酒局上吃得很开。
他们相对而坐,全场下来甚至没有半句攀谈,可当秦烟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他就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走投无路。
娱乐圈没人能拒绝秦烟的资源,虽然维系住那些人脉关系真的很难。
但杨风清做到了。
他们两个之间,关系说近不近,也总有非议。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上流”社会的确造就了他。
他现在还留在秦烟身边,也只是为了还还人情债,顺便借她威名挡挡烂桃花。
可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招惹上顾家的宝贝金疙瘩。
“你的手怎么样了?是不是很疼?”
绕在他身旁叽叽喳喳跟个小百灵鸟似的问个不停,顾思由每一句话都出于对他的关心。
杨风清再怎么也不会察觉不出,那些关切话语中藏匿的一丝丝异样又危险的情绪。
得不到回答也不恼,顾思由悄悄贴近他,还以为自己的小动作并没有被发现。
看着快要倒进自己怀里的小孩儿,杨风清有些无奈。
他刚打算开口说些败兴致的话,设法把人送下车,却一眼扫到小孩儿眼底不浅不淡的一层青黑。
下头的话仅限于到嘴边就戛然而止。
“你没睡好吗?”他问。
被关心了的人很开心,愣了一会儿后突然反应过来,开始很真实地表达抒发自己,试图以真心捧回真心,单纯得好笑又令人沉默:
“啊——昨天晚上是有点没睡好,一闭上眼睛就都是当时的场景,我有点怕。”
他安静地倾听,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顾思由真的很可爱。
可这样纯粹无瑕的情感,怎么不令人向往,又怎么不令人害怕。
到底是无法成熟的心智,就算上了大学已经年满十八,也还是小孩子。
他已经三十了,就算还有两个月才过生日…
杨风清闭上眼想,自己肯定给不了同等的回应。这可是顾家的宝贝金疙瘩啊,谁敢不要命的觊觎。
昨晚熬夜的疲惫感加剧,眼皮总会往下坠,顾思由有些撑不住。
稍不留神就已经脱力倒下去,吓得他慌慌张张用手去撑,对比正常男人显得有些小巧的手掌落在了杨风清大腿上。
离某个部位很近的位置……
两个人都是一愣。
毫无疑问,这是个极其暧昧的姿势。
挺直的脊背与塌下的腰肢使顾思由一抬头,单薄的白衬衫下包裹的躯体就一览无余。
春光大好。
今天好热,杨风清觉得有些出汗。可车内的空调明明开得很足。
他眼神刻意躲闪,伸手去扶顾思由起来。
迷迷糊糊晃晃悠悠,困倦不堪的“小金疙瘩”红了脸,他借着杨风清的手坐直,稳稳靠在椅背上害羞的说不出话。
“你昨晚是一宿没睡吗?”杨风清笑着问他。
他绞着手指,磕磕巴巴的小声回答:“睡了啊,可是一闭上眼就会想到晚上的事情,一想到晚上的事情,就会想到你……”
一想到你,我就睡不着了。
顾思由悄悄去瞄男人的眼睛,却发现被男人一头长发堪堪挡住,变得模糊不清,晦涩不明。
他很喜欢杨风清的那头长发,柔顺乌亮,在阳光底下会发光,像是绫罗绸缎。
还想着杨风清能接着刚才的话题聊下去,可他好像没有。
“就这么跑出来,你哥不管你?”
顾思由摇头:“我偷偷过来的,我哥应该不知道。”
‘我哥应该不知道。’
杨风清皱着眉看侧镜里停到自己车后边的黑色宾利,陷入沉思。
他挠挠头,看着对自己快要冒星星的小孩儿,突然有点语塞。
该怎么拒绝一个单纯又一根筋的小傻子。
他们本来应该是两条永远不会交叉的线,只是阴差阳错改变了轨道,往后不再有联系,这样才是对的。
杨风清盯着他看了很久,除了觉得他眼睛好看,脸好像很好捏以外,半点别的想法都没有。
这不是什么好征兆,这糟透了!
他至少不该觉得一个男人可爱,就算现在坐在他对面的顶多就是个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更不行。
杨风清抹了把脸,勉强微笑着打发人离开:“我还有事,要不你先回去吧。我的手也很好,你看。”
他边说边活动了一下受伤的那只手的手指,虽然牵动伤口有些疼,但问题不大,他现在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但顾思由却很听话,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又怕耽误他办事,退而求其次。
“那我回去了,下次见。”
他把期盼全部落在最后的三个字上,却没能与他的“期盼”达成共识。
遇见一个让自己魂不守舍的人,到底要花多大的运气,结局又是好是坏?会后悔吗?
将悲喜完全系在另一个不知道付出会不会有结果的人身上,又真的值得吗?
这是顾思由看文艺片时截取的两段话。
其实他不太懂,但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用这两句话来形容似乎很应景。他不知道结局是好是坏,但他遇到杨风清,真的花了好大的运气。
现在连游戏转盘,顾思由都只能拿个低保。
杨风清的出现实在太新鲜,他是顾思由以前从来没接触过的那类人。
丰富的人生阅历并没有使他变得爱说教,端架子;相反,他更风趣幽默,虽然时而不着调些,人却出奇的可靠。
这也是顾辙所认同的。
他看着趴在车窗上吹风发呆的弟弟,有些沉默,想把眼前岁月静好的画面撕碎,又不舍得见弟弟黯然神伤。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顾思由被哥哥突然的靠近吓了一跳。
哥哥本身的靠近并不会使他害怕,可他心里装着一个还不能宣之于口的人。
顾辙的靠近,使他有一种被窥探的感觉,好像笼着秘密的那块幕布被掀开。
他的想法险些一览无遗。
“哥。”他没敢看顾辙。
“吹多久了,胳膊压得不疼眼睛还能不酸啊?”顾辙把他拉过来,揉了揉他压得满是印子的胳膊。
顾思由没有回答,发麻的胳膊也由他随意处置。
“还好,我就是有点热……”他完全心不在焉地说着。
顾辙垂眸,继续精细的替弟弟揉着有些发红的胳膊,并没有戳破他实在过于稚嫩的谎言。
“晚上带你出去,你要是困的话中午就睡会儿吧。”
盯着弟弟时,他的眼神总会温柔,至少不比在外那样凌厉,不会咄咄逼人,甚至温言软语地哄慰。
顾思由很吃这套。
头发被吹乱了,几缕本该搭在左边的头发翻到了右边,莫名的违和跟可爱。他没察觉,满腹心事让他无暇顾及。
他的眼眉间沾满愁绪,愁着愁着又有些委屈,顾辙的话使他突然从思绪中跳脱出来,抬头问:“去哪啊?”
“珺书她姑姑今天过生日,特意请了咱们,我们今晚要过去的。”顾辙说道。
顾思由一怔,他不想去。
“我可以不去吗?我不太喜欢那种场合……”
他伸手扒着哥哥的肩不放,把头靠下去,试图采用撒娇的方式拒绝这样的宴会。
“不行的,这个咱们得去,你不去的话爷爷跟妈妈都会不高兴。”
顾辙搂着他,虽然嘴上在哄,但在这件事上依旧保持着自己的态度。
“你过生日的时候珺书和她姑姑也来了,你招呼都不打就把人家晾在一旁,我教过你的,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嗯?”
他知道。
“你就露个面,不用待多久。”
顾思由没办法再拒绝哥哥三番两次的恳求,更何况好像确实是他做的不太对。
可他也不愿意乖乖巧巧遵从安排,还是留有私心:“那我和你说好了,我不去陪她,她也不用来陪我。”
人们总爱在分叉路口徘徊,不敢下决心,有时甚至会畏惧自己做出决定后可能会产生的后果。
顾思由极少犹豫什么,因为他的家庭可以完全支持他现在所能决定的任何结果。
顾辙答应了他,看出他情绪不高,心下起疑却没有张口。现在去问还不是好时机,或许今晚过后就是了。
送来的衣服很低调,是一套很简单的蓝色西装,样式有调整,并不传统也并不繁琐。
他看了一眼,顿时就想起杨风清来。
但一想到杨风清,他就有些泄气。
顾思由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机会再碰到他,下一次的下一次又要多久……
大学生活对于他而言尚且没有任何变数,因为有顾辙在。他好像总是不需要担心什么。
微信上妈妈发来的语音他听了,三条有两条都关于孟珺书,无非是让他今晚好好听话,不要耍性子。
可他明明没有耍性子……
顾思由愤愤不平。
他和孟珺书很早就认识了,顾、孟两家也是世交,相比于其他异性,他们两个的关系的确更近一些,但也仅限于朋友。
而这种关系都在他们十五岁的时候被打破了。
十五岁之后,妈妈开始撮合他们,念了一大堆她的好话,说他们看着般配,家世也合得来。
顾思由并不能完全理解什么叫般配,但他觉得,般配应该就是祖父母跟父母,因为他们非常恩爱。
至少在他眼里是的。
叮——
微信新消息的弹出吸引了顾思由全部的注意力。
他拿起手机一看,心中的一点埋怨跟不忿顿时烟消云散。
孟珺书:今天的宴会你会来吗?
孟珺书: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明白你不太喜欢这种场合,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过来吧,算我求你帮个忙好吗?
愧疚感涌上心头,他没再犹豫。
顾思由:好,我一定会去的。
对方正在输入中……
孟珺书:那晚上见吧,我会在外面等你,我们一起进去。
这件事也算他造成的,如果他昨晚没有去找杨风清,今天就不用陪孟珺书。
不要不要,还是他的杨风清更好。
站在镜子前孤芳自赏的小玫瑰有些闷闷不乐,直到辛勤照顾他的园丁进来,告诉他别哭,要笑。
他勉强笑出来。
园丁沉默,果然玫瑰难养。
他顺从地来到晚会,又听话的与孟珺书会面,女孩天蓝色的收腰公主裙与他搭调极了,似乎在弥补上次两人没能同框的遗憾。
她本来就是个小美人胚子,淡妆是锦上添花的韵味,却显得她有些勉强与疲惫,明明只是薄薄一层粉,却将她的笑容压塌了。
那双永远温和却黯淡无光的眼眸盯在顾思由身上,是她先伸出了手:“走吧。”
顾思由挽住她,习惯却别扭地走了进去。
明明也是熟悉的生日会,却带着一丝莫名的,他不熟悉的感觉。
顾思由说不出来哪里奇怪,但这里给他的感觉很不舒服。
夸张的水晶吊灯在顶上散着光芒,映照着每一个欲望,这里的纸醉金迷让人迷了眼,他眼前走过一具具摇曳生姿的美好肉体,外包裹着光彩华丽的外衣。
女明星一身赤金色的开叉裙,踩着恨天高从他身旁洋洋洒洒经过,烫了一头港式大波浪,明眸善睐,烈焰红唇下的野心被印在端着的高脚杯上,她朝孟珺书问好。
看似张扬的身裙子其实款式简单,上面也没有精致的装饰,并不会喧宾夺主。
可她真的好美,美得惊心动魄,艳而不妖还透着骨子里散发出的傲气,难有男人不为她而着迷。
孟珺书从善如流地笑着回应。
等人走后,她就站在顾思由身旁,看着人离开的方向痴痴地说:“虽然柳云若风评似乎不太好,但她真的好漂亮。”
肉体之下,空的只剩利益。
这个名字近年来很家喻户晓,顾思由也知道,作为一代偶像剧女王,她的很多作品都万人空巷。
无法否认这样一张完美的脸,顾思由点点头附和她:“确实很好看。”
他说完这句话,孟珺书却突然沉默了,握着他手臂的手蓦地收紧,落寞垂首:“果然,就算这样的女人也还是有很多人喜欢……”
他不太理解孟珺书的意思,却也无心深究。
因为顾思由现在见到了那个花光他所有运气,还令他魂不守舍的杨先生。
那样多的人,那样嘈杂又虚伪的环境,他却还能透过层层障碍,层层阻隔,一眼就看到他的真实。
那个他来得不算太迟,却也不早的目光所致。
杨风清穿着一身笔挺的宝蓝色西装款款而来,极复古得体。他今天的长发好像不太一样,嗯……似乎做了定型,虽然没有扎起来,但也别在耳后没有风一吹就乱飞。
那一刻,他有点想去打招呼,却在看到下一秒的场景时顿时不敢上前。
他其实并不想去纠结杨风清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很疑惑,也有些懵,他不记得今天是开放式宴会。
那杨风清又是陪别人来的吗?
果然,他身后还跟了一个男人。毕竟一个长相很不错的司机,总会有些特殊业务对……
杨风清递出了请柬。
吧。
顾思由彻底迷茫。
顺着他目光所致的方向看过去,孟珺书看到的并不是走在前面的长发男人,而是长发男人身后那个刚下车就被围住的大明星。
“你也在看薛愈吗?”她问。
“什么?”
“他——”
孟珺书如果不问,他大概不会多看别人一眼。却也这一眼,让顾思由有些走不动路。
很难用贫瘠的词汇去形容那个人,但他往那一立,就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得天独厚、巧夺天工。
毫无疑问,就算今天莺歌燕舞百花齐放,这张脸也依旧是所有人中的佼佼者。
他实在太耀眼,美得张扬又锐利,却因为沉静又冷清的气质而削减,变得柔和很多。
同样也是一身蓝色西装,但与杨风清的那一套区别很大,比如他身上这件颜色更深些。
顾思由有些好奇,他探究的眼神刚过去,就被接了个正着,吓得他立马装作若无其事地回避。
这一眼让他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怎么会有这么冷的眼神,不带一丝人情的温度,像凝视深渊般无望地望过来,纵身跳进黑蓝大海的恐惧感,使人不寒而栗。
这样的形象除却外貌,与荧幕,乃至电视或手机上都判若两人。
“他好像很受欢迎。”顾思由说道。
“那是当然,今天来的人里至少有三分之一都想和他谈合作。没办法,他实在太优秀了!”孟珺书捧着脸回答。
看着之前闷闷不乐,现在却满眼星星的女孩,顾思由语塞,这触及到他的盲区。
“你很喜欢他?”
被问到的人突然一怔,随后呆滞地盯着那个方向,无论过多少年都不会模糊不清的记忆使她消沉。
“嗯,我很喜欢,以前为了去看他的电影首映,我还和我妈吵了一架,被她锁在屋里关了三天,没去上。”
孟珺书突然恍惚了,她踉跄着退后几步,被顾思由稳稳扶住。
当时那些不堪的谩骂好像重新钻入她的耳朵,逼得她快要窒息。
“珺书……”
“那部电影真的很好看,我想大概也没有人会不喜欢他吧。”
顾思由沉默。
他看着故事中的男主角了当又果断地拒绝了别人的邀请,转身快步跟上杨风清。
两个人并排走进去,听不清在讲什么,但他们低眉嬉笑的一瞬,根深蒂固在顾思由的眼中。
司机……会和他的雇主这么亲近吗?
他一直扑通扑通跳的心脏,难受的好像快要停止了。
“我们进去吧,再不进去姑姑跟辙哥会来找的。”
他没心思,对着早就走远的人望眼欲穿,想跟过去又没有什么勇气,半心欢喜半心忧,连笑都勉强。
还是孟珺书拉着他进去的。
会场很大,也听说孟珺书的姑姑与她丈夫多年恩爱,每逢她生日都会大操大办,不至于奢靡无度,但那份用心和疼爱也足够羡煞旁人。
而他机械地配合着一切,眼睛却死死定在满会场游走的男人身上。
他们隔着大半个会场,犹如鸿沟丘壑间的眺望,可惜他等的人没能看他一眼。
高脚杯中的红酒在灯光下浪涌猩红,杨风清与圈内的几位好友叙旧,攀谈时又不忘与另一端正跟台长夫妇聊天的薛愈对眼神。
他们要等的人还没来。
“佘三爷来了。”
在躁动与一声声喧嚣议论中,今晚的贵客压轴出场,顿时吸引了会场上所有的目光。
年过半百的男人将白色礼服穿得莫名痞气,身后两个拎着礼盒的黑衣保镖跟在身后,即便是这场宴会真正的主角也要亲自下场去接。
“诶呀,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今天可有好酒,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蒋台长与之浅浅拥抱,被人尊称一声“佘三爷”的男人笑了笑,略有霜白的头发也跟着颤:“弟妹过生日,我不来像话吗?”
杨风清瞥过去,看他们互相客套恭维,又朝里面走,抬脚就直接跟了过去。
那一走,是娱乐圈的半壁江山都在颤抖。
对于不善交际的顾思由而言,他今晚的表现已经足够好,至少没有拂人面子,安安静静听人唠嗑。
他本来就心不在焉,目的也不在于此,注意力完全跟着杨风清跑没影了。
这会儿见他离开,顾思由也彻底坐不住。
醉玉颓山,不胜酒力的小孩难挡酒精的侵蚀,就算只是小半杯,也足够使他红脸。
他晕晕乎乎站起身,端着剩下的半杯酒打算跟上去,却一个不小心与迎面走上来的人撞了肩膀,酒液顿时倾泻而出,洒了一身。
“哎呀——”
女人们惊呼,慌张地扯着卫生纸跑来擦拭,可惜都是无用功,酒液早就浸到布料里了。
“抱歉,我没看到你。”
撞到他的人对他说,语气中并没有多少悔意。
顾思由有些醉了,没什么思考能力,懒懒散散地摆摆手说没什么,但与他同席的太太小姐却不敢共勉。
见金疙瘩遭欺负心里是直发慌,她们愤愤不平地站出来指责。
唯有孟珺书,抬头看了一眼犯事的男孩就不说话了。
“你是哪家孩子啊,怎么道歉都不会吗?”
“我姓沐,来找孟……”
孟珺书弹起身,立马打断他的话道:“算了算了,当务之急我先送思由去换身衣服。”
她皱着眉,拉起顾思由就走,也不管背后的人有没有跟过来。
插曲不了了之。
困,还是困,被带着走了一天的顾思由很想回家,想回家倒头就睡。
可他身上浓郁的葡萄香实在太冲了,那一点点绕在舌根上的辛辣,好像都随着情绪的上升绕在了心上。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晚在电梯里,杨风清跟他说过的话。
“我倒是的确认识不少特别漂亮的哥哥姐姐,他们都比我好看,顾小少爷,你想认识他们吗?”
他当时的回答是:不想。
为什么要认识那些人呢?他想认识的从始至终只有杨风清一个。
从前门被推进更衣室,顾思由脱去沾满酒渍的西装外套,留下里面单薄的白色内衬。
他擦擦嘴角,对于门外的谈话没有心思去听,他从更衣室的后门走了。
好巧不巧,他拉开门就看到杨风清拉开吸烟室的屋门走进去。
来时在外面的时候,他身旁有薛愈,顾思由不敢过去。刚才在会场,顾思由身旁有孟珺书,他又不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