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掀眼帘,沉声道:“自是为了刑部要案。姑娘第一次入邺京,不知所来为何?城内可有亲友,若有,为何不借住亲友处,而投宿酒家?”
嗓音淡漠,不容忍轻慢的势气。略一觑她衣着,似检查是否妥当。
邺京果然藏龙卧虎之地,今晚姝黛游逛街头,已经见识到许多英杰才俊,却都不敌眼前这位六品官。
但又如何,前未婚夫赵家公子也生得倜傥,姝黛还不是一样不把男人的表相挂在心上。
她听出是为查案子,蓦然想到了眼角的红痣——白天商贩提过采花盗生有美人痣,不会这么巧合,竟能栽到自己身上?
一时樱唇匀出笑弧,只觉稀罕荒谬,她连抓只鸡都抓不起,何况抓一群七尺男儿。
姝黛兀自恭敬道:“民女投奔亲戚而来,因时辰傍晚,不好贸然上门打扰,遂在酒店暂宿一晚。大人这般审问我,莫非觉得我与采花贼有关联?未免太过高看了。”
女子杏眸涟漪,被卷长的睫毛装饰得楚楚含情,她竟是直指采花贼,毫无一丝市井民女该有的怯意。
商户出来果真不一样。
隋云瑾出身百年士族,簪缨显爵,见惯了贵女的持谨饰作,少见张扬媚俗商女。
被她笑得恍惚了一瞬,只一低头,撞入眼帘是她雪腻的颈子,顿又浮现出那一幕水房朦胧的曲媚。
他容色更冷了:“如何偏挑这个时候来?入城后立即与马车分开,一路为何不停搭讪男子?今晚带进来的少年郎倌,被你藏去了哪里?”冤枉,竟然跟踪自己一路。
姝黛仰头,反问道:“大人这口吻,听着却似在调查逾越的妇人?恕我抱歉,尚待闺中未嫁,遵守律令,且亦有出门交友的自由。”
“一个月前便与姨母通过信,从平江府北上入京,刚好这个时间到。傍晚与车夫分开,是去逛夜市了,邺京繁华闻名天下,初来乍到逛逛情理之中。莫非民女出门结友,今后还须得大人的首肯?”
她口若珠玑,目距咫尺,看到男人瞳孔里逐渐倒映出自己,蓦觉这话说得含糊旖旎,仿佛两人有关系似的。
她脸颊刷地一红,立刻锐利扬了气势,竖起屏障来。
隋云瑾薄唇掖紧,瞬然垂睫,眸中又淡了。
咿,两个相向站立,一番对话女子竟毫不输场。要知道,京中多少闺秀争先恐后想结识隋世子,可都慑于他孤清气势。
旁边的部属与士兵看得一愣愣的,莫名竟觉谈话内容像……像个戴绿帽的夫君在审问红杏出墙的娇妻,你说怎么回事就?
正说着,半敞的门上响起敲击声,一名褐衣小厮手里提着个双层食盒,盒盖嵌有木牌,上写“荷叶蒸鸡”、“烤野鸭”。敲完门猛一抬头,被眼前对峙的俊男美女惊诧,呐道:“客人您订的夜宵送来了。”
络雪立时忘记了僵持的氛围,紧忙跑过去接。
隋云瑾顺势扫了眼,隔着盒盖都能闻见滋滋冒油的肉香味。
邺京姑娘多爱享乐,却更追求体态匀美,少有深夜还大肆进食的。忍不住又看了看姝黛,女子身段莞尔纤盈,虽瘦但并非没肉,竟睡前还吃如此油腻!
他敛起目光,忽地压低声音:“姑娘身上的香气哪里来的,是何种成分?”
冷面无情的秉公办事,绝没其他二心。
姝黛的胭脂玉露皆是亲手用各色花草或药材调制,当然不止呈现单一的花香气,而味道亦点缀得恰到怡然。每有旁人夸她好闻,但不会刻意问成分,更不似他这般敏感,问个话还凝着眉头。
若放在往常,她就认真解释了,此刻却因着一日疲惫与怄气,不肯好好讲话。
她偏是故意踮起脚尖,贴近他青黑色的帽带道:“民女的体香,大人连这也要查么?”
她贴近他肩侧,姣美的脸颊便也与他视线垂直。隋云瑾凤眼微沉,只见姝黛珍珠耳环洁白无瑕,细嫩的绒毛依稀可见。
男子指尖颤了颤,错开肩膀:“我会查证你所说的每一句话。京城天子脚下,法纪律令严明,姑娘初来乍到,还望行事谨慎!”
言罢,拂袖走出屋去了。
楼道光影忽明忽暗。
一众部属跟随下楼梯,疑惑道:“郎中为何不问她寻访的是哪家亲戚?”
隋云瑾应道:“衣缕精美,言辞胆大,并不惧官。身份可疑,问出的也未必是真。倘若她亲戚亦是个官家,问了则徒添闲隙。不如不问,便有瓜葛也无妨!”
原来如此,要论做官的厚黑之学,还得他们世家阀族的深谙——
部属顿觉大人高见,憋不住好奇起来:“那姑娘美是真美,属下在邺京从未见过这等颜色,却也着实大胆,若要是采花大盗,怕没几个纯情男儿经得起诱惑。刚才她抵在郎中耳畔,最后说了句甚?”
连同背后的士兵也竖起了耳朵。
他们都十分好奇郎中拍门进去,看到了什么,以致还要提一句“收拾好出来问话”。
隋云瑾终于耳际后知后觉地一烫,怎奈楼道中看不清。
“商女不羁。”他磨齿,几分愠意地寡漠吩咐:“不管她与采花盗有否关联,暂时都盯着。即便不是,以她生得娇貌,也提防被采花盗盯上。”
若盯上,或便可顺藤摸瓜。那还是利用她嘛。
果然被大人盯上就没有白浪费的目标。
属下佩服应“是”,而后出了燕歌赵舞的广聚轩酒楼。
当了一日差,搁城门口吹风吃土,比平日待在曹部里辛苦多了。也就郎中能坚持,哥几个都累得快散架,还是赶紧回廨舍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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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楼的贵宾房里顿然安静下来,络雪合起房门,这下扎实地别好门闩,检查了几遍。
姝黛褪下丝绸罩衣,露出内里一抹暗花细丝褶缎襦裙,尖锐地防备也跟着罩衣卸下。